吹笛人與牧羊犬

吹笛人與牧羊犬

Plurk whisper

0 便利商店裡 | 1 雨中的公園 | 2 哈梅爾吹笛貓社 | 3 失蹤 | 4 湯姆龍歡樂世界 | 5 迷路 | 6 養樂多宴席 | 7 生日 | 8 養樂多百年展 | 9 願望 | 10 骷髏與蝶 | 11 遠行


  妳睜開眼睛之前,就感受到懷裡有什麼暖呼呼的東西,抱著很舒服,洋溢的幸福感讓妳想再多賴一下床。唯一的困擾是手臂被壓得失去知覺,挪動時痛苦萬分。

  許宸安睡得很熟,那張精緻的白皙臉蛋在晨光灑落間,讓妳真心錯覺自己遇見童話裡的睡美人。

  梳洗之後妳習慣性地打開主臥房門,一屁股坐到床邊,掀開被子。

  「早安,喬齊。」

  她就像過去每一天一樣對妳綻開笑靨,彷彿昨夜所有混亂與痛楚與心碎,不過只是妳度過二十一歲剎那間的噩夢一場。

  妳凝視著她,奮力牽動嘴部肌肉:「妳是鬼嗎?方庭帆。」

  「我是餓死鬼。」她滾了兩圈躺上妳的大腿,圈住妳的後頸要妳拉她起床,「早餐想吃鬆餅,要淋很多很多蜂蜜。」

  於是妳為她煎了香噴噴的鬆餅,用蜂蜜在上面畫了兩隻蝴蝶,再盛上滿滿一杯鮮奶。她心情愉快地用餐,滔滔不絕講述手上正在翻譯的一本旅遊文學時,妳也為昨晚的客人煎了份鬆餅,用蜂蜜勾勒出一隻可愛的小貓。

  妳把昨晚傾倒的生日蛋糕收拾完成後,許宸安起床了。她睡眼惺忪地說了聲早安,拉開方庭帆的椅子,坐在上面的人哇哇叫起來。

  「不要坐那!」妳出聲制止。

  許宸安凍在那裡,目光緩慢掃視著桌上三份早餐,最後落在妳身上。

  「她⋯⋯」妳感到喉頭乾澀,「想吃鬆餅。」

  「喬齊的鬆餅是世界上最美味的,妳也嚐嚐看。」方庭帆切了一塊鬆餅,遞到許宸安嘴邊,但後者視若無睹,只是持續凝視著妳。

  「妳吃吧,方庭帆。」妳低聲說,「我有另外幫她做一份。」

  「謝喬齊——」

  「我們先把早餐吃完好不好?」妳打斷許宸安,盡妳所能對她露出輕鬆的笑容:「然後,一起去旅行。搭鐵路支線,看要去哪個冷門車站都好。」

  許宸安沈默片刻,拉開隔壁的椅子坐下,低頭研究那份畫了小貓的鬆餅,然後拿起刀叉,切了一小塊放進嘴裡。「很好吃。」她抬頭對妳笑笑,看上去卻很悲傷。「怎麼突然想去鐵道旅行?」

  妳脫掉圍裙,在方庭帆對面的位子坐下,為她身邊的許宸安倒了咖啡。

  「因為天氣很晴朗。感覺適合說再見。」

  一出猴硐車站,能看見極美的山勢,藍天白雲將稜線襯得更為分明。連接河兩岸有座拱形運煤橋,略顯斑駁,基隆河蜿蜒流經其下,橋的這端矗立著荒廢的瑞三礦業選煤廠,彼端則是早年的猴硐坑與神社遺址。

  沿途方庭帆述說了這個小站的輝煌煤業史,妳有一搭沒一搭地轉述給身為半個外國人的許宸安聽,她平淡的神色沒有太大變化,但妳從那對碧綠的眼睛裡看出她相當認真在汲取新知,以致於真正出站後的現在,正難掩期待地左顧右盼。

  「貓村在另一個方向。」妳善意提醒。

  「她知道的好多,」許宸安雙手搭在貓橋的觀景窗上,往光復里相反的方向猛瞧,「妳們之前來過嗎?」

  「來過很多次哦,因為有很多貓,很可愛。」方庭帆勾著妳的手臂往前走,不忘回頭對根本聽不見的人喊:「我認識一隻跟妳很像的貓咪,待會介紹妳們認識!」

  妳省略了後面那句沒有轉達,經過許宸安身側時牽了她手腕,以免旅程的一開始就弄丟一名旅伴。

  妳們在紀念品店前的壓幣機停下來,方庭帆央著妳壓一顆有著可愛黑貓造型的紀念幣,妳嘟噥著家裡明明就有好幾顆了,卻還是投幣為她壓了個橢圓形薄銅片的紀念幣。她在妳蹲下身取幣的時候,偷偷對妳擠了擠眼睛:「其實這是送妳女朋友的禮物。」

  妳微張開嘴,昨夜失控的激情浮現腦海,一陣洶湧的害臊襲擊而來,於是妳什麼也沒解釋,起身把輕薄的紀念幣塞到許宸安手裡。「她要送妳的。」

  方庭帆則對她柔柔笑著:「我們家喬齊要託妳多照顧了。」

  妳感覺心臟隱隱揪了一下。

  許宸安似乎在猶豫要不要向旁邊說話,最終選擇細聲對妳說了謝謝。她小心地感受紀念幣的質地,眼神飄向壓幣機,妳於是上前又投了一次零錢,對她招手:「妳來操作看看。」

  她選了另一種虎斑貓款式的紀念幣,手握上壓幣輪軸時難掩欣喜,彷彿喀啦喀啦轉動的機械聲是天籟美音,紀念幣掉落的清脆響聲甚至讓她雀躍了一下。這種時候妳分外感受到許宸安孩子氣的一面,不禁微笑起來。

  妳沒料到她攤開妳的掌心,將剛壓好的紀念幣放到妳手裡:「送妳。我是說,本來就是用妳的錢壓的,所以不是送⋯⋯嗯,那還妳。謝謝。」

  妳笑著收下那枚虎斑貓紀念幣,追著被貓吸引的方庭帆上前去,許宸安則緩步跟隨在後。

  貓村真是個放眼望去,無處沒有貓蹤跡的奇妙地方。路邊有兩三隻貓窩在陽光底下一起打盹,古早味麵店前的樹蔭處則有一隻玳瑁跟三花貓一起玩著空養樂多空瓶,再過一個街口,有隻穿白襪的黑色賓士貓奮力玩弄地上的空鋁箔包。

  妳們不主動打擾牠們,沿路大多遠遠觀望,數著哪道圍牆上又有幾隻貓在曬太陽。方庭帆在階梯的轉彎處發現一家子虎斑,催促妳上前,那些親人的貓咪們就衝上來對著妳翻肚子。妳想起以往那些貓咪總是非常親近方庭帆,抬頭看她,她只是坐在石階上,暖暖地衝著妳笑。

  妳們在階梯逗留一段時間,欣賞著圍牆上的圖騰和貓咪的姿態。一隻純黑的貓優雅地趴在遠處牆上盯著妳們看,方庭帆驚呼:「就是她,跟宸安很像吧?」

  妳噗哧笑了出來。「許宸安,她說的就是那隻貓。」

  「嗯?」

  「有沒有跟妳很像——」妳把臉靠向她,指著黑貓:「妳看,這種睥睨的感覺特別像。」

  許宸安朝那隻黑貓望過去,正想表達想法,一隻三花就湊過去蹭著她的腳,讓她一下子全忘了原本要說話。她從口袋抽出手想摸她,紀念幣卻不小心掉了出來。說時遲那時快,一道黑影咻一下把紀念幣叼走,往蜿蜒的石階上方遠去。

  黑貓一下子消失了蹤影。許宸安彈跳起來,動作矯捷得像隻野生動物,妳在她岔開方向決定攀爬民宅的時候嚇傻了眼。她雙手一拉,輕巧蹬上牆,一個側翻上了陽台,動作一氣呵成,眨眼間身影就消失在屋頂那端。

  「跑酷耶!」方庭帆陶醉的語氣從身後傳來,「她真的是貓呢。」

  妳滿腦子想著不能跟丟,早已拔足大步邁上階,感受到大腿肌群劇烈跟妳抗議。妳很喘,山上的冷冽空氣反覆沖洗著肺泡,呼吸開始變得迫切而疼痛,唯有一個想法愈加清明:妳必須跟上她。就像是循著吹笛人的樂音,不由自主地前行。

  生命中有所追尋的感覺,妳很久不曾有過。很早以前,妳想成為爸爸那樣厲害而受人敬重的人,然後妳被現實無情拋擲進冰冷發臭的河,是那個人把妳打撈起來;認識他之後,妳想成為他那樣自傲而無所畏懼的人,然後妳被同一個人硬生生壓進烈火裡,是方庭帆為妳蓋上濕布敷上藥,逐漸成為妳生活最大的重心。

  然後,爸爸獨自從尼泊爾回來,哭著跟妳說抱歉。

  妳不再開始在意生活。活著。這世界。直到妳某天早晨看見她縮在綿軟床鋪裡安穩睡著。妳想擁抱她,親吻她,但妳只是撥了撥她的長髮,向她道了聲早。即使世界變得蒙太奇妳也毫不在意,妳只想寸步不離地守在她身邊。

  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撒落下來,濕潤的土壤像是鑲著一粒粒發光的寶石。

  妳在一棵長得特別健壯的樹下找到許宸安,她正蹲在樹洞邊,專注地觀察裡頭一窩小黑貓,方才的黑貓正一隻隻舔著這些小傢伙們。

  見妳接近,她抬頭看向妳,綠色虹膜在樹林之中渾然天成地美麗。

  「原來這片樹林裡有精靈啊。」妳微笑說。

  她眨了眨眼,意外沒有反駁或嫌棄妳的花言巧語,而是起身來朝妳走近幾步,妳注意到她手裡握著妳送她的那枚紀念幣。

  「好好說再見了嗎?」

  妳垂下目光凝視著黑貓一家子,幾隻小貓睡癱在彼此身上打著呼嚕,彷彿這樣能夠賦予妳足夠的勇氣。「我不記得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許宸安輕聲應了一下。

  「也不記得她的最後一面。」

  妳的喉嚨開始腫脹,阻礙氣流的進出,但妳努力地拼湊字句。

  「他們出發那天,我還在生她的氣,因為我們約定好我上了第一志願就要一起去爬山,但她卻選擇跟我爸先去了尼泊爾。我知道我在鬧脾氣,那是她這輩子最愛的人,她根本就沒有錯,但我就是好生氣,氣我自己為什麼不能是她身邊那個人,氣她永遠只把我當孩子看,最氣的是我根本跟我爸沒什麼兩樣,不對,簡直比他還要糟糕。我躲在房裡胡亂發脾氣,她在門外跟我說她很快就會回來,她想跟我說再見,但我沒有開門。我沒有開門⋯⋯我到底他媽的為什麼不開門?」

  妳的聲音在許宸安的肩頭糊成一團,她的擁抱很用力,像是在奮力阻止妳傷害自己,妳攥緊的拳頭卻因而逐漸鬆軟。妳越過她的肩,看見妳深愛的身影彎身在樹幹旁注視著小貓,回頭看妳時,眉眼間盡是笑意。

  「喬齊,」許宸安緩緩開口:「妳知道,她一定也很愛妳。」

  妳雙眼一閉,眼眶發熱。「那又不一樣。」

  「一樣的,」她柔聲在妳耳邊呢喃,「因為愛一個人,才會願意花那麼多時間陪伴她。她不是搬來跟妳兩個人一起住嗎?妳們生活的痕跡告訴我,她跟妳在一起的時間非常幸福。」

  方庭帆此時繞到許宸安背後,無聲動了動嘴唇,接著伸出手來,輕撫妳淚濕的側臉。她說,記得我愛妳,喬齊。

  再見。

  那張美麗的臉龐在璀璨的陽光底下閃閃發亮,卻在眨眼間再也找不到蹤跡。妳低頭緊擁著許宸安,聽見自己帶著顫抖與哽咽的破碎字句。

  「再見⋯⋯再見了,方庭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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