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笛人與牧羊犬

吹笛人與牧羊犬

Plurk whisper

0 便利商店裡 | 1 雨中的公園 | 2 哈梅爾吹笛貓社 | 3 失蹤 | 4 湯姆龍歡樂世界 | 5 迷路 | 6 養樂多宴席 | 7 生日 | 8 養樂多百年展 | 9 願望 | 10 骷髏與蝶 | 11 遠行


  妳愣了愣,沒有料到她會半夜爬起來,和方庭帆意外相會。但妳很快收拾了慌張,笑答:「做壽星該做的事啊,看不出來嗎?」

  坐妳對面的人發出一聲驚呼,用揶揄的口吻小聲說:「妳偷帶女朋友回家?」

  「沒有偷帶,是某人睡太香現在才起床。」妳反唇相譏,朝許宸安招了招手:「來打聲招呼吧!這是我媽,方庭帆;哪,這就是許宸安。」

  許宸安卻沒有移動腳步,臉孔半隱匿在黑暗中。

  「她真的好漂亮。」方庭帆以沉醉的口吻說:「尤其是眼睛。」

  「就說吧,我跟妳的審美觀很像。」妳輕笑,把站著不動的許宸安牽來桌邊,搭著她的肩,費了一番力氣才讓句子成形:「為妳介紹,我女朋友。」

  許宸安沒有如妳想像中給予肘擊,或是踩爆妳的腳,而是安安靜靜地盯著生日蛋糕,彷彿搖曳的火光是星星,垂淚的蠟燭是銀河,而此時此刻這個空間沒有其他更值得觀測的奧秘。

  「妳好,」方庭帆高興地起身對她伸出手,吐吐舌說:「我女兒是個大麻煩,謝謝妳願意收留她。」

  妳見許宸安沒有動作,有些心虛地拉著她的手上前握住方庭帆的。

  許宸安終於抬頭看了妳一眼,碧綠的雙眼裡盡是不忍。這個眼神就好像在說「真可悲,還要我假裝是妳女友來讓妳媽放心,確定女兒不是真的愛上自己」。

  而妳無從否認。

  「該吹蠟燭囉。」方庭帆輕聲提醒。

  妳彎身吸氣瞬間,許宸安拉住妳的衣袖,低語:「有些願望不可能會實現。」

  「所以才叫願望啊。」

  妳對她笑笑,抬頭看了看方庭帆,她咬著叉子,期待著她最愛的芋泥布丁蛋糕。

  「妳知道,我查了半年前的新聞,」許宸安聽起來努力想要維持聲音的平穩,「生物學界有名的謝姓教授跟年輕的妻子同遊尼泊爾,女方在登山時不幸失足⋯⋯」

  「別跟我提那個不負責任的混帳!」

  妳拍桌起身,燭光劇烈晃動,妳們倆的影子打在牆上,像吞噬理智的巨獸。

  「她沒有回來。」許宸安靜靜地說。

  妳哈哈笑了。「方庭帆,我女友是不是很有幽默感?」

  「妳是很需要,」方庭帆掩嘴輕笑,接著鼓起臉頰埋怨:「蠟燭都滴到蛋糕上了。」

  「妳餓了吧?吹完蠟燭,我就來切蛋糕。」

  「謝喬齊!」許宸安推開椅子,踮腳揪住妳的衣領:「她沒有回來。」

  妳感到頭腦一陣熱脹,轉身將她按倒在桌上,蛋糕被甩到一旁,燭火咻地熄滅,一片漆黑中瀰漫著蠟燭燒盡後令人絕望的氣味。

  「她回來了,」妳壓在她身上低吼:「半年前就回來了!妳敢再鬼扯一次試試看。」

  「妳儘管揍我,謝喬齊,揍到妳清醒為止,但妳知道我說的是事實!」

  妳好久沒有這麼憤怒過。妳想把她架到方庭帆面前,讓她好好看清楚那張妳曾無可自拔陷入的美麗面孔,但妳並沒有這樣做,妳聽不到方庭帆的聲音,感受不到她的呼吸,她的座位上沒有妳習慣的溫柔笑意,但妳拒絕向現實低頭,妳讓她回到妳的生命裡,一切都和從前一樣,未來也將繼續如此,她只需要存在於妳最幽深最私密的空間,在那裡沒有人能夠傷害她,就像她當年保護妳不受傷害——那妳到底為什麼要在今晚讓許宸安進到這裡?

  妳用盡氣力嘶吼,一拳砸在她臉側,實木的桌子仍堅挺佇立。

  許宸安輕柔圈住妳的頭,將妳攬進胸口,那力道幾乎深怕妳碎裂。妳首先聽見心跳,劇烈而不安,激動而悲傷,接著妳聽見她斷斷續續的啜泣。

  「對不起,沒能早點找到妳⋯⋯」

  妳抬起頭,在黑暗中摸索她的輪廓,淚水沾濕妳的掌肉。妳循著氣息找到她的鼻尖,不能明白她的淚水與言語,但妳輕蹭她淚濕的臉頰,吻住她的唇瓣。

  略鹹的淚水滲入味覺,使這個吻綿軟而苦澀,妳卻捨不得離開。妳感受到她屏息靜止,而後非常緩慢地,像是在品嚐融冰似地蠕動嘴唇,細細回應妳的探索。

  原來有所回應是這樣的滋味,妳想,原來不是所有投注都是徒勞。這個想法縱使令妳撕心裂肺,卻實實在在鼓動著妳的心跳,沸騰著妳的血液,妳無法抑制自己更加陷入。她起先微弱抵擋,卻在扣住妳的後腦時輕啟嘴唇,放任妳們深入彼此。

  炙熱的氣息交換間,妳不曉得妳們是如何跌跌撞撞回到房內,剝除彼此的外衣,熱烈地點燃對方的慾望。妳反覆撫摸那漂亮馬甲線時她咬破妳的嘴唇,妳不甘示弱地反將鐵鏽味捲進她的口齒間。

  在妳伸手下探時她忽然奮力抵抗,翻身壓上來,伏在妳胸前,說話的時候整個人都在顫抖。「I can’t ... we can’t do this.」

  「為什麼?」妳輕拂她披散在妳身上的髮絲。「我們明明都想要。」

  「We’re crying like two damn idiots!」

  她坐起身,一手胡亂擦拭著臉龐,一手拉起妳的,觸碰妳毫無自覺爬滿整臉的淚痕。

  「什麼啊?」妳笑起來,「我從來不哭的,這是妳的眼淚啦。」

  她哽咽著槌了妳一下。「放屁,妳哭超醜。」

  「⋯⋯那現在?要我把衣服撿回來嗎?會感冒喔。」

  她抓了旁邊的抱枕用力往妳臉上一砸,抽噎著下床去,不一會妳感受到衣物扔上來的力道,像是在拋擲手榴彈。

  妳們衣著整齊地躺在床上,哭腫了眼睛盯著花瓣模樣的吊燈沈默。

  「我睡不著。」妳開口,轉過頭去看她:「跟我說妳跟陳孟語的故事。」

  許宸安沒改變目光的方向,喃喃自語:「好像也沒什麼好說的。」

  「不管,我睡不著,妳要負責。」

  熟悉的瞪視掃過來,反倒讓妳興味盎然地側身面向她,以期盼的神情。

  「到底在期待什麼?」她低聲埋怨,焦點卻彷彿放在很遙遠的地方,緩緩開口:「妳首先要相信很多前提,這些故事聽起來才會合理。」

  「像是?」

  「超能力。」

  「啊。是哦。」

  「妳給我睡覺,我不理妳了。」

  她說著說著轉身背對妳,妳拉著她的袖子一點一點往後扯。「對不起啦我開玩笑的,妳說什麼我都相信,真的。」

  許宸安這才不甘願地轉過來面對妳。

  「這世界上有一種生物,我們叫它們字鬼。這些字鬼誕生於文字,會跟隨在習慣閱讀的人的身邊,反映出他們的情緒,但一般人是看不到的。」

  「我猜猜看:妳跟陳孟語都是看得到的人。」

  她嗯了一聲。「有天賦的人也分很多種,有些人可以跟依附在他人身上的字鬼溝通,操縱字鬼,影響一個人的情緒甚至思想,孟語就是擁有這種能力的人。」

  「那妳呢?」

  「我啊,」她直視妳的臉龐,忽然伸出食指,在妳耳際輕輕撥動。「我沒辦法直接改動一個人的字鬼,我只能隱藏它們,保護當事人的情緒思想不受外力操控。」

  妳輕抓住她的手,淺笑:「好溫柔的能力。」

  她縮了縮手指,一會才放鬆下來,任妳握著。「這個能力⋯⋯很沒用,目前還沒有辦法持續超過一天,如果有字鬼失控,當事人的情緒跟感知受到巨大影響,也不能即時應變,就像今天⋯⋯」

  「今天怎麼了?」

  她頓了頓,撇開目光,神色哀傷。「韋森育幼院那個脾氣暴躁的國中生,他的字鬼在吹排笛的時候還那麼穩定,怎麼會突然攻擊妳同事的弟弟?我那時只想著為什麼?是誰操控了他的字鬼?卻毫無能力安撫他的情緒,社長跟孟語又在保護其他孩子,小山豬太稚嫩⋯⋯如果不是妳制伏他,事情會變得更嚴重。」

  妳拉了她的手貼上妳胸口。「這又不是妳的錯。」

  「是我鬆懈了。」許宸安握緊了手,「因為太浮躁,最基本的保護都沒有做到。他原本就是我們密切看顧的孩子,明明每次去,第一件事都是幫他隱藏字鬼——」

  妳傾身把她按進懷裡,她微弱的掙扎很快平息下來。

  「這只證明妳是個善良的大好人,」妳貼著她的髮絲輕語,忍不住揶揄:「表面裝得漠不關心,內心倒是很火熱啊⋯⋯啊啊不要捏那裡!」

  就在妳縮成一團痛呼的時候,許宸安輕哼一聲躺回自己的位子上,拉起被子,只留下一對明亮的眼睛凝視著天花板。

  「我一點都不善良。真正善良的人是陳孟語。」

  我認識她的時候是七歲,那是我第一年搬來台灣跟爸爸住。我爸不像我媽一樣出身富裕,但他來自一個有天賦的字鬼家族,跟其他幾個字鬼大家一起生活在一個社區,我就在那裡上小學。

  來自大家族的孩子都有很好的家世,堅信血統純正這點,跟英格蘭的高傲貴族傳統沒什麼兩樣,結果就是養出來的孩子不只天賦平庸,還愈來愈笨。智障不分年級,在學校我很快就習慣被當妖怪跟混血雜種看,他們用中文罵我我就用英文罵回去,因為他們太笨聽不懂,我又被孤立得更嚴重。

  巷角有間雜貨店,社區的孩子常下課後就聚在那邊玩,我很討厭那裡,但那是上下學必經的路,我每次放學都想第一個衝出教室,搶在所有人之前先回家。可是那時我中文很爛,聽、說可以,讀、寫完全不行,常被留下來課後輔導,回家的時候一定會遇到那群死白目。

  高年級的學生已經學會操縱字鬼的基礎,雖然在學校禁止使用,但在外面我就變成他們的白老鼠。每次靠近那間雜貨店,我的情緒就會變得很不穩定,狀況糟糕的時候,還會聽見非常尖銳刺耳的聲音、看到奇奇怪怪的幻象。

  那時候開始我就無法體會正常情緒的轉變,總是一下子快樂、一下子悲傷,一下子憤怒、一下子沮喪,甚至連對那些玩弄我的人抱有的情緒,我都不確定是不是我自己的。

  有一次我又經過那間雜貨店,那天雨下得好大,又濕又冷的天氣,讓原本就很混亂的內心格外難受。我躲進旁邊的窄巷裡蹲下來吐,水溝很臭,我吐得更厲害,但很奇怪的是,明明什麼都沒有發生,我的心情忽然久違地平靜下來。就好像經歷了一場漫長而沒有盡頭的暴風雨,被海平面那端的曙光曬得渾身暖洋洋的。

  陳孟語不知道什麼時候蹲到我旁邊,替我輕輕拍著背。她撐著一柄黃色小傘,背著書包,對我比了「噓」的手勢。她小聲說,待在這裡很安全,而且很好玩喔。

  我想不透飄著臭水溝味道的窄巷子有什麼好玩的,但她往又黑又暗的地方走,看起來像要被陰影吞掉,我怕她出事只好緊緊跟著她。

  窄巷底部是一堵牆,牆邊有個用防水布跟廢棄木材搭起來的簡陋遮蔽。我在她後面鑽進去,被手電筒照到的東西嚇了一跳:裡面擺了一張木馬搖椅,上面坐著一隻親人可愛的黑色貓咪,角落還擺了個有點髒的塑膠盒子。她笑嘻嘻地從盒子裡拿出一台機器,按了幾個鈕,然後,把整個星空投影在那個小小的空間裡。

  那天之後,我們就常常窩在那個破爛的小棚子裡,一起等雨停,等太陽下山,等外面的世界變得安全。

  她天賦異稟,卻被排擠得非常厲害,因為她母親是勢力最大的家族裡的嫡系,父親卻只是個毫無天賦的普通男人。這樣的孟語卻比那些純種智障擁有更好的資質,而且遠比這些人更有使命感,很諷刺不是嗎?

  那麼有天賦的人,卻善良到從不去計較那些聯合起來欺負她的混帳。明明因為對字鬼的狀態太過敏銳,跟人相處久了會非常疲憊,卻因為太善良,時時刻刻注意所有人的情緒變化,默默安撫字鬼的狀態⋯⋯

  「她是全世界最大的傻瓜。」許宸安把被子拉高,遮住了整顆頭。

  妳擔心她把自己悶死,於是拉開棉被一角,鑽了進去,順便把縫隙撐開。

  「嘿。」

  「走開啦!」她軟軟推了推妳手臂。

  妳一手撐著棉被,一手枕著頭,好奇地問:「既然妳那麼心疼善良的孟語,幹嘛不用妳的能力把字鬼都藏起來,讓她不用再隨時隨地都那麼緊繃?」

  她瞬間扯下被子,錯愕地看著妳。「妳怎麼⋯⋯」

  「啊——原來。已經這麼做了?」妳輕聲調侃,撥了撥她因為大動作而散亂的髮絲。「可是我很好奇,這樣變成妳在她面前隨時要全副武裝,不累嗎?」

  她抿緊嘴角的線條。「妳覺得呢?」

  「我覺得,」妳以指背輕撫她的頰側,「心疼妳。」

  「⋯⋯不需要。」

  妳理解地微笑,傾身把她摟進懷裡,許宸安這次沒有抵抗,只是安靜待著,像隻疲倦的小貓,讓妳想起了公園裡的小白。妳找到她深埋心底的刺青,也如同一隻明亮斑斕的蝶,妄圖自骷髏獲取氧氣。於是妳反覆輕緩地撫著她的後腦勺,直至懷裡的呼吸逐漸平穩。

  半夢半醒間妳囈語:要是很累,就到我懷裡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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