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lvia dorisiana Ch.1-7

Salvia dorisiana Ch.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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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8 - 13 https://telegra.ph/Salvia-dorisiana-08-12

Ch.14 - 19 https://telegra.ph/Salvia-dorisiana-08-21

Ch.20 - 25 https://telegra.ph/Salvia-dorisiana-08-29

Ch.26 - 30 https://telegra.ph/Salvia-dorisiana-09-05

Ch.31 (end) https://telegra.ph/Salvia-dorisiana-09-10

1

妳是一名個性務實的高中生,在學校附近巷弄裡的一間小書店打工。

妳凡事務求中庸,努力到該努力的程度就好,認為人生至高無上的幸福就是平安喜樂健康但不要太長壽。睡覺睡滿八小時,飯吃八分飽,即將全勤就適時感個冒,到公園長椅曬一上午的太陽讀尼采,或躲在被窩翻翻一代潮漫跟銀魂。

高二開學前夕,妳和店長用了一個下午重新佈置店裡的擺設。工作進入尾聲,店長正端出一壺剛沖好的鼠尾草茶,室內盈滿令人放鬆的香氣。

忽然一陣風鈴攪動,妳抬頭望向店門。

推門進來的人有著一頭褐色短髮,身材瘦高,穿著印有喬巴的白色T恤和運動短褲。

她不是妳高一同學,妳卻覺得看起來格外眼熟,然而隱約有種不想回憶起來的古怪預感。會讓妳避之唯恐不及的人大致可分為兩種,要不是被全班排擠、就是被全班擁戴,光譜兩端的人妳一點也沒興致招惹。

於是妳隨意喊聲歡迎光臨,便埋首整理最後一區書櫃。妳聽見她和店長輕聲交談了幾句,接著腳步聲移動。

「那個,我想找杜斯妥也夫司基的《罪與罰》。」

高中生就看俄國文學大家的名著,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妳從剛整理好的書櫃抽出一本厚冊,頭也沒抬地交給她。「喏。櫃臺結帳。」

「這麼快?那——那我還想找《紅樓夢》。應該在別區?」

妳一個回身精準抽出背後書櫃的大紅色超厚磚塊書,砰地一聲疊上她手中的《罪與罰》,害她重心差點不穩。

「櫃臺結帳。」

「⋯⋯妳是不是故意的啊?」

聞言,妳迎上她的目光。真是糟糕,這洶湧而來的不妙回憶。

「邱芷琳,才一年不見就不記得我啦?」她嘻嘻笑著說。

這令人不適的燦爛笑容,深深的酒窩加上瞇成線的眼睛,她就是妳國中三年的夢魘,班長陳孟語。

為了讓妳當上副班長,她事先疏通了老師們,每科下課後都來對妳苦口婆心一番,安利妳步上副班長的不歸路;她還巧舌如簧,到處跟同學們宣傳妳當副班長的好處猶如滔滔江水延綿不絕,好讓他們投票給妳。

這瘋子甚至自己設計超越當代美感的傳單,不知道為什麼貼在全校公佈欄,搞得妳聲名遠播,三個年級間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妳覺得妳堅守一輩子的中庸之道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

求生欲旺盛的妳於是說服了老師們推薦班上第二名上位,並每天發零食給同學們替人品端正、相貌堂堂的第二名拉票,最後鍥而不捨地在每天上下學尾隨罪魁禍首,沿途將她貼的傳單毀屍滅跡。

妳的努力想必感動了中庸之神,最後得以平安渡過無事一身輕的國中生活。

升高中後,各方面表現優異的陳孟語考上頂尖的學校,離開這個小鎮負笈北上去了。國中畢業典禮那天,同學離情依依,尤其捨不得班長;想到高中生活不再受威脅,妳倒是樂得清閒,少見地給她好臉色看。

殊不知她臨別之際說的話,讓妳驚嚇到直接在腦裡把關於她的記憶封印起來。

她朝妳俏皮地一眨眼:「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欸嘿。」

眼前的景象與腦海裡的畫面完美疊合,妳差點PTSD(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發作。

「哦!妳們是朋友嗎?」店長從疊成金字塔的書堆後探頭。

「不是耶。」妳們異口同聲否認。

妳略感訝異,陳孟語只是勾起謎之微笑,步伐輕快地把兩本厚書扛去結帳。她和店長又輕聲交談了一會兒,直到她踏出店門後,妳才真的鬆了口氣。隨後才奇怪起來: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該不會是轉學過來的?不要吧?

「妳腳不痠嗎?」

回過神來,店長笑盈盈地捧著放涼了的鼠尾草茶站在身旁。妳連忙站起身,血液一下子循環不良,眼前呈現256色塊,腿一麻,一不小心跌進她懷裡。

妳第一個想法是茶打翻,鐵定會被這吝嗇的傢伙扣薪水。

「累了一整天,能不能別從我薪水裡扣⋯⋯」妳悶著聲音懇求。

預期之外,她輕而穩地摟住妳,問:「妳沒事吧?」

約莫是反差的魅力,此時的店長一改平時精明幹練的模樣,短短幾字的關心卻讓妳感到一陣暖意。然而她身上那股淡淡的藥草清香,提醒著她的確是妳共事了一整年的吝嗇鬼沒錯。

「沒事,只是有點貧血。倒是書怎麼辦?」妳站穩身子,甩了甩腦袋,視線逐漸恢復過來。

「什麼怎麼辦?」她輕推眼鏡,無辜地眨了眨眼。

妳蹙眉看向她手中的馬克杯,揉了揉眼睛。

斟得滿滿的茶,一般人手抖一下就可能濺出來,現在卻平靜無波地穩穩握在她手裡,周遭的書本一點也沒有遭到波及的跡象,剛拖過的地板也潔淨無比。

這個人剛才明明被妳撞得一塌糊塗啊?

妳的第六感通常很準。

擁有強大的直覺讓妳能避過許多不必要的麻煩事,比方說少跟那個耀眼奪目的陳孟語有所牽扯,或者在諸多書店競爭的學區找到一家不甚起眼的平凡小店打工。妳第一次見到梁竹君,就知道她獨自經營的這間小書店會是妳接下來高中生活的避風港。

滴、答、滴、答。

櫥窗上一點一點爬出了雨痕,才幾個眨眼,原本的輕柔敲擊成了嘩啦啦的落雨。嘩啦嘩啦。簡直像瀑布。就像那個原本風光明媚的午後,遭到熱對流的暗算,出門沒帶傘的妳克難地用書包擋雨,在雨中狼狽逃竄。

大街上五彩繽紛地撐開了傘花,妳卻沒閒情逸致欣賞城鎮朦朧的浪漫情調。遇上這種臨時雨,咖啡廳或書店都會人滿為患,想到就煩。妳一咬牙彎進小巷裡,聽見了吹奏樂器的聲音。

是口琴。小時候曾當玩具吹過,妳從沒想過口琴能演奏出這樣的曲調。

那間小書店的大門半掩,妳循著樂音踏入店裡,渾身濕漉漉地站在門口印有「Welcome」的踏墊上不知所措。店裡沒有開燈,自然光源因為大雨傾盆而大幅降低,但這個空間卻有著令人心安的氛圍,大概是因為空氣中摻雜著書香,以及淡淡的草本茶氣味。

樂音停歇。她隨手把口琴放上櫃檯,澄澈的目光透過鏡片與妳四目交對。那眼神就像現在一樣。

但明明就有什麼不同了。

妳想問些什麼,但是妳那可靠的第六感告訴妳還是閉嘴比較好,於是妳仰頭喝光了鼠尾草茶。植物的香氣和蜂蜜溫和的口感潤過喉嚨,每次都讓妳感覺連靈魂都滋潤了起來。

「祝妳開學順利。」下班前,店長突然塞給妳一盒茶包。「員工獎勵,每天都要喝喔,我會抽查妳的書包。啊還有,交到新朋友的話,記得帶來店裡晃晃哦!」

突然獲得茶包的妳滿頭問號,妳是很愛喝沒錯啦?想歸想,還是乖乖地把它塞進包包裡。



2

開學第一天,妳帶著八分的元氣疏懶地踏進教室。

妳掃視了二年級的新教室一圈,快狠準地鎖定教室正中央的空座位。這裡的視野最佳,不用像前排一樣需要仰頭看投影幕;離講台恰到好處的距離,讓妳毋需花費額外心力即可摒除後排聊天聲、接收老師的講課內容,以最低效能產生最適宜的學習成果。

中庸生活之道從小事做起,平凡的幸福夢想指日可待。

才剛把書包放下,就有誰點了點妳的肩。「早安,邱芷琳。」

妳回頭看,是跟妳同為電腦資訊社一員的李侑恩。他高一的時候和妳是隔壁班同學,時常在社團活動時一起走到電腦教室,因為總是同進同出,甚至還傳出你們是社對的謠言,只有妳知道他暗戀的對象其實是資訊社社長。

「早。」

「妳知道陳孟語從第一女高轉學回來了嗎?就在我們隔壁班?傳說中考高中的全國榜首欸。」

妳的心涼了一半,妳的直覺從不讓妳失望。這城市不大,從妳國中直升上來的學生無人不知折磨妳三年的那個魔鬼,好不容易妳那段黑歷史平息了,現在事主回歸,妳的恬靜生活岌岌可危。

眼前這個雙眼發光的傢伙是高中才來的,陳孟語對他來說大概像個傳奇吧。

為了轉移話題,妳隨口嗆他:「才一個暑假就移情別戀了喔?」

他一個彈跳摀住你的嘴,反而惹來班上同學的側目。妳翻了個白眼正要繼續嗆他,上課鐘響起,班導走進教室,原本喧鬧的教室霎時安靜下來。

妳一抬頭,便明白為什麼全班頓時噤聲。束著俐落高馬尾的班導,穿著全套網球裝,貼身衣物讓姣好身材一覽無遺,讓妳明白什麼叫作把講台走成伸展台。

善良的妳幫李侑恩把下巴合回去,這副蠢樣要是被社長看見他這輩子恐怕沒機會了。

「各位一班的同學,我是你們的班導羅琳——嘿對,就是和哈利波特的作者撞名,怎樣?」她雙手抱胸,用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傲視全班,「答對了,我是這學期剛到任的體育老師,誰敢開我名字玩笑,誰就給我做好跑操場五十圈的準備。」

這個下馬威顯然起了良好效用,尤其剛才還在色瞇瞇笑的那些男同學現在個個正襟危坐,妳不禁對這位年輕貌美的老師生出些許敬意。

簡單彼此認識以後,班導拿了張單子宣佈:「學期初圖書館會跟社區聯合舉辦二手書義賣,我們班需要派一個代表去當臨時志工,可以算入服務時數。有誰自願?」

妳記得昨天才聽店長提起這個義賣活動,她的店也會參與。既然如此,當然去做有時薪的打工。

妳腦中算盤敲得叮噹響的同時,李侑恩的手筆直伸向天花板,妳瞪大眼睛看著他。這個跟妳一樣選了一個每次社課都在打電腦遊戲的超冗社團、因為妳的傳教還差點皈依中庸之道的懶骨頭,居然自願當志工?

「社長昨天不是在群組說她要去當圖書館志工嗎?」李侑恩咕噥,聲音幾乎淹沒在下課時間的喧鬧裡。

「漫漫夏日無法相見的煎熬,果然能讓人蛻變啊。加油,我支持你。」

他把臉埋進臂彎,整個人趴在桌上。妳原本手支著下巴正欣賞他彆扭的害羞樣,卻沒料到接下來他說的話。

「其實我們暑假有約出去過好幾次。」

妳瞪大眼問:「你跟簡佐茵在一起了?」

「不是!我沒有!妳不要亂說!」他激動得跳起來,結果腿用力撞上桌子。感覺很痛,眼角都飆出淚來了。

「不是就不是,那麼激動幹嘛?」妳悶笑。「不過你居然有勇氣跟她約會⋯⋯」

「就說不是了!」他擦掉眼角的淚水,擺正臉色,示意妳附耳過去,壓低嗓音:「她說她想自殺。」

自殺?妳渾身一冷。那個總是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簡佐茵?

「為什麼?」妳僵硬地問。

「她不肯講啊。」

「那你們見面的時候,她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嗎?」

他嘆了口深長的氣。一向樂天的人竟然擺出這副神情,事態應該真的相當嚴重。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週五的時候妳也會在吧?到時候妳就知道了。」

接下來的課堂妳無法專心,老師講課的聲音糊成霧。霧很冷,妳知道霧後有人,那不是數學老師,那是社長?還是其他的誰?

思緒紛雜,午休鈴聲一響,妳決定聽從店長的建議,泡杯藥草茶來舒緩身心。紙盒打開,是手工分裝的小茶包,鼠尾草的熟悉香味讓妳飄忽的心神定了下來。

妳注意到紙盒內蓋上貼了張紙條,背面看得出是用過的帳本。妳一眼就辨認出來那是店長的字跡,原子筆的軌跡剛強而優美,像是有練過書法的人。紙條上寫著:

妳最近狀態不是很好,今天沒班還是要過來找我,有東西要給妳

妳覺得奇怪,有時間留字條幹嘛不昨天直接給就好了?妳將紙條折起來,發現背面還有一行小字:

不來就扣一個禮拜薪水

這個小氣巴拉的吝嗇鬼。妳揉爛字條塞進口袋,拿起水壺和茶包出去走廊裝水。



3

暑氣仍未褪去,妳穿梭在結伴去熱食部買午餐的學生之間,試圖找到一台沒有大排長龍的飲水機。總算在三樓接近美術教室的轉角,妳找到一片人間淨土,踏著輕快的腳步上前去沖茶。

「妳果然找來這裡啦,邱芷琳。」

妳按著出水鈕的手一僵,扭頭往旁看去。妳的夢魘李侑恩的傳奇,正坐在通往四樓的階梯上,擱在腿上攤開的是昨天在店裡買的《罪與罰》。

妳關掉飲水機,輕嘆了口氣。「陳孟語。」

「嘿,妳還記得我嘛。」她露出招牌的燦笑,妳卻只想往那對酒窩戳下去。

「妳是跟蹤狂嗎?」

她偏頭想了想,揚起不懷好意的笑容,指指手中的書。「今天我可是先來的哦。再說了,以前天天上下學都跟在我屁股後面跑的,不是妳嗎?」

妳感到臉頰一熱,辯解:「還不是因為妳到處貼那個奇怪的傳單!」

「害我升高中以後覺得很孤單呢。」她輕聲呢喃了句,接著把書闔上,當作支點用雙手撐著下巴看妳。「妳不好奇我為什麼回來嗎?」

是人都有好奇心,可是好奇心也會殺死貓。妳的第六感滋滋滋運作著,告訴妳能離這個人多遠就離多遠,可是現在直視她平靜的雙眼,妳不知怎地脫口而出。

「所以,妳為什麼回來?」

陳孟語盯著妳瞧了一會兒,調皮地笑起來。「來見妳啊!」

還是一樣不正經。妳決定帶著已經泡開的鼠尾草茶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她見妳默不作聲地想要退場,輕盈地跳下階梯,飄揚的短髮在陽光底下閃動著奇異的光澤,妳突然明白為什麼重逢時對她感到難以言喻的陌生。或許她說得沒錯,關於跟蹤與被跟蹤。

於是留在腦海裡的印象也只剩下她的背影而已。

「開個小玩笑,妳別介意。」她輕輕扣住妳的手腕,妳第一次從她的口吻中讀出了認真。「我們當朋友好不好?」

妳望著被她扣住的手,猶豫了半天。

「不要再逼我當副班長了。」

「我們又不同班。」她真誠地笑了,「而且我也不選班長了,會忙不過來。」

妳沒想過有一天會答應和陳孟語做朋友,畢竟這個人的出眾的特質絕對會帶妳悖離中庸之道,但是要與她作對會消耗巨大的能量,權衡之下或許真是個不錯的決定。

離午休結束還有半個小時,妳們買了午餐,回到美術教室的那個樓梯間用餐。根據妳心思縝密的推算,這裡人煙稀少,不會有人發現妳跟陳孟語是交情好到能一起吃飯的關係。

「妳要跟我說轉學的真正理由嗎?」

咬了口三明治,妳對一旁正在大啖黯然銷魂飯的人提出了真心的困惑。

「啊,這個嘛。」她嚥下嘴中的食物,有點不好意思地搔搔臉。「這裡有個我很在意的人,所以⋯⋯等一下,先不要走,不是妳啦!不是跟蹤妳啦妳先聽我說——」

正在妳們拉扯之間,突然有某個東西從天而降,劃過視線,直直墜落到一樓。

妳感覺心臟差點停止,腳下一軟。「那是什麼?」

「一隻鞋子。」陳孟語在第一時間撲往欄杆往下查看,冷靜安撫妳,旋即抬頭往上看,優雅地罵了聲髒話,接著拔腿往四樓跑。

四樓再往上便是頂樓,教學大樓的頂樓一般都是上鎖的。

妳有非常不祥的預感。

正當妳大腦當機,完全拿不定主意該怎麼辦的同時,妳看到最近的男廁走出一道熟悉的人影,是跟妳很熟的年輕輔導老師!

「跟我來!」

妳不做二想,拉了人就往樓梯間跑,他哎呀一聲踉蹌幾步,哀嚎著「肚子還很痛妳慢點」,讓妳瞬間覺得不太可靠,不過他還是認命地跟上妳的步伐往頂樓衝。

頂樓鐵門大開,強烈的光源使妳不得不伸手遮擋,心裡卻亂了方寸。

陳孟語呢?

不等眼睛適應強光,妳一個踏步就要往外走,卻被猛地拉到鐵門後邊。妳是撞到了某人的肩膀,被妳拉著的輔導老師則是撞上牆壁,發出了個悶哼。

「我們先在這裡觀察狀況。」陳孟語在妳耳邊低聲說,示意妳透過門的隙縫看出去。

妳挨著她的身子往外瞧,不知何時已經放開了拉著輔導老師的手,而是緊緊牽住她,心臟仍舊撲通撲通地狂跳。她的手心在冒汗。

妳將注意力移往頂樓天臺。

一名穿著你們學校制服的男同學跨坐在圍牆上,面向鐵門,那個位置對樓梯間發生的事理應看得一清二楚,但他卻絲毫沒有察覺你們存在的樣子。他腳上只穿了一隻鞋。

更奇怪的是,除了他以外天台上明明沒有任何人,他卻持續不斷地在與某人對話。他的語氣焦躁而急切,神情慌亂,時而拉扯頭髮,時而將臉埋進手裡。

「他⋯⋯是瘋了嗎?」妳忍不住驚呼。

「那個白痴!」陳孟語突然低聲咒罵。

妳還搞不清楚狀況,不過下一秒妳看到一個相貌斯文的成年男子站在那個男同學的對面,是妳熟悉的輔導老師,被糊裡糊塗拉上來的輔導老師,在驚人時刻臨危不亂、決定親上火線解決危急狀況的輔導老師。

陳孟語嘖了一聲,拉著妳一起上了天臺。在他們僵持的狀況下,妳們盡可能不動聲色地移動到邊角,從這裡可以側面觀察兩人的狀況。

無懼於男同學錯亂的精神狀態,輔導老師打開雙臂,對他溫暖地淺笑說:「下來好嗎?我在這裡,別怕。」

妳彷彿在老師頭上看見一圈聖光,但男同學大概是沒看見。對話仍舊產生了效果,他停止碎念,猛然抬起頭,彷彿現在才看見面前佇立著的巍然身影,以及朝他敞開的胸懷。

接著他脫下僅存的那隻鞋,用力朝輔導老師的臉砸了過去。

「他是笨蛋嗎?」陳孟語繼續不留情面地評價輔導老師的行為。

妳原本想替他說話,但回過頭看見老師正扭曲著身體、花式閃躲男同學一個個丟過去的物品——包括空飲料罐、煙蒂、打火機、壞掉的燈泡——妳便覺得也沒什麼好辯解的。說實話他的閃避能力非常好,那麼多東西連他一根毛也沒碰到,簡直訓練有素,讓妳懷疑他是不是常被人拿東西砸。

「丟完了吧?氣消了嗎?」輔導老師解開襯衫第一個鈕扣,鬆了鬆領口,喘得有點厲害,但他還是溫柔地重申:「下來好嗎?」

「不好!」男同學怒吼,雙臂在空中胡亂揮舞,像是要趕走除了老師以外某些並不存在的東西。「你們這些偽善的人,永遠只會說好聽話!」

他抱著頭不斷痛苦地低語,身子往外挪動,只要一不小心就會直接墜落。妳慌張起來,拉緊陳孟語的手,卻發現她正極為專注地盯著男同學,右手迅速在空中比劃。

一個在跟空氣說話,一個在空氣裡寫字,妳無助地望向輔導老師。

妳唯一的寄託這會兒趁著男同學把臉埋進掌心嚎哭時,一把將他拉下圍牆,抓著他的肩厲聲問:「你為什麼要坐在那裡?」

男同學放聲尖叫。妳感受到陳孟語的手前所未有地顫抖,臉色蒼白得可怕。

妳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現場好像存在著什麼神秘而不可知的事物,而妳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麻瓜。妳不曉得自己能做什麼,只好雙手覆上陳孟語的左手,希望能藉此給她力量⋯⋯天知道能有什麼力量,反正她看起來很需要。

旁邊傳來很不妙的聲音。輔導老師嘴角淌血,感覺被用力揍了一拳,但他已經把男同學制服在地,箝制住行動。

「你不是不要你的生命了?」老師沉聲說。「那就把它交給我。」

不知是老師的話語,還是陳孟語無比專注的書寫,男同學逐漸放棄掙扎。

輔導老師背著昏睡的男同學下樓時,陳孟語已經稍微恢復紅潤,什麼也沒表示,就像剛才發生的事只是妳在做白日夢而已。老師把男同學安置在保健室,妳們兩個則在上課鐘響時各自回到教室。一直到放學,妳都沒能和她說上半句話。

驚心動魄的一天總算迎來尾聲,妳早早回家吃完飯、洗好澡,一沾上床就失去了意識。



4

隔天一早驚醒的時候,手機裡有十三通未接來電,和十二則訊息。其中十二通未接來電跟十則訊息都是來自「討厭鬼」,剩餘的一通來電和兩則訊息則是來自「吝嗇鬼」。妳突然感到一股催命的惡寒。

妳顫巍巍點開來自「吝嗇鬼」的訊息:

22:08 妳還好嗎?下課怎麼沒來店裡找我拿東西?
22:11(柴犬躲在牆後偷看的貼圖)

明明是關心的內容,妳卻打從背脊涼上來。面對妳一聲不吭爽約還這麼溫柔體貼的店長,讓妳覺得不是她吃錯藥,就是妳撞邪。說到撞邪⋯⋯

妳從床上跳起來,點進了「討厭鬼」的對話視窗:

21:13 那個
21:13 關於今天的事情
21:13 妳還好嗎
21:14 我們稍微聊一下好嗎
21:14 (一連串不同小動物的抱抱貼圖)

昨天的記憶再度翻騰起來。高速墜落的鞋。頂樓天臺。癲狂的男同學。被揍了一拳仍說出把生命交給我的輔導老師。還有,手顫抖得不像話、卻直視著某樣妳所不可見之物的陳孟語。

經歷了過度刺激的一天,沈睡了一夜,現在的妳遲鈍地感到恐懼。妳這才察覺,昨天妳與自殺現場錯身而過,這件事在當下是非常沒有實感的。

無助感劇烈襲來。妳下意識撥出號碼,想聽到她的聲音,但在第一聲響鈴時馬上掛斷。

妳迅速敲了「按錯」權當藉口,接著回「請高抬貴手,萬萬不可扣我一個禮拜薪水」,然後鑽回被窩裡。討拍什麼的,實在太孩子氣了。

稍稍平復心情後,妳簡單地回陳孟語「到學校再聊吧」,便起床洗漱。

早自習的時候,班導帶著關愛的眼神將妳叫到辦公室。

原本妳以為班導的性格大剌剌的,沒想到她一路上都在關心妳是否有受到昨天事件的影響,謹慎地問了事情發生的前因後果。她說想跳樓的男同學已經受到妥當的照護,要妳不用擔心,如果心情上難以調適,隨時可以找她聊聊。

妳將事情的經過告訴她,但保留了陳孟語令人不解的舉動。妳到現在還無法確定她那時究竟做了什麼,想著今天一定要向她問清楚。

還沒踏進教師辦公室,妳就認出了在位子上等待的身影,心臟漏跳了半拍。「店長⋯⋯妳怎麼到學校來了?」

坐在班導桌旁的人一聽見妳的叫喚,便起身上前緊抱住妳。

溫和的藥草味,有著淡淡果香,和雨,又聞得出一絲舊書的氣息,是令妳安心的味道。妳垂下目光,盯著她一貫隨性紮起的馬尾,細數著垂落的髮絲,努力不去在意愈來愈模糊的視線。這分明不是妳認識的梁竹君。太溫柔了。

卻讓妳忍不住想交付眼淚。

「妳嚇到了吧?」她來回撫著妳的背,頓了頓,溫聲責備:「既然打來,就要等人接起來呀。」

妳抹抹眼睛,倔強地表示:「就說是按錯了。」

妳感受到她無奈地輕笑。「好,妳說了算。」

班導留妳們單獨在辦公室談話。妳覆述了一遍昨天發生的事,這次連同陳孟語的奇怪舉動也說了,店長聽了只是蹙眉沈思,要妳放學後帶她一起過去店裡。離開前,她交給妳一個形狀細長的小盒子,要妳隨身攜帶。

看她慎重的樣子,妳心中的困惑愈來愈多,但上課鈴偏偏響了起來。按耐不住好奇心,妳趁著國文老師轉身過去寫板書時,偷偷打開盒蓋。

盒子裡裝著一個好看的墜飾,狀似雨滴,設計樸素而典雅。一如先前裝茶的紙盒,內蓋上一樣貼著一張手寫紙條,簡單明瞭的三個字:護身符。妳不知道該哭還該笑,從吝嗇鬼店長那邊收到的第一份禮物,居然是這種東西。

身為一個行事低調的普通學生,妳等到下課才跑去廁所偷偷將墜飾戴上,謹慎藏在制服裡頭。雨滴貼著胸口,質地冰涼,讓昨日以來躁動的心緒冷靜了下來。

「欸,邱芷琳。」上課鐘響,妳才剛入坐,李侑恩就戳了戳妳的背。「韓帥剛才來找妳,是發生什麼事?他看起來超嚴肅的,嘴角還腫了一大包。」

他口中的韓帥就是昨天英勇救人的輔導老師,韓彥安。這位年輕的老師自從去年來到你們學校,就在校內大受歡迎;他性格不特別突出,卻總是能神奇地成為眾人環繞的中心,學生們不分男女都很喜歡他。

看來學校成功把昨天的風波壓了下來。妳一邊這麼想,一邊小聲打了個太極:「我大概知道他要找我談什麼事,我午休的時候過去找他,謝啦。」

「有秘密不說喔?」他聽起來有點賭氣,「我都跟妳分享秘密耶。」

妳用一種「你三歲小孩嗎」的眼神看著他,正想說些什麼,公民老師已經走上講台。妳隨手寫了張紙條往後扔:

放學先別回家,再跟你說,事情可能跟社長的狀況有關
P.S.陳孟語也會在,你可以期待一下

不用回頭你都可以感受到身後燃燒的興奮之情,這個人未免太好懂。



5

午休,妳獨自前往輔導室。

輔導室座落於校園安靜的一隅,和昨天發生事件的美術教室遙遙相望,從一樓可以清楚看見對面的天臺。妳朝那望了一眼,迅速移開了目光,制止自己想像昨天那隻鞋高速墜落的光景,和坐在圍牆上搖搖欲墜的男同學。

妳撫上胸口,深呼吸。沁涼的雨滴穩住妳的心神。

學長學姊們都說,從前偏僻的輔導室乏人問津,但自從韓彥安到任,原本荒涼的角落忽然生出綠意。妳放慢步伐,細細欣賞沿著幽靜走廊蔓生的植物。擁有綠手指的輔導老師,如同澆灌這些植物一般,極有耐性地照看著學生的心靈。

輔導教室的溫暖黃光近在咫尺,妳耳朵靈敏地捕捉到交談聲,辨認出輔導老師冷靜而柔軟的嗓音。妳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果不其然看見昨天尋短的那位男同學,正紅著眼眶低聲跟老師說話。妳明白這種時刻不宜打擾,也尊重他的隱私,於是向後退了一步,只遠遠觀察,反正妳不趕時間。

和昨天的瘋狂狀態相比,那個男生顯得異常冷靜,妳不認為一般的心理諮商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達成這樣的效果。

「⋯⋯真的很謝謝老師。」

妳回過神來,正好看見男同學俯身過去抱住輔導老師。

這個擁抱很長,久到妳甚至能夠想像落地的撞擊,墜落的回溯,風倒退著呼嘯而過,而後回歸縱身一躍那失重的瞬間。妳開始想像時間的回返與逆流的眼淚。

「芷琳,妳怎麼不進來?」

輔導老師略感訝異的問句將妳拉回現實。此時男同學從教室走出來,與妳對上眼,點點頭示意,尷尬地快步離開。

「妳能來找我,我很開心。」老師替妳倒了杯溫水,微笑著說。

「明明是你先來找我的吧?」

他溫吞地喝了口水,眼神誠摯地看著妳,不疾不徐地回:「妳有想跟我聊的事情,才過來的不是嗎?」

妳不安地挪動了下身子。「呃,那位同學⋯⋯難過的事情解決了嗎?」

輔導老師挑了挑眉,似乎有點意外妳先問了別人的事,不過隨即恢復專業的諮商態度,微笑表示:「攸關個案的資訊,我不能透露太多。但如果妳指的是情緒方面,他已經穩定很多了。昨天的事還好沒有太多人知道,希望妳能替他保密。」

說罷,你們陷入一陣短暫的沈默,他神態自若地等待妳發言。

「那陳孟語呢?」妳想擺脫這份尷尬,又轉移了話題,「關於昨天的事,她有說什麼嗎?」

「啊,妳說那個看起來很機靈的女生。」他敲了下掌心,妳不確定他對新來的轉學生了解多少。「她一早就來找我了,妳們很熟嗎?」

「是有段孽緣沒錯。」妳反射性擺出嫌惡的表情。「她說了什麼?」

輔導老師很有意思地看著妳。「妳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會變得特別有趣耶。平常看妳做什麼都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

「我的人生不追求有趣好嗎。」妳扁扁嘴,「說不說啦?」

「這也是個案隱私喔。」他微笑回答。

「那你到底能跟我聊什麼?」妳有點不耐煩起來。

「妳自己的事呀。」他微微傾身向前,直直地看著妳。「真的沒有什麼想跟我說的嗎?」

妳突然感到口乾舌燥。他的目光落在妳攥在胸口的手,像是理解了什麼,用手輕拍了下妳的頭。「不用急,想說的時候再說就好。我會一直在這裡。」

妳木然地點點頭。回到教室時鐘聲正好敲響,妳才想起忘了吃午餐。

放學後,妳和李侑恩在隔壁班門口等待陳孟語會合。

在李侑恩還在窗戶外探頭探腦的時候,妳已經毫不意外地在人群之中找到她。才開學第二天,她彷彿自然而然成為二班的核心,正和幾名同學相談甚歡,一點也不像昨天經歷了那種生死交關的場面。

一察覺妳的視線,她朝妳笑得燦爛。妳覺得眼睛有點痛。

李侑恩想必也發現她正往你們靠近,興奮地拉著妳,在妳耳邊悄聲說:「邱芷琳,妳看!她就是那位傳奇人物,很漂亮吧?妳說,妳是不是也想認識她?」

妳忍不住給他一記大白眼。「人是我約的,你是見到偶像被沖昏頭了嗎?我們本來就認識。」

他沒有回話,而是露出了癡迷的眼神。這個人完全忘記自己的初衷了啊。妳代替社長用力打了一下他的背,以示懲罰。

陳孟語穿越堵在門口的一群同學,這會兒才看到你們。她好奇地打量著高妳一顆頭的李侑恩,目光落在他仍緊抓著的妳的制服衣角,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眼神有瞬間忽然凌厲了起來。但才一眨眼,她又換上那張笑嘻嘻的臉。

「欸不是,你們認識要早點跟我說啊。」她輕快地走到你們跟前,微微傾身,歪頭看向李侑恩,長長的睫毛眨呀眨的。「你是侑恩對不對?我有聽班上同學說喔,你跟芷琳很要好。我想認識你很久了!」

聽到傳奇直呼自己的名字,李侑恩的臉紅得幾乎要冒煙,陳孟語則露出了鑲著兩個酒窩的可愛笑容,聽他結結巴巴地試圖說完「真的嗎我也想認識妳真真真的很高興可以認識妳」這個句子。這個人非常清楚怎麼善用自己的武器,妳突然很慶幸昨天答應要跟她做朋友。

「我們先出發去店裡吧,再晚我大概又要被扣薪水了。」妳無奈地制止陳孟語繼續捉弄妳那單純憨直的好友。

你們三人很有默契地將正事留到進了書店再談。這一路上,陳孟語自然而然地走在妳和李侑恩中間,和你們分享這兩天轉來新學校的大小事,就是沒有談到昨天中午發生的事情。妳靜靜聽她說話,一面暗自佩服她談笑風生的能力,一面忍不住想著,她不曉得有沒有給自己時間好好休息。

你們在招牌刻著繁複花體字的「Salvia dorisiana」小書店前停下腳步。店門是開著的,鐵捲門卻拉下了三分之一,看來今天提前結束營業了。

分明沒有風,門上掛著的風鈴卻叮噹作響。

「我們進去吧。」妳說。



6

你們進到店裡。妳有點意外店長並不在平時櫃檯的座位上,左右張望了一下。

「店長?」妳輕喚。「我帶朋友來了。」

妳正想再喊,陳孟語忽地拉住妳,食指按在唇間,示意妳往一旁的矮櫃看。

光影錯落,梁竹君坐在地上,倚著一櫃的西洋經典文學睡著了,弓起的腿上還攤著讀到一半的原文書。黃昏溫暖的陽光灑上她一半的側臉,拉下的鐵捲門巧妙遮擋了光線,不致打擾她的沉眠。

妳第一次看見她的睡容。妳輕手輕腳地在她身旁蹲下,不敢用力呼吸,像是在觀察第一次見到的奇幻生物,比如獨角獸,兀自散發光芒卻顯得孤獨的存在。她總是戴著的黑框眼鏡滑下鼻樑,妳發現她比妳想像得還要再更好看一點。或者更多。

貼著妳胸口的冰涼雨滴幾乎要發燙起來。

一隻手阻擋了妳即將觸碰店長臉頰的手指。妳仰起臉,看見陳孟語負氣地鼓著臉頰,不知道在生什麼悶氣。她深深吐了口氣,將妳拉到一邊,搖搖頭。

「不要吵她。她才消耗了很大的力量,需要好好休息。」

妳眨眨眼,理解著這番話。「什麼力量?和妳昨天在頂樓做的事有關嗎?」

「什麼事?妳們有人要給我解釋一下嗎?」李侑恩從書櫃後方探出頭來,手中正在翻閱一本《庫洛魔法使》單行本,「跟封印著黑暗力量的鑰匙有關嗎?」

妳們同時對他擺出了「你還是先閉嘴比較好」的表情。

「會同時把你們找來,是因為我懷疑最近發生的兩件事之間有所關聯。」妳說。

妳決定先從男同學自殺未遂的事件談起,畢竟這件事情直接牽涉到陳孟語昨天的奇怪行徑,還有她口中的莫名力量。妳很好奇這和店長又有什麼關聯。

為了不打擾店長休息,妳特別把他們叫進倉庫。這個位於櫃檯後方的小房間,空間雖不大,放置書籍雜物之餘,角落卻也還擺得下一張高腳桌。下班後,妳時常在跟店長兩人倚著桌,就著一盞小檯燈,漫無目的地聊。妳們都不是多話的人,有時只是這麼待在這裡,共同呼吸著閱讀的寧靜片刻。

李侑恩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滿臉不可置信,妳還沒來得及問陳孟語那時具體做了什麼,就被他出聲打斷:「妳確定是吳兆鈞?他想跳樓?」

陳孟語肯定地點點頭。妳也沒想到那位男同學高一竟然跟李侑恩同班,難怪妳覺得那張臉看起來有點眼熟,想必是之前常在走廊碰頭。

妳從來沒見過李侑恩的臉色這麼難看。他理了理思緒,說吳兆鈞個性雖然文靜,人緣卻很不錯,在班上有一群同樣喜歡動漫的朋友,也從沒聽說過有什麼家庭問題。妳提到感情糾紛的可能性,李侑恩很無良地笑出來,擺擺手說他們的老婆都是二次元的啦。

「這有什麼好笑的?」妳執起了政治正確之劍。「不要歧視動漫宅喔。」

「的確沒什麼好笑的。」陳孟語一本正經地附和,讓妳怪不習慣的。「應該說,這跟我要跟你們解釋的事情非常有關。」

她從書包裡取出了那本在店裡買的《罪與罰》。

「這是一本世界知名的小說。它有什麼特質?」

「讀不懂?」李侑恩一臉傻樣。陳孟語笑瞇瞇地用書敲了一下他的頭。

「精彩的劇情?」妳猜測。「刻畫良好的人物?」

「芷琳果然很聰明。」她給妳一個大大的笑容,「非常接近了呢,但是是更純粹的東西。想想侑恩手裡抓著的那本書吧。」

你們兩個順著她的話看向那本《庫洛魔法使》。

「封印著黑暗力量的鑰匙⋯⋯?」李侑恩話沒說完,又被敲了一記。

妳仔細思考,艱澀的文學作品跟通俗的漫畫,有什麼共通點?

「是文字。」妳毫無來由地篤定。

「或者說,埋藏在文字裡的意念。」

你們一齊往說話者的方向看去,顯然剛睡醒的店長揉揉眼睛,露出溫和的笑容。「這些意念由作者創造,然後被讀者接收,少數有天賦的人,可以在人的身上『看見』這些由文字組成的抽象意念,更厲害一點的話,甚至可以操縱它們。」

「等、等一下,太快了!」李侑恩抓亂頭髮,看上去非常努力在思考。「妳的意思是說,有某些人可以透過操縱所謂的意念,去操縱其他人的行為?」

「你邏輯跳得太快了,不過就結果而言是這樣沒錯。」陳孟語似乎對他迅速的推論感到驚奇,又幫忙補充:「但要分清楚,就算再有天賦,也不可能完全不透過媒介直接操縱另一個人,這太不科學了。」

妳倒是懷疑你們在談論的「力量」難道就很科學嗎?

店長大概是看出了妳的內心吐槽,輕笑出聲:「孟語的意思是,就連最有天賦的人,能夠觸碰跟影響的那些意念,也只有附著在文字上、源自於『書本的意念』。你們可以簡單想像,現在讀這本《罪與罰》,裡頭的文字就像是漂浮在你身邊,有天賦的人可以藉由改動這些文字,進而影響你『本人的意念』。也就是說,要是沒有這些文字當作媒介,不可能有任何人能直接干涉你的思想。」

妳飛快思考。頂樓天台上的情景浮現腦海。

「所以說,有人利用這項天賦,誘發吳兆鈞想自殺的意念?」

陳孟語對妳會心一笑。「沒錯。我們都叫這些漂浮的意念『字鬼』。一般來說字鬼是無害的,但世界上就是有一些奇怪的人,硬是要它們去做壞事。」

妳看見李侑恩露出有點想吐的表情,妳的大腦也有點不堪負荷。

妳決定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妳彎著腰出了店門。天色漸暗,細長的捲雲反映著落日餘暉,以一種極為緩慢的速度前進。

妳想到蝸牛。平凡而安分,以不驚擾任何人的速度,馱著殼前進。偶爾會有這樣引人注意的霞色落在身上,太亮了的時候,也只要縮進殼裡就好了。那裡雖然黑,卻很安全,很適合想起一些過去的事情。在那裡已逝去的仍會存在。

有人輕輕牽住了妳。那幾乎不是牽手,只是用指尖觸及掌心。

「妳身邊的小傢伙們很浮躁呢。」

妳知道店長指的是剛才陳孟語說的字鬼。妳並不怕鬼,也相信祂們的存在,既然如此,妳沒有不相信字鬼存在的理由。

「妳一直都看得到嗎?」妳忍不住問。「它們還會浮躁啊?」

「它們其實跟小動物沒什麼兩樣,有各自的脾氣。」店長一邊盯著你的肩膀看,一邊描述起來,「雖然沒有具象的形體,但光是文字的型態,就已經充分能表達不同情緒了。很神奇吧?」

妳收起手指,半勾住她的手,不確定地問:「那⋯⋯妳能透過它們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她苦笑著搖頭。「像我說的,字鬼有自己的個性,它們頂多能反映一個人當下的情緒。所以有天賦看見字鬼的人,通常也比較能察言觀色。」

就像陳孟語。難怪她人緣好得很不尋常。

「我還發現妳戴著我的護身符。」店長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

「啊,這個。」妳撫上胸口,將雨滴狀的墜飾拉出衣領,詢問地看向她。「這個的作用是什麼?」

「裡頭住的小傢伙,可以保護妳不受有天賦的人操縱。」她伸手接過墜飾,露出滿意的笑容。「我花了好大的力氣才讓它們住進來的。一般來說,字鬼除了書本之外,只會依附在人身上,但也有例外。有些物品本身就寄存了很強的意念,像是思——」

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下,妳有點擔心她不是咬到了舌頭。

直到現在,妳才意識到妳們的距離有多近。店長把掛在妳頸上的墜飾拉到眼前端詳,低下頭,並未綁起的長髮自臉側垂下,輕輕搔過妳的臉頰。

妳差點忘記呼吸。

偏偏就在此時,店門內傳來一陣騷動,把妳們嚇得回神。

店長首先衝進店裡,妳緊跟在後,一顆心怦怦狂跳,揉合了方才的緊張和當下面對未知的恐懼。要是剛才談論的那個人——心懷不軌要操縱字鬼的人——對陳孟語和李侑恩做了相同的事,妳該怎麼辦?

眼睛適應室內的昏暗後,妳才發現是妳多慮了。

李侑恩用一種很笨拙的姿勢趴在翻倒的書架上,陳孟語則是狼狽地跌坐在一旁。看她臉上的表情,妳合理猜測是李侑恩要拿書的時候,重心不穩撞倒了書架。

「兩位。」店長幽幽嘆了口氣。「我們家的字鬼們現在很生氣。」

「誰惹的禍,誰要負責恢復原狀喔。」妳警告。整理書架可沒有那麼簡單,那是妳之前犧牲了一整個下午才整理好的店長推薦書區!

「好痛啊⋯⋯妳們好歹也關心一下我吧?」李侑恩可憐兮兮地摸著腫起來的下巴,「我只是想拿本漫畫,結果踩到了什麼才跌了一大跤。」

「罪魁禍首在這。」陳孟語手裡正握著什麼,隱約閃著光澤。她左右翻看,微蹙起眉。「店長,妳有印象這是誰的東西嗎?」

妳湊到她身邊細看,發現那是只設計低調,卻在細節處看得出奢華風格的懷錶。店長將它拿在手裡細細檢查,卻一無所獲。

「你在哪裡踩到它的?」店長問李侑恩。

他癱坐在地上,指著書架的一腳。「就掉在那前面。」

店長輕咬下唇,陷入沈思。

陳孟語用眼神對妳示意,小聲在妳耳邊說:「我們來之前,可能有人趁店長睡著的時候來過。那東西上面有字鬼,妳不要隨便碰。」

妳心口一緊。有人想傷害她嗎?

大概是看穿了妳的心緒,陳孟語沈默半晌,對妳露出安撫的笑容:「放心啦,妳家店長比妳想得還要厲害。」

你們協力把書架恢復原狀。勤奮工作的期間,李侑恩也把他在暑假期間對社長的觀察告訴妳們,但他表達的方式實在有待改進;統整下來,除了簡佐茵並沒有和吳兆鈞一樣瘋狂的跡象之外,線索實在有限。

「只能週五的時候再直接觀察了。」陳孟語將最後一本書放上書架,下了結論。「二手書義賣,我們全都會在場,對吧?」



7

義賣活動當天是國定假日,市民廣場上搭起了滿滿的攤位,妳和店長一早就來到現場擺攤。圖書館志工集合的時間比較晚,妳還沒見到陳孟語跟李侑恩的人影。

前一天晚上收到她訊息後,妳有點擔心陳孟語。

如果明天我遲到了,就好好跟在妳家店長身邊,不要亂跑。

這是什麼意思?妳直覺她遇上了一點狀況,尤其是她之後再也沒有回妳訊息,這種事可是第一次發生。趁著人潮還未湧現,妳煩惱著該不該直接打電話給她。

店長今天非常忙碌,她被參與義賣活動的店家推舉為代表,負責和社區跟學校做三方協調,除了要控管現場書籍的調度、指派人力,還要安排整點的現場親子共讀活動。相較之下,妳的工作單純多了,只要守著店裡的攤,適時和顧客交談即可。

妳一直都知道梁竹君的能力卓越,甚至懷疑她怎麼會甘於做一間不起眼小書店的店長,坦白說,相當不適合她;但妳從不過問理由,正如她也從來不干涉妳的理想。也許是因為這樣,追求平凡的妳才會這麼喜歡待在她身邊吧。

「芷琳。」

帶著點娃娃音的叫喚把妳拉回現實。妳抬頭望,站在妳面前的竟然是簡佐茵。

「喔,社長!」妳沒料到睽違一個暑假的重逢來得這麼快,從塑膠椅上站起來的時候還不小心踢到腳,「好久不見。妳今天第一個班是我們攤嗎?」

她點點頭。難得的假日,雖然因為當志工而需要穿學校制服,簡佐茵少見地梳起可愛的包包頭,搭配上嬌小的身材和娃娃音,妳有預感李侑恩會完全招架不住。

簡單寒暄後,妳帶她簡單了解攤位的擺置,交代工作內容,一下子便清閒了下來。妳一直偷偷留意她和以往比起來有什麼異樣,但除了明顯安靜了許多以外,也沒有特別陰鬱或任何情緒不穩的跡象。

話說回來,原本舉手投足間都藏不住高傲氣質的人,像現在這樣乖巧地坐在妳身旁,本身就是件奇怪的事吧?

蟬鳴充耳。妳想起初識簡佐茵的那個午後,也是這樣一個嘈雜而熱鬧的夏日。

妳忘了把作業放進書包,折返回校的時候,學生的交談歡鬧已經散去。剛入學,妳跟學校還不太熟,循著人聲晃到了社團教室的走廊。幾間亮著燈的教室裡不時傳出笑語,走廊那頭傳出了合唱團的歌聲,妳悠悠經過一間間教室,卻忍不住在唯一那間暗著燈的空蕩教室前停下腳步。

一個女生孤單地坐在靠近講桌的位子上,似乎在自言自語。好奇心驅使之下,妳從後門探頭觀察,發現她盯著筆電的螢幕,戴著入耳式耳機,應該是在跟人通話。正當妳鬆了口氣,她猛一回頭與妳對上眼,犀利的目光把妳嚇得倒退兩步。

簡佐茵是個極有自信的人,個子雖小,氣焰卻很高。她一入學就申請創立電腦資訊社,在沒有任何資源人脈的情況下,誇口要在一週之內找齊五名社員登記成正式社團。

結果妳當天真的在她的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之下,簽了入社單。雖然妳受到「社課可以看電影也可以睡覺」很大的誘惑,但妳懷疑要不是簡佐茵,妳根本會直接參與回家社,對怕麻煩的妳來說效益可大多了。

總是意氣風發的社長,為什麼會在短短的暑假生出了想自殺的念頭?

或許是察覺到妳關切的目光,簡佐茵主動開口:「妳聽李侑恩說了吧?」

「唔。」

「我想死。」

妳沒想到居然是這樣一記直球,笨拙地拍拍她的肩,支支吾吾地想給她一些安慰。「我有聽說⋯⋯我是說,妳、妳先別衝動,想聊聊的話,我會好好聽的。」

她睜著圓亮的眼睛看著妳。下一秒,豆大的淚珠奪眶而出,在晨光照耀下一顆接著一顆滾落地面,像是成串的珍珠。

在眾目睽睽之下弄哭人家,妳慌張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妳心一橫,決定先放生攤位,帶她到廣場後頭的小公園,像是小孩一樣躲進遊樂設施。所幸廣場的義賣活動吸引了大眾,這裡現在才能安全地談話。

「社長⋯⋯唉,妳先別哭了。」妳無奈地輕拍她的背。「有什麼讓妳難過的事,告訴我好不好?我們一起想辦法解決。」

簡佐茵用力地搖搖頭,抽抽噎噎地說:「我不敢。」

「不敢?」妳睜大眼睛,指著胸口:「我這麼可怕嗎?」

她點頭。她居然點頭了。妳陷入無比的震撼當中,以至於沒有第一時間發現她神情細微的變化。妳是被她溫熱的鼻息喚回神智的,妳在她清澈的雙眼裡看見自己的倒影。

妳後知後覺發現,社長奪走了妳的初吻。

無暇顧及對方的情緒,妳慌亂推開她,一手死命護住自己的嘴巴。

「為什麼用這種眼神看我?」簡佐茵垂著臉,細聲在妳耳邊問,還帶著濃濃的鼻音。

通往滑梯的圓柱形空間狹小,妳們依然靠得非常近,妳幾乎可以聽見彼此狂亂的心跳聲,交錯著困惑、不解、憤懟、哀傷,以及壓抑過久,血脈賁張的熱烈。

「社長妳⋯⋯」妳的聲音細如蚊蚋。「喜歡我嗎?」

透過她散落的瀏海,妳看見睫毛顫動,幾粒晶瑩的光點灑落。「它們說得沒錯,妳果然覺得我很噁心。」

妳努力試著去理解她口中的『它們』是誰,不過她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神態顯得漠然而決絕,一點也不像是妳認識的那個開朗率性的簡佐茵。

「我想過默默去死,想了很久,覺得這才是對妳最好的方法。」她用指尖來回撫過妳的臉龐,「但是妳對我太好了,所以,我決定要反悔。」

妳的判斷錯了。社長她一點也不正常,太不正常了,現在她的瘋狂程度根本不下於想要跳樓的吳兆鈞。

她再次俯下身,這次輕巧繞過妳對嘴部的絕對防禦,往妳的側頸落下綿密的吻。妳渾身戰慄不已,扭動著身子想掙脫她的壓制,但在這個狹小的空間,嬌小而靈活的簡佐茵顯然更佔優勢。

「不要這樣!」妳嗚咽著,試圖喚醒她的理智。「簡佐茵!」

幾次呼喚無果,妳決定以捍衛己身安危為優先,不顧會不會傷到對方,用盡全力推開正在解開妳上衣釦子的簡佐茵。妳感到後頸被用力一勒,接著力道忽然消失,妳受到反作用力影響,後腦用力撞上牆面。有什麼掉落的聲音。

成功了嗎?妳撞得兩眼昏花,恍惚看見簡佐茵仍臥倒在一旁。妳趁機爬出洞口,但在最後一刻被抓住了腳踝,妳一顆心涼了半截。

「別拋下我!」她低頭哭泣。「別討厭我⋯⋯」

「妳她X混帳,給我放開邱芷琳。」

這優雅罵髒話的能力,熟悉又哪裡不太對勁的清亮嗓音,妳低頭看向站在滑梯下的人影,真正鬆了一口氣。陳孟語戴著口罩,目露凶光地瞪著社長,右手還不忘行雲流水地在空氣裡比劃著些什麼;她深吸一口氣,正要氣勢如虹地開口,突然一陣毀天滅地的狂咳。

「陳孟語妳沒事吧?」妳擔憂地問。「聽起來肺好像快咳出來了。」

「咳咳!妳還真有心情說風涼話,還不快下來。」她沒好氣地回。「她身上的字鬼應該可以稍微安分一陣子了呃⋯⋯」

妳正跳下遊樂設施,注意到陳孟語話沒說完,怕她重感冒又額外花力氣應付字鬼會體力不支,趕緊小跑步過去攙扶她。妳發現她臉很紅,想測測她的額溫,卻被她揮開。

「妳是不是太勉強自己了?」妳責問。

陳孟語想說話,卻又引發一陣狂咳。妳拍拍她的背,卻沒料到她開始脫下制服上衣,露出裡面的喬巴短T,接著把短袖制服塞到妳懷裡,說:「衣服扣子都扯掉了,妳拿去換一下吧。」

妳低頭檢查,果然,內衣都露出來了。妳回想起剛才社長對自己做的事,羞赧跟恐懼兩種衝突的情緒同時滋生。妳拜託陳孟語替妳守著昏厥的簡佐茵,躲在滑梯後迅速換好衣服。還好她及時出現。還好她看起來只是感冒而已。




(last edited on 20. August 2020,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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