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ishan Ausflug Ch.10-16

Alishan Ausflug Ch.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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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三人悠閒漫步在森林步道之中,伴隨著小山豬不時的叫聲,竟也別有一番情趣。步道兩側生長著茂密高聳的柳杉木,途中不只一次遇上以奇異姿態倒塌、枯萎的巨木。

趁凌語上前察看一個巨大樹洞的時候,少女將羅琳拉到一旁,無語盯著她看了一會,又看了看遠處正把整個上半身探進樹洞的凌語,最後帶著複雜的神情開口:「總之,恭喜。」

羅琳從陳孟語的語氣裡聽見了羨慕、祝福,和近乎寂寞的頻率;她太熟悉了,那樣的頻率,不禁心疼起來。但她知道這孩子好強的個性,所以只是用開玩笑的口吻警告:「妳最好別跟她亂說些有的沒的。」

「什麼有的沒的呀?明明就有。」陳孟語頑皮地伸手捏了捏羅琳臉旁的空氣。「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老師的字鬼開心成這樣,完全就是戀愛了嘛——」

認識陳孟語以後,羅琳才曉得原來世界上也有其他人看得見那些字的存在,只是和她不同,多數人讀不出有意義的字句,卻感應得到那些字反映出的情緒。

去年在她任教的學校,曾經發生過字鬼受到有心人士操縱的一連串事件,她才知道原來那些字是能夠被外力改寫的,進而影響人的思緒跟感知——她沒有這種能力,但眼前的孩子有,並一直默默守護著他人。

一定很辛苦吧。她摸了摸陳孟語的頭。

「別老是管別人的事,要記得好好照顧自己。」

陳孟語眨了眨眼睛,苦笑起來,點了點頭。小山豬很有靈性,輕輕嚙咬著她的手指,像是在給予安慰。

凌語結束了她的樹洞探險之旅,折返途中撞見羅琳伸手摸了摸少女的頭,對她低語了什麼,對方漂亮的臉蛋上綻出笑意。羅琳那溫柔的神情,讓凌語頓時胸口悶悶的,為了轉移注意力,她決定思考少女的來歷。

可以確定的是,她是羅琳以前的學生,羅琳叫她學測戰士,她那綠眼睛的朋友也說自己高三,那大概是十八歲左右吧?這個年紀的自己每天都在跟成堆的考卷跟教科書奮鬥,為什麼她有餘裕跑來阿里山上玩啊?她長得就是成績很好的那種學生,可是卻跑來找小山豬玩,這是考生最新宣洩壓力的流行嗎?

凌語開始思考著自己是不是有點跟時代脫節,突然看見少女懷裡的小山豬正親暱咬著她的手指,靈光一閃地回想起剛發現小山豬時,羅琳說的那句話。

「啊,是山豬媽媽。」

聽見這句話,羅琳跟少女同時看向她。

「我嗎?」少女呆愣地指著自己。

凌語點點頭,手指著小山豬說:「牠是不是你領養的啊?為了給牠自然的生長環境,還特別帶牠來山上,妳對牠真好。」

少女哈哈哈地暢笑起來,笑得一句話都難以好好說完:「我不行了——老、老師,妳找的這位也、也太電波了吧?」

羅琳瞪了少女一眼,無奈地把凌語牽過來自己身邊。

她的指尖牽上來的剎那,凌語覺得靈魂好像也跟著被牽走了。第一次主動擁抱,第一次主動牽手,凌語開始相信少筠說的,阿里山的確具備某種神秘的力量,能讓同行的人更加貼近彼此;而這股力量正以無以名狀的方式,一點一滴改變著羅琳。

她收攏了手,迫切而謹慎,捏緊了羅琳微涼的體溫。

又走了一段,視野倏然開闊,三人來到一處僻靜的水潭,是面積較小的妹潭。約莫是柳杉林環繞擋風的緣故,潭水平靜,鏡像般映著環抱的林木,還有枝椏之間的藍天。

「天空之鏡⋯⋯」凌語凝視著水潭,喃喃唸道。

「迷你版的。」羅琳淺笑回應。

「但還是好美。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的美。」

「跟透過別人的遊記認識這裡的感覺很不一樣,對吧?」

「嗯,有很多感官層次的體驗,即使是完整的敘述,光憑文字也很難完整重現這種身在其中的感覺。」凌語深吸了口氣,仰頭看了看被樹林框起來的一方天空,「現在開始稍微理解我哥為什麼那麼愛爬山了。」

「就叫妳以後多跟我出來玩嘛。」羅琳不知有意還無意,以指尖摩挲著她的手,這個細微的舉動像在凌語的心頭撓癢,「不過,我還是喜歡讀遊記的。那又跟實地旅遊不同,是透過另一個人的眼睛看世界;同樣的風景,一百個人就有一百種樣貌,這就是多義性,多重詮釋的可能。」

「就像藝術。」

「就像文學。」

現役外文所與藝史所的研究生相視而笑。

忽然後方傳來一陣擾動,兩人同時回過頭,正好看見戴著鴨舌帽的少女從至少二樓高的粗枝上一躍而下的畫面;她矯捷落地,看起來毫髮無傷,拉起的運動外套領口探出了小薩摩耶的臉。

那對碧綠的眼眸輕輕掠過她們,沒有任何表示,自顧自地牽起了短髮少女的手就邁開步伐。

「妳幹嘛?」少女埋怨,用單手將小山豬緊攬在胸前。

「拔插頭。」

「說什麼鬼話,我在看風景。」

「好亮的電燈泡。」

兩名少女就這樣一個抱著小狗、一個抱著小豬,一搭一唱地往姐潭的方向遠去。抱著小山豬的少女回過頭來朝她們笑笑,像在為同伴的失禮行為道歉。

被留在原地的兩人靜默一陣,凌語開口問:「我們要跟上去嗎?」然後被羅琳彈了下額頭,她哀號一聲,聽見對方咕噥了句笨蛋。

被罵笨還覺得心動是正常的嗎?

抱持著這個困惑,凌語望著羅琳的臉微笑,卻見她回望了幾秒後突然別開臉,手背貼上臉頰。她在害羞嗎?凌語思緒一轉,想到了對方可能讀見了自己的想法,突然自己害羞了起來。

「不然⋯⋯我幫妳拍照?」她提議,舉起手機晃了晃。

羅琳臉色有點為難。「在風景區拍照很像觀光客耶。」

「咦?我們不是嗎?」

「我們這又不是一般觀光。」羅琳說了句凌語摸不清頭緒的話,在她費力理解的時候,突然一把挽住她的手往自己的方向拉,快而精準地完成了臉貼臉的自拍,接著若無其事地說:「好了,走吧!」

凌語被牽著往前,感覺自己大概是不自覺陷入了平行時空。

她曾經遠遠看過梁竹君。對那個人的第一印象是,長得很好看,舉手投足間極有魅力,是走在路上像有聚光燈打在身上的那種人物——還有,羅琳看著她的目光像是看著世界的軸心。這樣的凝視讓凌語一次也沒有靠近過那個人一步,因為她怕自己會不小心朝對方揮拳,羅琳一定不會喜歡她這樣。

每次看見她們兩個在一起,她總是想,如果神真的存在,那麼祂一定是一位非常殘酷的神。要是那個人是個人渣就好了,偏偏她不是;她對羅琳非常好,近乎寵溺,有時凌語甚至覺得她對羅琳太好了,幾乎像是拚命在補償什麼一樣。

原本她對那個人是有氣的,但她看著羅琳的樣子太像是溺水的人看見浮木,任誰都會不忍。她想起羅琳問過她,要是發現自己只是倒影該怎麼辦?這個問題實在太難解了。她自始至終不認為羅琳只是影子,否則在提分手的時候,那個人也不會痛哭成那樣。神真的太殘酷了。

作為一切的旁觀者,或者見證人,凌語沒有想過會有這麼一天,羅琳會牽著她的手走在陽光滿佈的湖畔。場景太過夢幻,她不禁伸手捏了自己的臉一把。

「好痛!」

「⋯⋯妳在幹嘛?」羅琳失笑,伸手摸上她把自己捏紅的臉。

「我只是想確認一下不是在做夢⋯⋯」

羅琳愣了愣,忍俊不住笑了出聲。陽光好的時候,一切都會變得美好,更不用說原本就美麗的事物。凌語看呆了,忍不住說:「妳笑起來真好看。」

她這次真的臉紅了,鬆開牽著的手逕自向前,凌語連忙跟上。羅琳放慢了腳步,讓兩人並肩,走了一小段路後才說:「那我以後多笑一點。」

「真的嗎?」

「真的啦。」

「太好了。」凌語心情愉悅,哼起了歌來,是Jason Mraz的I’m yours。

凌語有副好歌喉,但內向低調的她不常在他人面前展現,在樂團裡也就靜靜彈著她的貝斯,唯有在兩人獨處的時候,她會用富有磁性的嗓音陪伴著羅琳。

在明亮輕快的旋律中,兩人來到了姊潭。這座潭比妹潭大得多,潭中有座涼亭,裡頭有幾組遊客正在乘涼;對面是環潭棧道,穿梭於高大的檜木林間。她們繞了棧道一週,來到湖中亭體潭水林景擁抱的感受,接著往受鎮宮的方向離開,一路都沒看見方才那兩名少女。

「大概是先走了吧。」羅琳不甚在意地表示,「她們也該去把小山豬還給山豬媽媽了。」

凌語哦了一聲,想著沒能跟小山豬跟小薩摩耶道別,有點遺憾。



11

離開檜木林道,映入眼簾的是一座不算大,卻香火鼎盛的廟宇,匾額上以渾厚金色楷書寫著「阿里山受鎮宮」。

受鎮宮主祀玄天上帝,是全台海拔最高供奉此神的廟宇,凌語家裡傳統,從小就有所耳聞。日治時期政府為了開發森林,廣徵工人築鐵路、採林木,但位於高山醫療不便,便有伐木工人請來玄天上帝以祈福,竟有神奇療效,信仰因此在當地生根。

抬頭望去,層層疊疊的飛簷燕脊,雕梁畫棟,廟的正前方放著一鼎烏黑香爐,上頭也和建築本身一樣盤有飛龍。都是常見的廟宇元素,或許這受鎮宮特別就在它的起源,和阿里山的開發史息息相關。

凌語就著筆記本和羅琳分享這些歷史故事,認認真真的模樣讓她覺得相當可愛。她看著眼前這座與殖民史相繫的宗教建築,想像著當時的工人是如何在皇民化時期瞞過日人耳目,暗自在宅內供奉著神明金身。信仰的力量在艱苦的生活裡,或許真能發揮神奇作用,治癒人的身心。

但她終究是個沒有信仰的人。宗教、神明,相信這些,是不是反而會比較輕鬆?

羅琳輕嘆一口氣,轉身想拉凌語進廟裡看看,卻被僅有幾步之遙的一個小攤吸引:一名身穿斗篷的女子坐在椅子上,面前的木桌放著一顆水晶球,桌旁有塊立牌,上頭用龍飛鳳舞的書法寫著「免費占卜」四個大字。

「兩位午安,」那女子的斗篷帽遮住了眼睛,但很明顯是在對她們說話,「不介意的話,讓我來為妳們占卜一下吧。」

羅琳抱持著懷疑的態度,畢竟在道教廟宇旁用水晶球占卜本身就引人疑竇,再加上她又遮頭遮臉、神神秘秘的樣子,還免費服務,怎麼想都像是詐騙一類的勾當。

「我想算學業,可以嗎?」凌語訥訥問道。

忘記旁邊跟著一個天真單純的小朋友了⋯⋯算了,反正她在旁邊看著,出不了什麼事。

「當然沒問題。」女子回應,雖然刻意壓著嗓子,仍聽得出來年紀很輕。「請把手放上水晶球,輕輕碰到掌心就可以了。」

凌語乖乖照做,羅琳不禁替她的粗線條捏了把冷汗。真的是想都不想耶?

女子把雙手擺在水晶球旁,緩緩吐息,並未像羅琳預料的開始華麗在水晶球周遭揮舞擺弄,只是靜靜地和球體隔著一段距離,像在專注感應著什麼一樣。

而且,有點久。一分鐘、兩分鐘過去了,凌語用猶豫的眼神向羅琳求助,她觀察著女子的動靜,示意凌語再等等。總算在第三分鐘,女子放下手,長嘆一口氣:「前途坎坷,施主節哀。」

凌語原本就白皙的臉現在刷一下變得慘白。「我會畢不了業嗎?」

「妳現在心裡想的和未來做的差異甚遠,勢必得經歷一番曲折,施主加油。」

聽起來就像是碩論做到一半必須換題目一樣,羅琳暗自咋舌。還真是地獄。

「那妳呢?」女子轉而問羅琳,「想算什麼?」

羅琳輕拍凌語的肩以茲安慰,隨口答:「沒什麼想算的,隨便妳看吧。」

她頷首,示意羅琳把手放上水晶球,她猶豫半秒還是照做了。

女子專注感應著水晶球的時候,羅琳暗忖此人的來歷——她想到中秋聚會那天認識的一個心理所的男生,也提及家族有人從事占卜業,或許下次有機會可以問他更多占卜相關的事——但那個人本身似乎不怎麼信這套就是了。

半晌,女子緩緩開口:「施主的感情路不太順遂啊。」

羅琳心下詫異,但表面不動聲色,沒想到凌語卻拽了她就要走,氣惱地對占卜女子說:「別人的感情事用不著妳管。」

妳剛才不是挺信的嗎?羅琳覺得有點好笑,一時對占卜結果也不太在意了。

「等我說完啊喂——」女子看她們要離開的樣子,慌張得連斗篷帽都差點掉下來,察覺自己失態,清了清喉嚨,提高音量說:「那是截至目前為止!接下來施主的戀情可謂是撥雲見日、雨後彩虹、遍地開花⋯⋯哎喲!」

女子抱著被敲了一記的頭痛呼,一名濃眉大眼的少年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拉下斗篷帽,揉亂她一頭挑染成深紅色的俏麗短髮。沒料到斗篷底下竟然是名年輕少女,凌語張大了嘴,似乎對自己剛才兇她感到很懊惱。

少年抬起頭來,對她們露出專業微笑,輕按著少女的頭向她們致意:「非常抱歉,這傢伙雖然很愛用奇怪的方式說話,但她的占卜真的很靈的,如果剛才有冒犯的地方還請妳們見諒。」

「不要緊,這也是特色,只是要注意措詞可能會讓客人誤會。」羅琳禮貌性提醒,瞥了凌語一眼,她現在摸著頭一臉困擾地小聲道歉。羅琳噙著笑,牽緊了凌語的手,對占卜少女說:「謝謝妳的占卜,祝妳生意昌隆。」



12

離開占卜攤,她們進入受鎮宮參觀,許多信眾和遊客聚集在此,是一路走來最熱鬧的地方。

一踏入,廟宇獨有的氣味繚繞,信仰揉進燃燒的香,裊裊上升。主殿正位供奉著玄天上帝,左側是福德正神,右側是註生娘娘。羅琳的家族比較西化,所以對民間信仰沒什麼親近感,每當來到這種場所,總覺得有些格格不入。

善於觀察的她自然也感受到了周遭的目光,聚集在她跟凌語緊牽的手上。

要是以前,梁竹君一定會鬆開她的手。

她是勇敢,但在某些時刻卻異常膽怯。她們可以毫無顧忌地在大學校園裡擁吻,甚至在捷運,在街口,在川流不息的人潮,在一〇一煙火綻放的夜空下,在社運現場,在任何地方;唯有在信徒面前,梁竹君一定會鬆開她的手。

她是多矛盾的一個人,明明不信神,卻又比任何人都在意信徒的注視。信徒,而非神明,弔詭的現象。哪個宗教對她而言根本不是重點,令她膽怯的是那些充滿了信仰靈光的注視,那是對某些傳統、戒律、法則深信不疑的熱忱,像是焚燒女巫的火,使她回想起自己的罪行。

羅琳心疼這樣的她。所以她從不主動牽回那鬆開的手,久而久之,也習慣了她鬆手瞬間,掌心空蕩蕩的、些許刺痛的感受。

「嗯?」

凌語低頭,羅琳把自己牽得牢牢的,像怕把她丟失。

她後知後覺發現周圍的目光,心頭油然升起一股不悅,抽出被羅琳牽著的手,轉而摟住她的腰。

羅琳驚訝地抬頭看她,她絲毫不在意周遭低溫延燒的竊竊私語,微笑說:「妳知道每年玄天上帝生日的時候,都會有所謂的『神蝶』來祝壽嗎?」

「嗯⋯⋯不知道耶。」

「說是神蝶,其實牠們不是蝴蝶,是一種叫『枯球籮紋蛾』的飛蛾,也叫『水蠟蛾』,我上網查過圖片,牠們停著不動的時候,翅膀紋路看起來像老鷹展翅。」

凌語邊講解邊伸手比著神像,又招來不少異樣目光:「受鎮宮改建之後,每年都會有好幾隻水蠟蛾飛來停在神像上,不吃也不動,像標本,一直到慶典結束之後才會飛走,結果這座廟因為這些神蝶——應該是神蛾才對——又更有名了。」

羅琳輕笑出聲,凌語不解地看向她。

「這段花了很久的時間準備對不對?」她眼裡帶笑,「連筆記也沒看。」

她這麼一點破,原本老神在在的凌語一下紅了耳朵,小聲說:「這樣比較帥。」

「是很帥。」

簡單的三個字重擊凌語的心臟,羅琳踮起腳,又在她耳邊悄聲說了一次:「妳很帥哦。」

妳很帥哦妳很帥哦妳很帥哦⋯⋯像空谷回音一樣反覆在凌語腦中震盪。

耳朵麻癢,為了減輕心臟負荷,她決定用反擊來轉移注意力,頭腦一熱,開口就問:「妳什麼時候才要給我房租?」

「什麼房租?」羅琳眨動睫毛,神情困惑。

凌語被她這麼就近看著,氣勢一下消去泰半,支支吾吾接著說:「妳、妳在我心裡住了那麼久⋯⋯」

羅琳傻了兩秒才反應過來,一下子燒紅了臉。明明就說得七零八落的土味情話,卻因為講的人是凌語,原本令人煩躁的撩人話語,聽起來居然意外真誠。

由於認真的人說起情話實在太犯規,羅琳決定投降,拋下句「什麼啦」就掩著臉快步走出廟裡,連殿門上的神荼鬱壘兩位門神都像在看好戲。凌語很快追了上來,但似乎正在懊悔自己口無遮攔,只是默默跟在旁邊。

離受鎮宮不遠,就是前往「舟之橋」的木棧道,這座船形木橋橫跨阿里山溪支流,在上面可以觀賞旁邊的「香林拱橋」。在以生態工程整治過後,溪流裡的生物能在砌石護岸中的隙縫棲息,階梯狀的河床讓溪水奔流出美麗水幕,潺潺水聲不絕於耳。

過了舟之橋,就是沿著森之道回到旅社附近的商店區,這算是日落前的最後一處景點了。兩人一路走到現在也有些疲憊,於是並肩坐在舟之橋的木椅上,觀賞著香林拱橋與流瀑,順便恢復體力。

凌語少有置身大自然的經驗,巨木簇擁,隔絕了原本熟悉的世界,流水嘩啦啦的像是要洗滌旅人的心靈。古老的拱橋剖開歲月,跨越了維度,於是在此時此刻,人不會受到自身經驗束縛,而是共感著整片山林的過去。

她用眼角餘光觀察身側的羅琳,她正看著天空,不知在思索著什麼;她喜歡她仰著臉的角度,優雅的輪廓與線條,深深吸引著她。

她是這麼美好的人。她希望她快樂,但她總是在受傷。美好的人是不是更容易受傷?

凌語發覺自己不知何時轉過身去,忘神地盯著她瞧。她突然有個困惑,困惑自己為什麼一直到現在,都沒有更積極把她留在身邊。

於是她拉過羅琳的手,放上自己的心窩,傾身靠近,認真看進她的眼底:「房租不用付了,妳已經是主人了。」

羅琳先是愣愣地回望,隨後斷開目光,把手抽了回去。

這是什麼意思?凌語的手還空空地懸在胸前,羅琳已經起身往橋的另一端走。太超過了嗎?剛才的舉動太輕浮了嗎?可是她是真心的。

她應該明白的,她明明就看得到。

沮喪匯聚成烏雲,壓了上來,即使行走在午後暖陽下,凌語卻像是淋了一身的雨。她這次沒有跟上步伐,遠遠地落在後面,一路上只看著腳下自己的影子,樹的影子,沒有羅琳的影子。第一次,她暫時不想看見她的影子。

迎面而來幾組遊客,歡聲笑語,凌語沒有細聽他們在談論什麼,便已經錯身遠去。森之道有時是寬敞的木棧道,有時是石板道,她們在彼此可及的視線範圍內,一前一後走進相同的風景,卻誰也沒有先拉近距離。

幾聲清脆的小狗叫聲吸引了凌語的注意力。但她環顧四周,卻沒看見心裡想著的小薩摩耶,也沒有任何狗狗的蹤跡。

呆住幾秒,可愛的小狗叫聲再度響起,這次她聽清了是從口袋裡發出的聲音。她拿出手機,看見螢幕上的訊息,才想起這是羅琳之前幫她設定的訊息提示聲。

是羅琳傳來的。

過來,叫主人

凌語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抬頭往前看,發現羅琳站在步道轉彎處等待;她沒有看向這裡,低垂著眼簾,一隻腳正踢著小石子。

她邁開步伐。從小步到大步,由緩到快,三兩下奔了過去,在羅琳跟前停下來。

羅琳抬頭與她對視,在她開口說話以前,用食指按住了她的嘴唇。她的眼神裡凝著苦澀,說話的時候幾乎像要哭了出來:「妳不要真的喊啊。」

凌語握住她的手,聲音有點顫抖。「妳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妳。」

「我不想要。」

「妳不想要。」凌語緩慢覆述,語調冰涼。

「妳不懂嗎?」羅琳的指尖在她手心顫抖,「我不要妳的全部。分給我一點,一點點就好,不要站在低位,不要看我的臉色,不要壓抑自己,不要——不要看著我的時候,滿腦子只有我。」

凌語覺得喉頭像是灼燒一樣。「⋯⋯我不懂。」

「現在我懂她的感受了。」羅琳閉上眼,「看著妳這樣,就好像看到那時候的我。」

她把手抽了開來,像剛才一樣。凌語用力眨了眨眼睛,努力消化著她的話語,無力地問:「那我到底該怎麼做?」

羅琳深深嘆息,回以一個無力的微笑,朝她靠近一步,溫柔摸了摸她的鬢角。

「妳可以再任性一點。」



13

回到旅館附近的商店街時,已經是日落時分。她們在觀景平台駐留一陣,看著夕陽將白雲染色,緩緩沉入山的另一頭,一點一滴拉上了夜幕。

簡單解決晚餐後,她們回旅館拿了禦寒的大衣,等待開往祝山的遊園車。

電動遊園車上滿滿的乘客,興奮地聊著待會的觀星行程,對比出瀰漫在她們之間異常的沈默。森之道的對談過後,羅琳恢復了平時的閒適優雅,反倒是一向熱情的凌語,顯得寡言淡漠,像是在不熟的人面前展示的那樣。

羅琳坐在靠窗的位置,透過玻璃的倒影看見後排的座位上,有兩個女生一直在偷看她們;她眼尖地注意到那兩人手牽著手,十指交扣,應該是一對小情侶。

「不好意思,請問妳是不是『米克斯』的貝斯手?」坐在凌語後面的那個女生站了起來,手按著椅背,低頭發問。

羅琳轉頭看,正巧和凌語撞上視線,但她馬上將目光轉向那個發話的女生,用低沈冷漠的嗓音應了聲嗯。

一聲簡單的嗯,直接引爆那兩個女生的尖叫,妳一言我一語地叫著「真的是凌語」、「我就說一定是她」、「近看真的好帥我要暈了」、「因為對象是凌語所以我原諒妳」⋯⋯

羅琳的耳膜被震得有些麻木,主角本人倒是一臉淡漠,事不關己的模樣。難怪常被人說是高冷,羅琳暗想,跟平常相處的時候完全是兩個人嘛。

「妳可不可以跟我們合照一張?拜託!」凌語後面那個女生雙手合十,兩頰因為見到樂團偶像而興奮泛紅。

凌語微蹙起眉,有些為難的樣子,另一個女生見狀也加入懇求的行列:「拜託妳了,我們從米克斯剛成軍就一直很喜歡妳,請答應我們這一生一次的請求!」

一向低調的凌語眉頭愈皺愈深,羅琳接收到後面兩位迷妹的求救目光,以及四周飛舞閃爍滿滿的「凌語」兩字,決定開口幫忙:「她們好像真的很喜歡妳,妳就答應這次吧?」

凌語無言看著她,頓了幾秒,起身離座。

羅琳拿著迷妹的手機,等待她們喬好拍照姿勢的時候,心裡無來由升起一股煩躁感。遊園車正在行進中,離席已經被司機廣播唸了一次,凌語只好擠進兩人中間坐著。座位空間不大,她腿又長,兩人在徵得她的同意後,一人一邊坐在她腿上;最令羅琳訝異的,是凌語主動搭上兩人的肩,將她們輕攬入懷。

「非常謝謝妳!」一開始搭話的那個女生向羅琳道謝,捧著臉對著合照傻笑,又抬眼對她不好意思地補充:「謝謝妳把凌語借給我們。」

「她沒有把我『借』出去,」回座的凌語唐突開口,語氣冰冷得讓那兩個女生嚇了一跳,她卻是毫不在意,只看著羅琳說:「我們只是一起旅行。」

這句話像在羅琳的心上用細針輕輕刺了一下,然而她牽起嘴角,稀鬆平常地對那兩個女生說:「不用客氣。」



14

約莫四十分鐘的車程後,遊園車總算來到了祝山站。這班車是觀星專車,配有導覽員,他帶著整車的乘客與司機,沿路上坡步行,目標是阿里山八景之一的小笠原觀景台。

山上氧氣較為稀薄,夜間氣溫又陡降,行走於漆黑的山路,雖然期盼著美麗星空,眾人腳下的步伐仍踩得慢而謹慎。

爬坡的時候,她們走在隊伍尾端,刻意疏遠了人群。凌語的沈默開始讓羅琳不太自在,她們之間從來不需要用話題來填補靜默,但剛才在遊園車上她左擁右抱的畫面,卻一直在羅琳腦中揮之不去。

妳想要什麼?凌語這麼問的時候,她說謊了。

她瞅了低頭行走的凌語一眼,若隱若現的拉丁字母微弱吸引她的目光。這傢伙居然在默念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這是她第一次試圖在羅琳面前隱藏思緒。

妳想要什麼?這個問題的真正答案,她說不出口。

也許是背詩背得太專注,凌語腳下一絆,整個人猛然往前撲倒,羅琳馬上用手電筒察看她的傷勢,摸了摸她的腳踝:「痛嗎?」

「⋯⋯不痛。」

「那妳站起來走走看。」

凌語逞強地走了兩步,嘶聲停下。羅琳嘆了口氣,把手電筒塞進她手裡,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上來,不要討價還價。」

身後沒有動靜,過了幾秒,凌語伸手環住她的前頸,重量輕緩壓了上來。她伸手攬住凌語的後膝,輕鬆將她背了起來,往前的步伐雖然慢,卻很穩。

就這麼走了幾分鐘後,背上的人才開口問:「妳不累嗎?」

「就妳這點程度的重量?我要把妳餵胖一點。」羅琳輕笑。

「可是我累了。」

她頓住腳步,心頭一緊,卻故作輕鬆地繼續往前。凌語加深環住她的力道,把臉埋進她頸窩,深深吐了口氣,悶聲問:「我要怎麼做,妳才不會推開我?」

沈默籠罩,半晌,羅琳突兀地說:「我從沒去看過妳現場演出。」

凌語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只是小小嗯了一聲。

「樂團明明對妳那麼重要,但我卻對妳的這一面非常陌生:作為貝斯手,站在舞台上,台下有一群喜愛妳和妳音樂的人為妳鼓掌,但我不在那裡面。」

「那是因為我沒有邀請過妳。」凌語著急地說。

「對呀,妳沒有。」羅琳自然地接了下去,「即使那是妳生命重要的一部分,因為知道我對搖滾樂不感興趣,所以妳一次也沒跟我提過表演的事。」

凌語默然以對。羅琳暫停一會,調整了一下背她的姿勢,又繼續往前走:「妳明明不怎麼喜歡運動,但為了多跟我相處,還跑去練籃球,每週都陪我一起打球。這還是妳私下練習的球友跟我說我才知道的,說妳因為跑去練球還缺席樂團練習,被團長罰妳跟女粉絲做親密互動。」

不好的回憶湧上來,凌語皺起眉頭,暗想是哪個白癡多嘴,她回去一定要揪出來教訓。

「妳永遠都優先顧慮我,只陪我做我想做的事,為了我壓縮妳原本的生活。」

「那是我心甘情願的。」凌語忍不住說。

「可是妳把自己壓得好小,很累,不是嗎?」羅琳側過臉來,苦笑著說:「妳不是說累了嗎?」

「那是因為——」

「難道只要我跟妳交往,妳就不會累了嗎?」

凌語一時語塞,羅琳像在強忍著什麼,語調壓抑。

「妳從來沒有對我發過脾氣,從來沒有。生氣的時候,就要說啊,委屈的時候,就告訴我啊,覺得受傷的時候,就表現出來啊。妳或許覺得妳可以為了我吞忍一切——」

她硬生生頓住了話語,深吸了一口氣,才顫抖著說:「但我不行。我討厭妳受傷,更討厭讓妳受傷的我自己,最討厭的是⋯⋯」

凌語低下頭,貼近她的側臉,才聽清楚她幾近無聲的言語。

「明明她還在心裡,我卻貪心地把妳也裝了進去。」

背上的人沈默著,但她的臉貼得很近,近得羅琳聽得見她的一吸一吐。

「妳不是要我任性一點嗎?」她低低的聲音終於在耳際響起,「我想要對妳多好,就是我的任性,想把妳放在我前面,想盡辦法多陪著妳,想為了挪出空間給妳而改變原本生活的樣子——這些都是我的任性,妳不用為我的任性負責,因為我就是那麼喜歡妳,不要因為這樣而有壓力。」

羅琳停下腳步,垂著頭,一時失去了繼續往前的力氣。凌語輕拍她的肩,示意她把自己放下,落地後,她跛著一隻腳,將羅琳轉向自己。

她把手電筒關掉了,羅琳想著,一抬頭,看見她身後的璀璨星空,心思卻全然被黑暗中她專注的眼神吸引。

「我想了一下妳說的,關於生氣,壓抑,委屈的事情,謝謝妳告訴我,我都沒有發現。」凌語摸了摸後腦杓,顯得有點傻氣,「我都沒想過,原來那種感覺就是委屈啊⋯⋯剛才在車上,我明明不想跟其他女生那麼靠近,妳卻一臉不在意,我覺得很悶,一直在想妳到底要跟我劃清界線到什麼地步。想起來真的好委屈。」

「妳是笨蛋嗎?」羅琳忍不住開口。「妳一看就在生悶氣。妳要說呀。」

「我真的很怕妳不喜歡我。」凌語露出苦澀的微笑。羅琳伸手撫上她的側臉,對這樣的單純又心疼又生氣,她卻突然開口:「但是我剛才確定了一件事。」

「嗯?」

凌語傾身欺近,低著頭,兩人的鼻尖幾乎碰在一起。羅琳看見她嘴角自信的笑意。

「妳心裡有我。」

羅琳直直回望她,輕聲吐出幾個音節:「嗯,笨蛋。」

也花太久時間了。她原本想補上這句,但發覺自己也花了同樣久的時間來確認這件事,於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她還有疑慮,還有擔憂,還有困惑,但在這個當下卻只聽得見胸腔裡的心臟怦然響動,只感受到體內急速竄升的溫度。

凌語的眼睫毛很美,她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觀察過。

「咳咳!兩位,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嗎?」大概是發現人數不對,司機折返回來尋找迷途的羔羊。「前面上去就是小笠原觀景台了,觀星導覽開始啦。」

「謝謝您,我們馬上過去。」羅琳口條清晰地回應。

凌語單手摀著臉,要不是天色昏暗,她真想看看那張白淨的臉可以紅到什麼地步。她勾起笑意,拉過凌語的手來搭著自己的肩,一手摟著她的腰,帶著她一起往更高的地方走。

她們在那裡坐擁了一整個宇宙。



15

晚上九點多,兩人疲憊地回到旅館,內心卻因為這趟觀星之旅而輕盈起來。

凌語一回房,就先進浴室洗了把臉,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摸著嘴唇癡癡傻笑。好像作夢一樣。不管是浩瀚的星河,還是黑暗裡唇瓣蜻蜓點水的觸感。她又捏了自己的臉一把。好痛。痛死了。

她打開浴室門,被門後的人影嚇得後退,結果動到了扭傷的腳踝,幸好羅琳眼明手快地把她拉進懷裡,笑著揉揉她的頭髮說:「妳小心一點啦。」

凌語站直身子,清清喉嚨故作鎮靜:「妳先洗吧!我待會隨便沖沖就好。」

錯身瞬間,她卻感覺衣角被輕輕扯住。

「妳不是很期待有多種水療模式的按摩浴缸嗎?」羅琳笑問,有點可惜地指了指她的腳,「扭傷了不能泡熱水澡,看別人泡總可以吧?」

凌語驚呆在原處,只發出了一個無意義的單音:「呀?」

語音未落,她整個人被羅琳打橫抱起,放進寬敞的雙人浴缸裡。

「等、等一下⋯⋯?」

「我改變主意了,」羅琳蹲下,倚著浴缸邊緣,纖細修長的手指有節奏地敲著自己的臉頰,笑彎了眼看著坐在浴缸裡手足無措的凌語,「妳的反應那麼可愛,我才不要放過妳。」

說完,她便動手脱起了凌語的開襟短袖上衣。

凌語心下一急,起身架開羅琳的手,勾住她吊帶褲兩邊肩帶直往下扯。

羅琳沒料到她會反過來脫她衣服,一下子愣住了,一眨眼,緊身條紋上衣已經被拉起,袒露出胸口。她反射性遮擋住胸部,一顆心怦怦狂跳,感到臉頰急速升溫:「妳——妳脫別人衣服怎麼這麼熟練?」

沒想到凌語理所當然地回:「以前在阿嬤家常常幫表弟妹洗澡,脫衣服我很在行,交給我吧!先脫了才能洗澡啊。」

羅琳覺得很荒謬。「妳表弟妹都幾歲?」

「幼稚園。」她歪頭想了下,「喔,我小表妹到小一還要我幫忙洗。」

「⋯⋯什麼呀。」

「怎麼了?」凌語眨了眨眼。

羅琳心裡一陣不服,三兩下脫掉外衣跟連身吊帶褲,僅穿著黑色性感蕾絲內衣褲,賭氣問:「一樣嗎?」

「什麼?」凌語眼神飄忽,死盯著上方的蓮蓬頭,小小吞了口口水。

「妳倒是看著我呀!」

「嗯⋯⋯脫好了的話,要不要進來泡澡?」

羅琳鼓起臉頰,瞪著坐在浴缸裡裝死的人,迅速往水龍頭一扳,水嘩啦啦流出來。還一屁股坐在浴缸裡的凌語哇哇大叫,被冰水沖得跳起來,腳下沒踩穩,順勢往她身上撲了過去。

踩在浴缸裡的凌語,歪著身體被羅琳接得穩穩的,她柔軟而豐滿的胸部抵著胸口,難以忽視。水位在凌語腳底逐漸升高,由冰變暖;心臟撞得厲害,她再次吞了吞口水。

凌語小心翼翼地反抱她,直視她的雙眼,低聲問:「我能吻妳嗎?」

羅琳雙頰透出淡淡紅暈,又挪近了一點,呼出來的氣息拂過凌語的臉。「不先泡澡?妳確定?」

挑釁的言語撞斷了凌語腦裡的理智線,她一腳踩在水裡,一腳跪上浴缸邊緣,低頭吻住羅琳的濕潤雙唇。熱水嘩啦啦淹過腳踝。她用輕柔的力道吸吮著。

初吻莫名其妙在國王遊戲裡獻給了少筠,凌語一直耿耿於懷。她對愛情的忠貞雖然不會因此變味,但對二十五年來守身如玉的浪漫靈魂來說,沒能把初吻獻給所愛的人無疑造成了極大打擊,她在夜裡思來想去,偶爾還會因此失眠。

所以她反覆說服自己那只不過是遊戲,與學姊你儂我儂的少筠也不介意;但是有一個人,必須要記得這件事,還要為她錯給的初吻付出代價。

「那個吻,」她貼著羅琳的唇低語,「我真的差點就要給妳了。」

羅琳一定知道她在說什麼,她的眼神閃爍,帶著歉疚。

「那可是我的初吻!」她嘶聲埋怨,報復似地輕咬對方的嘴唇。

羅琳眨動睫毛,手指在她背上繞著圈,調戲似地。「⋯⋯那妳需要姊姊的安慰嗎?」

「要。」凌語簡明扼要說完,又吻了上去。

說到接吻,凌語沒有什麼實戰經驗,雖然查了很多教學看了很多觀摩影片,但第一次的就直接挑戰法式熱吻,她其實一直很對不起少筠——她太霸道了,舌頭伸進去使勁攪,一點也沒顧慮到對方的感受。這段室友關係沒有破滅真是三生有幸。

她把唯一這次經驗放在心上,警惕自己不要再這麼橫衝直撞,但此時此刻,她卻有點失了分寸。懷裡的人實在太具誘惑力,她邊吻著,邊嗅聞羅琳的體香,淡淡的玫瑰味,和汗水,織成巨大的網,將她攫獲。

她渴望很久了。渴望她的體溫熨燙著自己,渴望她的注視,渴望她的碰觸,也渴望觸碰她。多年來努力豎起的高牆一下塌陷在這個深吻裡。她再也不要等待了。

凌語的舌頭嘗試著探進來的時候,羅琳覺得可愛極了。這人的反差感實在太強,以譬喻來說:遠遠看著像孤傲的狼,近看其實是呆萌忠貞的大狗。她的目標感很明確,擅長等待,一旦確立了目標,就會只看著它,守著它,寸步不離。

她以舌尖挑逗,感受到凌語的羞澀退縮,玩心一起,輕巧舔起了她的舌頭。羅琳感受到凌語的呼吸逐漸紊亂,相抵的胸口傳來她猛烈的心跳。她勾起促狹笑意,原本在對方背上畫著圈的手指,沿著脊椎往下摸,勾住她的褲頭。

羅琳沒想到的是,即使是溫馴的大狗,也有狩獵的本能。凌語突然輕咬住她不安分的舌尖,溫暖濕熱的舌頭包覆上來,上下左右翻旋、攪動,原本稍嫌生澀的動作隨著次數增加,愈加放肆。被她按進懷裡,羅琳吻得有些缺氧,卻是帶有快感、令人愉悅昏眩的窒息感。

就在羅琳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她突然被凌語抱起,下一秒整個下半身浸入了溫熱的洗澡水裡頭。嘩啦啦,心跳與接吻之外的聲響忽然都回歸了世界,水氣不知何時已經氤氳了整個浴室。

「脫了衣服在外面太久,會感冒的。」凌語靦腆地說,紅透了臉,目光刻意避開了她的胸口。

羅琳往下看,凌語整條卡其色的西裝褲,已經浸在水裡染成了深咖啡色,上衣也在剛才她入浴時噴濺得幾近半濕。

她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衣著完好地坐在放滿熱水的浴缸裡,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羅琳掩嘴笑起來,凌語側著臉看向旁邊,咕噥:「笑什麼?」

「笑妳眼鏡起霧啦。」她忍不住噴笑,伸手摘掉對方鼻樑上霧成一片的黑框眼鏡,放在旁邊的架子上,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不過,妳這樣看得到嗎?」

「有點模糊。」凌語瞇起眼。這個五六百度的大近視。

「那我讓妳看清楚一點。」

說罷,羅琳在水氣氤氳中爬向她,手搭上她弓起的膝蓋,與她貼著鼻尖對視。凌語雙手往後撐著浴缸,喉頭滑動,看上去既無措又害臊,跟剛才那個霸道索吻的根本是兩個人。

羅琳把胸部放在她膝上,上前啄吻,一面在水中替她解開了褲頭,要為她褪去累贅。雙手隨著布料撫過腿側時,羅琳感受到身下的人一陣顫慄,呼吸沉而短促;她將濕透了的外褲隨手往外一扔,落在浴室地板上發出悶響,凌語無助地往聲音的方向看了看,臉旋即被羅琳扳正,在她眼皮上落下細碎的吻。

這下凌語完全失去了視覺,所有碰觸都變得格外敏感。落在眼皮上的親吻很柔,像是羽毛輕撫;原本勾著她下巴的力道忽然消失,一陣麻癢從腹部攀上來——羅琳將手伸到她濕透了的上衣底下,貼著她精瘦的腹部,勾著衣襬,緩步將外衣上捲。

流暢的動作在碰到束胸時停下,她聽見羅琳輕聲問:「穿這個,不悶嗎?」

「不悶。」凌語半睜開眼,拉住她的手,輕吻了一下。「胸部好麻煩。」

「這我倒是同意。」羅琳笑答:「運動時超不方便。」

她這次乖巧地任由羅琳脫去上衣,但還是守著內衣的底線。羅琳見她固執,便也沒有強迫,她正鬆了口氣,下一刻卻差點就地昏厥:羅琳解開了胸罩,正緩緩褪去內衣。



16

凌語第一個反應是幫她穿回去,在水裡變換姿勢的瞬間,她的腳勾到羅琳,不小心讓她失去重心向後仰,凌語慌忙往前一撲,用手防止她撞上後方的水龍頭。

羅琳半張臉沉在水面下,只露出一對美麗的眸子盯著她瞧。她那件性感的薄紗胸罩漂浮在她們之間,凌語半摟著她,遲鈍地感受到撐著缸底的手肘內側,碰觸到了她柔軟而富有彈性的側胸。

沒了眼鏡,視線又受阻撓,凌語望著裸著身子半沈潛在水中的羅琳,畫面朦朧又充滿遐想,一下子看得痴了。趁她僵著沒有動作,羅琳在水面下勾起了頑皮的笑容,手一伸,迅速將她束胸的拉鍊拉開。

凌語激動地護著袒露的胸口轉過身去,洗澡水啪啦啦濺出浴缸。「為什麼脫我束胸!」

「不脫掉是要怎麼洗澡?」羅琳既好氣又好笑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凌語啞口無言,手還是死命護著小巧的胸部:「所以⋯⋯現在要洗澡?」

她聽見背後的人輕巧的笑聲。「這可是有多種水療模式的按摩浴缸哦!不洗澡,妳想做什麼?」

「洗、洗澡!都洗!」

凌語結結巴巴說完,起身去取架子上的沐浴乳,突然啪、啪、啪三聲,她看見旁邊的地板上多了羅琳的內衣褲、還有自己的束胸。她吞了口口水,為了防止身上最後一件布料也在瞬間被脫掉,趕緊泡回水裡,依然背對著羅琳。

「這罐是沐浴乳、這罐是洗髮乳⋯⋯」凌語揮動左右手上的瓶子,對後面的人解釋。「妳可以先用沐浴乳,我頭髮短,洗髮乳隨便搓一搓就——」

她的句子硬生生頓住。羅琳從後頭環住她的腰,柔軟的觸感貼上背部,然後,她用慵懶迷人的嗓音喊了她的名字。

「凌語,妳不幫我洗嗎?」

啪啦啪啦!凌語手中抓著的沐浴乳跟洗髮乳雙雙落入水裡。

「嗯?」羅琳挑起眉,忍著笑將臉貼上她的背,揶揄道:「妳不是很擅長幫人洗澡嗎?還是說,妳只是不想幫我洗?」

「不是——當然可以幫妳洗,」凌語強作鎮定的嗓音透過肌膚,放大了數倍傳遞進耳裡,震得羅琳有些麻癢,「只是妳可以先轉過去嗎?」

「一定要嗎?」她軟聲問,不放棄逗弄對方。

「這樣背才洗得乾淨。」聽那認真的語氣,彷彿替她把背刷洗乾淨是全天下最重要的事。羅琳終於忍不住笑出來,應了聲好吧,聽話地轉過去背對凌語。

她安份地抱膝坐著,透過水流的方向,和聲響,想像著身後凌語的動作。

她想像著手長腳長的她,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在浴缸中轉身,因為視線不清晰,笨拙地嘗試撈起沉入缸底的沐浴乳;想像她是如何謹慎扭開瓶蓋,在沐浴球上淋上乳白色的沐浴乳,湊在眼前仔仔細細揉搓出泡沫;想像她是如何做足心理準備,反覆深呼吸,才終於鼓起勇氣碰觸她赤裸的肌膚。

沐浴球每刷一下,就牽動體內一股無可名狀的熱流。她許久沒有與人共浴,對於他人的碰觸異常敏感;而埋藏在腦回深處的觸覺記憶,即使她再怎麼奮力抵抗,依舊劇烈侵蝕上來,輕易地覆蓋了她剛才建構出的想像。

她不想要這樣。這樣的疊合是錯誤的,是折磨她至今的噩夢。凌語不是影子,不是倒影,不是蟄伏於記憶裡的幽靈。但她有時會喪失分辨的能力,她不想要這樣。

凌語使勁讓自己的手不要顫抖,一下一下刷著羅琳那屬於運動員的、曬得健康的麥色肌膚。她的體態良好,有著美麗的肌肉線條,不會太壯,恰到好處的性感。

她不敢直接碰觸羅琳的肌膚,怕自己會一下子把持不住。

「會太用力嗎?」為了制止自己的邪惡思想,凌語擠出了個問句。

羅琳沈默了片刻,細聲回:「不會,很舒服。」

「那就好。」

一下、兩下、三下。凌語想要專注擦背,但水氣氤氳裡羅琳的背影實在太誘人,她煩躁地揉了揉自己的短髮。背快要擦完了,接下來要幫忙洗⋯⋯手?腳?還是胸——一股不妙的熱流在體內竄升,她決定唱歌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今天早上起床腦袋異常痛臉也漲紅
是不是昨天晚上做了什麼害羞的夢

凌語順口唱起了田馥甄的《來不及》,原本搖滾的曲風被她清唱成了另一種風格。自從知道羅琳不習慣重節奏的音樂,她開始嘗試著把歌唱得軟一些、輕一些,這樣一來,她就能跟羅琳分享自己喜歡的歌曲。

或許是粉紅色荷爾蒙在血液中流動
你呼吸,我悸動⋯⋯

才唱完一段主歌,羅琳回過頭來,帶笑瞅著她:「昨晚做了什麼害羞的夢?」

反射性護住胸口的凌語眨了眨眼,腦袋空轉幾秒,才意識到她是在講歌詞,卻也同時也回想起了昨晚的夢:大雨的校園,迷失的自己,美麗的月色,河畔的人影,還有當下無比鮮明的氣息交換。

回想起這個「春夢」,凌語把臉埋進手裡猛搖頭,即便沒有絲毫說服力。

「凌語,」羅琳背對著她,柔聲問:「可以繼續唱歌給我聽嗎?」

凌語抬起臉來,糊里糊塗地說好,邊唱,邊想著似乎有哪裡不太對勁。明明羅琳的表情是笑著的,看上去卻無端悲傷。她好熟悉這樣子的她——簡直太熟悉了。

她停下手中的沐浴球。還能有什麼原因呢?

凌語張口,欲言又止。如果需要自己的話,她會說的⋯⋯她會說的吧?於是她繼續唱著歌,富有磁性的嗓音迴盪在霧氣瀰漫的空間。




Ch. 17 (R18): https://telegra.ph/Alishan-Ausflug-10-28

(tbc. Last edited on 27. Oct.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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