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ishan Ausflug Ch.1-9

Alishan Ausflug Ch.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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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 1-9 | Ch. 10-16 | Ch. 17 (R18) | Ch. 18-Epilogue

1

不認識凌語的人,都以為她是那種冷豔又不太搭理人的個性。

為了讓雄性生物知難而退,她特意留了一頭俐落的男生短髮,明擺著「我是T,滾遠點」,此舉的副作用是招來了更多同性桃花,這讓生性害羞的她相當困擾。

和外在相反,凌語有著浪漫到了極點的靈魂,她嗜讀俄國女詩人茨維塔耶娃的情詩,也讀那些記載了女同志幽微情愫的文學作品。她最近讀完了陳雪的《像我這樣一個拉子》,滿腦子打轉的只有自己偷偷改寫的一個句子:

二十歲那年,我愛上了一個女孩。

那個女孩就是大她兩屆的外文系學姊,羅琳。

那個在河濱與她初遇的夜晚,凌語總覺得帶著點決定論的不可改變性。雖然五年前,羅琳正為了另一個女人淚流滿面,她卻仍舊不可自拔地愛上了這個人——這對於二十年來感情史乾淨如白紙的她來說,是真真切切的一見鍾情。

五年過去了,一直以來傻傻在一旁守候著羅琳從情傷中恢復的她,總算在室友的推波助瀾之下,成功約了對方一起去阿里山二日遊。

明天一早就要出發,凌語興奮得在宿舍床上翻來覆去。

她覺得這樣下去不行,要是明天睡過頭一切就毀了。於是她在心裡反覆唸「我很睏⋯⋯我很睏⋯⋯」希望能催眠自己。

效果拔群,也許是在行前好好睡一覺的願望太懇切了,她很快便朦朧陷入了夢鄉。

凌語在迷糊之中總感覺有誰在叫自己,睜眼一看,竟是昨晚去女友租屋處過夜的室友言少筠。她揉揉眼睛問,現在幾點了?

九點啦,少筠驚訝反問,妳不是早八有科期末考嗎?

這句話讓她心跳差點停止,腦袋還一片混沌,胡亂整理了一番,抓了背包就衝出宿舍,外頭正下著傾盆大雨。雨聲淅瀝在柏油路面種出了一株株透明的小草,她傘也不撐,就這樣直直撞進大雨滂沱裡。

校園在大雨中逐漸丟失輪廓,她奔跑了不知有多久,才驚覺自己迷路了。

她的方向感一向很好,幾乎像有內建的GPS,只要有個明確的目的地,憑著她那近乎超自然的直覺,即使是第一次去的地方,也從來沒有搞錯過方位。

但不知道為什麼,現在的她卻迷失在這座校園裡,容納她五年大學回憶的地方。五年了,奔跑了整整五年,那些熟悉的建築輪廓卻開始溶解,一如她內心一直以來明確追逐的目標,也正以沙漏般的速度模糊著樣貌。

即便如此,她仍舊沒有停下腳步,最終來到了河岸邊。

那裡佇立著一道身影,熟悉,卻陌生。那人轉過身來的時候,凌語看見河面倒映的美麗月色,灑在身上發疼的雨點溶出了星光。

等她回過神,已經被打橫抱起,那張好看的臉湊得極近,勾出了優雅的淺笑,語氣慵懶而嫵媚:這樣妳滿意了嗎?

那帶點香味的吐息讓凌語猛地從床上坐起身,心臟撲通撲通狂跳。

她呆滯地看著窗外還尚未亮起的天色,臉頰燒燙,即便隔壁的床位空蕩蕩的,她還是把臉埋進被子裡。一定會被笑的,她想,少筠如果在場,一定會毫不留情調侃她在兩人出遊前還做這種春夢。

懷抱著難以抑制的興奮與期待,還有做了「春夢」的那麼一絲罪惡感,凌語整理好儀容,帶著昨晚早早收拾好的行囊出發了。



2

為了能夠盡可能拉長在阿里山的時間,她們預定搭早上六點半發車的自強號。因為太怕遲到,凌語提前了整整半個小時抵達見面地點。

平常她的穿著都以舒適、行動方便為主,為了第一次的正式約會,今天特別穿了件黑色開襟的針織短袖上衣,搭上卡其色的九分西裝褲和一雙深色登山靴。瘦削頎長的身形,讓她隨便穿都看起來像模特,平時睡醒就任它亂翹的短髮,出門前也特地用髮蠟抓了一下造型,光是站在那裡等待,就吸引了不少路人的注意。

等待期間,凌語打開背包,再三確認該帶的行李都有好好收進來,還有爬山必備的儲備糧食是否充足,接著便倚著台鐵入口處的圓柱,小口咬著在超商買的紅豆麵包當早餐。嚼著甜滋滋的麵包,她不忘左顧右盼,期待在下一秒就看見羅琳的身影出現在視野。

剛認識羅琳的時候,凌語發現這人不僅守時,似乎更習慣提早到,她無法理解為什麼有人會願意提前十五分鐘到場等待。那時候得到的回答是「比起讓人等,我寧願等人」,可是在羅琳分手之後,她再也不這麼做了。

就像今天,她也在發車前十五分鐘恰巧出現,和約定好的半分不差。

羅琳穿著深色連身吊帶褲,裡頭是黑白相間的條紋上衣,腳踩著雙白色運動鞋,長髮在腦後紮成包包頭,一反平時的成熟氣質,顯得格外童趣。

「這麼早到?該不會整晚都沒睡吧?」

她輕快的問句讓凌語緊張得站直了身子,露出帶點傻氣的笑容。

「我有睡啦,為了早起還九點就躺上床了。雖然很興奮一開始睡不太著,但只要一直默念『我很睏⋯⋯我很睏⋯⋯』,一下就睡著了。」

羅琳眨眨又長又翹的睫毛,摀住嘴巴輕笑:「妳到底多單純啊?」

「真的很有用,妳失眠的話也可以試試看。」凌語認真表示。

「好好,我會試的。」羅琳噙著笑說,「我們上去月台吧,車待會就來了。」

上車找到座位後,凌語讓羅琳先坐進靠窗的位子,自己獨力把兩人的登山包都放上行李架。因為連假緣故,這個時段的車廂仍舊高朋滿座,她們倆外貌原本就相當惹人注目,所以凌語也沒有特別在意周遭的目光。

火車緩緩駛動,一開始的一段路程在隧道裡,窗外一片漆黑,清楚映出羅琳側臉優美的線條。

凌語挪動身體,左手倚著扶手,微微向著車窗那側,好更清楚看見身邊的人——雖然這麼做同時也拉開了兩人的距離。第一次的長途旅行,什麼時候能靠近、什麼時候該止步?她吞了口口水,腦中千頭萬緒,一時說不出話來。

相較於她的緊張,羅琳倒是自然地轉頭過來,輕鬆開啟了對話。

「凌語。」

「啊、嗯?」

「妳去過最難忘的景點是哪裡?」

和旅遊相關的話題,神奇地讓凌語緊繃的心情舒緩了下來,她偏頭想了想,很快答:「到台北讀書後就不太常出去玩,小時候的話,我爸媽倒是偶爾會帶我去羅東運動公園。」

羅琳忍著嘴角的笑意,「妳最難忘的景點是運動公園?」

「那邊有很寬闊的草原,可以放風箏、玩飛盤,樹蔭很多,很適合野餐,」凌語低著頭,認真細數公園風光,「還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山丘,其中最大的一個叫作『望天丘』,沿著石階爬上去,可以眺望湖,還有更遠的地方。」

「既然是眺望低處和遠方,它為什麼叫望天丘?」羅琳靠上座椅中間的扶手,頗感興趣地側過身來看她。

「因為它不像一般的山丘,中間是凹陷進去的,妳可以躺在斜坡上仰望天空,一整片的藍天,裝盛在望天丘裡。」

「一定很美。」

「嗯,真的很美。」凌語看著她的雙眼,揚起淺淺的笑容。「妳呢?最難忘的景點是哪裡?」

她哦了一聲,目光飄向遙遠的某處。「妳聽過『天空之鏡』嗎?」

凌語誠實地搖搖頭。

「在南美洲內陸一個叫作玻利維亞的國家,曾經有一座史前巨湖,乾涸以後形成了現今世界上最大的鹽盤,烏尤尼鹽沼。」羅琳手抱著胸,挪開目光向後靠著椅背,「那裡雨量不多,附近是長滿了仙人掌的沙漠,只有短短三個月的雨季。每當大雨過境,鹽田淹成淺湖,在晴朗無風的天氣裡,妳可以踩上藍天白雲,若是夜晚,妳可以踏上一整片星空,所以有了天空之鏡的美名——很夢幻,對不對?」

光是想像,就已經夠讓人心神蕩漾,凌語沈浸在她言語間構築的畫面裡。羅琳見她沒有出聲,轉過去一看,那一臉神往的模樣,惹得她彎起嘴角。

「去過世界那麼多景點,我最難以忘懷的還是這面天空之鏡。那天我們在日出之前抵達,外面是零下的低溫,雨鞋踩進水裡,凍入骨髓的冷,但眼前的畫面實在太美了,妳真的會忘記呼吸。看著夜色,從水平面逐漸變成靛藍,淺藍,橙色,然後看見那個小小的發著光的火球,逐漸長大變形,一分為二,慢慢遠離彼此。」

「要是有機會,真想親眼看看。」凌語羨慕地說。

「總會有機會的。」羅琳微笑道。「其實也用不著跑那麼遠,像是台中的高美濕地,也有機會看到類似的美景。」

凌語點點頭,拿出隨身的迷你筆記本,真的把高美濕地記下來。

火車駛出隧道,車廂一下子大放光明,列車往南行,晨光明媚地從左邊車窗灑進來,暖暖撲上凌語的側臉。

她下意識往右邊看,羅琳正傾身向前,半瞇著眼,羽般的睫毛輕巧眨動,像是想逆著光看清她的模樣。她們的視線對上——至少,凌語單方面跌入了她的凝視裡——笑意同時在臉上綻開。

接下來的時光,她們邊欣賞著沿途風景,邊聊著抵達之後的行程。

要是在嘉義車站轉乘客運一切順利,應該能在下午一點以前到達阿里山國家森林遊樂區。午餐就在園區內的商店街簡單解決,買完看日出最關鍵的祝山線車票後,就搭小火車去沼平站,走那邊的環湖棧道,再沿線走回旅社區;因為時間關係,神木群就留到明天上午再去拜訪。

「早點去旅館休息一下也好,養足精神體力,晚上七點有遊園車可以搭到祝山,再爬一小段路就是小笠原觀景台,可以在那裡看星星。」凌語認真審視自己手寫下來的行程表,有條不紊地列出規劃。「看網路上的照片,星星好像多到會密集恐懼症發作,不知道真的還假的⋯⋯」

她的音量漸弱,因為羅琳此時挨近了身子,壓著中間的扶手湊過來看她那用整齊字跡謄寫得密密麻麻的迷你筆記本。凌語必須屏住呼吸,才有辦法稍微抵禦她身上那股淡雅卻迷人的香味。

「我們的導遊安排得很好嘛,」羅琳抬頭看向凌語,距離近得能感受到說話時空氣的擾動。她停頓片刻,笑得曖昧不明:「記得呼吸喲,還是說,妳需要人工呼吸?」

凌語又嚥了口口水,慌忙高頻搖頭。

⋯⋯可以嗎⋯⋯好近⋯⋯香⋯⋯怎麼辦⋯⋯

和她的筆跡如出一徹的字,清澈而透著光,若有似無地飄浮在那張好看的臉龐邊,明滅著像是白日裡的星辰。

羅琳很喜歡凌語的字,帶有一份純真的輕盈,輪廓清晰,少有疊合,比任何她認識的人都還要易懂。她就是這麼單純的人。

忽然,凌語伸手輕掩上她的雙目,咕噥道:「妳是不是又在偷看了?」

「那麼明顯嗎?」她抱歉地微笑。

「妳只要動也不動地盯著我的臉看,十之八九就是在讀那些字。」

「也有可能單純是在欣賞妳的臉呀。」

「妳⋯⋯明明就不是。」

羅琳幾乎能想像她現在半摀著臉冒煙的羞澀模樣,帶著愉悅的心情向後坐好,轉頭看向車窗外。她偶爾會在人們身邊看見飄浮打轉的手寫字,以神秘的方式得知對方的心思——這種毫無科學根據、幾乎像是妄想的東西,是打從有記憶以來,她一直獨自守著的秘密。當初為什麼會選擇告訴凌語呢?

也許是因為過於寂寞吧。

自強號平穩前進,以一種穩定的頻率輕微搖晃,才一會的時間,羅琳感覺肩頭一沉,身邊的凌語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她雖然說昨晚很早就睡了,但出遊的亢奮,還有打會合以來顯而易見的緊繃,羅琳看得出她前一晚睡得並不安穩,於是伸手將她睡歪了的頭在自己肩上枕好,接著把頭輕輕靠了上去。



3

出了嘉義車站,凌語覺得自己好像折壽了大半。

因為睡姿不良,脖子很痠,但這痠痛感卻在在提醒她自己在睡死的時候做了什麼蠢事。到底是哪來的勇氣把頭靠在人家肩膀上睡了整整一路啊!天知道自己有沒有流口水!

在凌語內心大崩潰的時候,羅琳已經找到開上阿里山的客運,往前走了半天,發現後頭沒人,才轉身對還杵在原地的旅伴喊:「再不來就要趕不上車了!」

凌語還在介意自己火車上的失態,搭上客運之後便一直抱著登山包悶不吭聲。

「妳怎麼了?暈車嗎?」羅琳稍微推開巨大的登山包,探頭問。

凌語迴避她關切的目光,支支吾吾地問:「我剛才應該沒有流口水吧?」

「噗。」

「別笑我⋯⋯」

「誰睡覺不流口水?煩惱這個做什麼?」

「那就是有。」凌語把臉埋進包裡,一副要鑽進去的態勢。

就在此時,車體發出一陣不妙的隆隆聲,接著毫無懸念地熄火了。司機彷彿司空見慣,廣播請所有乘客下車,在路邊等待別台車來支援。

所幸時序步入秋天,也才啟程沒有多久,即使兩人各帶著一個大登山包,下車站著等待並沒有到難以忍受的地步。凌語用餘光瞅著羅琳,怕她覺得無聊,於是清了清喉嚨,準備做點什麼來填補這等待的空檔。

「記得我哥嗎?」她試探性地問。

「妳畢業的時候有見過一面。」羅琳回想,「大妳十歲,矮妳一顆頭,身材練得很壯,是銀行交易員對吧?」

果然不愧是從小參加各式社交場合的人,記人的功力真是一流。

凌語雖這麼想,還是對她記得哥哥感到有些沾沾自喜,頷首接著說:「我哥跟我個性差很多,從小就喜歡往外跑,小時候他會拍很多照片回來,讓我臨摹作畫。他最常塞給我在山上拍到的各種鳥類,有五彩斑斕的,也有用保護色隱匿在山林間的,正在起飛的、餵食幼雛的、水面抓魚的瞬間都有。」

她用鞋尖撥弄著腳邊一片落葉,接著蹲了下來,拾起來仔細觀察。「但其實我更喜歡畫植物,所以要他拍沿途看見的特別植物,撿它們的葉子回來,畫完以後,他教我怎麼做壓花,把那些漂亮的葉子保存下來。」

她轉著手中缺了一塊的葉片,抬頭看向上方枝枒茂密的不知名樹種。

「妳知道嗎?做成標本的葉子、照片裡的葉子、臨摹在畫紙上的葉子,跟實際上看到生長在樹上的葉子,好像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這大概是我小時候最大的謎題。」

羅琳也跟著蹲下來,接過她手裡的葉子,搓在指尖轉呀轉的。「妳從小就是個哲學家呢。」她對凌語笑笑,問:「那妳更喜歡哪一種樣態的葉子?」

「以前當然最喜歡自己畫的葉子,所以才會一直那麼宅。」

「現在呢?」

凌語手支著臉,側著望向她,「現在的話,喜歡真正長在樹上的葉子。」

「所以現在不宅了?」

「欸?」

似乎沒料到這樣的反問,凌語一時傻住,羅琳覺得很有趣似的,拿手裡的葉子搔起她的鼻子,惹得她打了個大噴嚏。凌語半睜著眼,看她笑得開懷,自己也跟著笑了起來。

支援的車比想像中來得快,這次她們一路順遂上了山。一下車,山上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轉運站對面即是雲霧繚繞的塔山奇岩眺望點。

活了二十五年最愛宅在家裡、印象最深刻的景點是望天丘的凌語,一下子被眼前群山環抱的畫面震懾得說不出話來。

「怎麼樣,很漂亮吧?」羅琳走到她身側,深深吸了口氣,緩而綿長地吐了出來,仰起臉來對她說:「既然妳現在喜歡真正長在樹上的葉子,之後就多跟我一起出來玩。」

凌語眨了眨眼,垂下目光回望。不是邀約,而是肯定句,會是什麼意思呢?她從羅琳那雙像是能看透她的眼眸裡,讀不出思緒,只有柔柔的笑意。總是這樣。

要不是初識當天她就在自己面前哭得淚流滿面,凌語大概永遠都會以為這個人就如表面看上去那樣,氣質典雅,待人處事游刃有餘,嘴角總是帶笑,像個完人。

年長的哥哥說,能把所有心緒都縝密藏好的人其實最可怕,那是有夠多社會歷練才能打磨出的特質;這樣的人如果冷酷就算了,要是不幸善良,內心鐵定千瘡百孔。她在和羅琳熟識的過程裡,不斷印證這番話,不斷回想起她那晚哭泣的樣子。

山上的氣溫偏低,她們把登山包裡的外套取出來穿上,在觀景平台駐足了一會,接著購票進入森林園區。此時兩人的肚子也適時叫了起來,於是決定先去商店街果腹,之後繞去旅館check in放行李,再正式開始探索園區。

商店街有一大區是伴手禮店,餐廳大多是熱炒、火鍋類,另外還有幾家路邊攤,賣常見的小吃炒麵飯等等,當然也有遍佈全台的便利商店。

「有想吃什麼嗎?」凌語問。

「先到處逛逛再決定吧。」羅琳提議。

凌語點點頭,猶豫半分,還是沒能牽起她的手,於是兩人並肩走著,維持著不遠也不近的距離。



4

連假期間,午後時分的園內遊客不致洶湧,卻也熱鬧,處處可見攜家帶眷的旅客,孩子們興奮地跑過來跑過去。提供合菜的餐廳高朋滿座,礙於時間因素,她們決定簡單解決午餐,把目標鎖定在路邊攤。

「吃雞肉飯怎麼樣?」凌語指著一攤亮著黃色招牌的小店問,羅琳從善如流答應了。

攤子前並置三張大紅色折疊桌,桌旁擺著黃綠相間的塑膠椅,桌上放著辣椒醬、免洗餐具和衛生紙,很有夜市的風格;其中靠邊的兩桌已經坐著幾組客人,兩人在中間並排的兩個空位入座。

凌語上前去點了兩份雞肉飯和一份炒脆筍,回到座位時,羅琳正拿出環保餐具,一抬頭看見她臉上惶恐的神情,笑問:「需要嗎?我有兩套。」

她臉上寫著的「妳要是敢拆免洗筷來用試試看」,不需要什麼特殊能力就看得出來。凌語小聲道謝,一邊暗自檢討自己居然遺漏了這個小細節——羅琳以前在環保社團養成的小習慣,連帶感染了時常一起吃飯的她,怎麼偏偏這次出門卻忘了呢?

餐點很快送上,口味普通,但份量很足,適合為山上健行儲備體力。兩人正聊著脆筍怎麼料理最好吃的話題,隔壁桌的情侶卻突然爭執了起來。

「搞什麼,肉圓就應該要吃炸的!蒸肉圓是什麼邪門歪道?」

「肉圓就應該要用蒸的才能鎖住肉汁,把軟嫩的厚皮拿去泡油是對肉圓的污辱!」

「肉圓脆皮外酥內Q才是王道,吃蒸的妳幹嘛不直接吃水晶餃?」

居然是在戰肉圓該吃炸的好還是蒸得好。這對男女爭得面紅耳赤,吸引了周遭的目光,但誰也不讓一步;女方臉上的表情就像隨時會提分手一樣,但男方依然故我,表示蒸肉圓是為了不會用筷子使力的人發明的替代品。

「情侶一般會為了這種事吵架嗎?」凌語不禁低頭小聲問。

羅琳掩嘴輕笑。「情侶就是會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呀,其實這算宗教戰爭了,以前我還因為更莫名其妙的原因,跟竹君整整冷戰了一個星期。」

在日常對話裡聽見那個名字,凌語已經很習慣了。她用筷子戳著盤中僅剩的鮮紅辣椒末,自然地接著問:「妳們吵什麼?」

「水果要飯前吃還是飯後吃。」

「這有什麼好吵的⋯⋯」

「水果跟沙拉一樣呀,當然要飯前吃。」羅琳理所當然抱胸說道。「她堅持飯後吃比較幫助消化,但明明就該先吃更好消化的水果再吃正餐,不然胃的負擔很大耶。那妳說說看,水果飯前還飯後吃比較好?」

凌語還在想著難得跟她那糟糕的前女友有一點共通之處,恍神之中下意識回答:「我比較喜歡飯後吃。」

羅琳的沈默讓她猛地回過神,才意識到自己究竟鑄下什麼大錯。她完全可以想像一路助攻的室友無奈搖頭,拍拍肩膀要她節哀的畫面。

「吼唷,妳們都一樣啦!」

羅琳皺起眉,噘嘴抱怨,接著把自己的餐費放到桌上,背起行囊起身就走,留下傻在當場的凌語。她沒有料到會是這種反應——羅琳是第一次用這種語氣對她說話,她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應對。

在凌語手足無措的情況下,羅琳已經往旅社區的方向邁了好幾步,停住腳步轉過身,對她喊:「不來嗎?不來我自己走了。」

凌語跌跌撞撞地起身,趕忙付了錢,才匆匆小跑步跟了上去。羅琳瞅了她一眼,輕哼一聲:「差點就可以自己獨佔一間房了。」

「別、別這樣,要是露宿街頭,在山上會凍死的。」

「不會凍死,反正妳都飯後吃水果,消化得比較好一定很健康。」

她這是在鬧彆扭嗎?

凌語腦中突然閃過這個不像話的念頭。她可是羅琳耶,那個除了在談起前女友總是泛出悲傷神情外,幾乎都面帶微笑、無懈可擊的羅琳喔?

承受著這個巨大的衝擊,凌語思緒紛亂,結結巴巴地回:「死後健康有、有什麼用嘛⋯⋯我想好好活下去,才能一直陪著妳。」

羅琳頓住步伐,唇瓣顫動,想說什麼,旋即又抿了起來。

她抬頭,在凌語略顯慌張的眼神裡,依舊找得到那份一貫的堅決,忽然感到一瞬鼻酸。

梁竹君從來不談未來。對她而言,人生只有當下和過去,以及轉瞬即變為過去的當下。她們的愛情只存在於當下,只存在於每一刻都在成為過去的瞬間。

羅琳知道為什麼,那是因為梁竹君壓根就沒有想要活下去的打算。她只是一直沒有去死而已。但她終究沒有做出這個選擇,她太不服輸,了結生命對她來說就像是對命運低頭,而她從來不低頭。

在聽見凌語說想好好活下去的那個剎那,一直以來歪斜、破損了的什麼,彷彿被輕巧矯正、修復了;從這一刻起,她也開始能夠想像未來。

「羅琳?」凌語擔憂的嗓音喚回她的思緒。

「沒事。走吧,轉個彎應該就能看到旅館了。」羅琳微笑說。



5

她們訂了間園區內相對平價的旅館,因為實在太晚訂位,還好有間雙人房臨時取消訂位,她們才能補上。

「因為房型安排的緣故,我們在這邊幫兩位免費升級成本館最高級的套房哦!」年輕的櫃台妹妹十分有朝氣地對兩人宣布,帶著專業微笑將房卡遞了過來。

「欸?」凌語睜大眼,一時說不出話來。

「真是謝謝妳,我們會替貴旅社留下好評價的。」羅琳接過房卡,給了櫃台妹妹一記迷人的笑容,讓對方捧著心窩沈浸在幸福的泡泡裡。

搭電梯上樓的時候,凌語才從驚嚇之中回過神,傻傻地問:「這種事原來真的會發生嗎?」

「就跟搭飛機時超賣座位,有可能免費被升級到商務艙一樣呀。」羅琳稀鬆平常地表示。

「是哦,我沒有搭過飛機,不太清楚。」凌語摸摸後腦勺,表情難掩興奮。

門卡嗶的一聲,踏過門檻,彷彿走進另一個世界。

凌語覺得有點暈眩,她家境普通,生性又宅,自然沒什麼機會住進高級飯店套房。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客廳那容納了整片山景的落地窗,她幾乎是踢掉靴子,三步併作兩步衝到窗邊,貼著鼻子往外看。腳下踩著的實木地板暖暖的,像是準備好了迎接她們入住。

「哇⋯⋯」她發自內心讚嘆:「好棒啊!」

「妳這樣好像小孩子。」羅琳悶笑評論,隨手將登山包扔上沙發。

凌語聞言收回了貼在窗上的手,回身輕輕咳了咳,想裝沒事,注意力卻再度被壁爐吸走,雙眼發光地彎下身檢查:「這真的可以用嗎?」

「傻瓜,怎麼可能。」羅琳笑著回她,繞進去看了眼臥室,回頭神秘對她招手:「妳過來一下。」

凌語雀躍地跳過去,一見到那張king size的粉紅色公主床,臉色整個垮了下來。「為什麼是粉紅色的,還有那麼多蕾絲?」

「因為是公主嘛。」羅琳似乎很享受她現在的表情。

四柱床架上垂掛著深棕色的蕾絲床簾,還一束束用同色系的緞帶綁著蝴蝶結,雖然深色調添加了成熟感,但少女般的粉紅床鋪還是讓凌語耿耿於懷。所幸接下來在浴室的新發現,再度點燃了她的興奮之情。

「有很多種水療模式的按摩浴缸欸!」她指著浴缸叫道,以為不喊得大聲點羅琳就會發現不了似的。

鑲在木造平台裡的雙人按摩浴缸,側面窗景一點也不輸客廳的落地窗。說實話,跟羅琳從前待過的豪華飯店套房比起來,除了風景真的無話可說之外,房間本身真的沒有多讓人驚艷。但凌語的反應實在太好玩了,逗得她樂不可支。

只是旅伴大有要直接在旅館結束今天這回合的態勢,羅琳逼不得已,只好威嚇如果十分鐘內不整裝出發,她就要自己搭小火車去沼平站了。

幸好凌語還記得這趟旅行的目的是什麼,羅琳發覺自己這麼想,不禁皺了下眉頭——說得好像自己知道一樣。



6

放好行李後,兩人一身輕便,散步前往阿里山車站。她們先如預定計畫買了隔日往祝山看日出的車票,趁著等待下一班往沼平的列車期間,在車站內外到處閒逛。

九二一大地震後重建的阿里山車站,是全台最大的木構車站。二樓是可愛的斜頂造型,一進到月台,可以見到一整排半拱微彎的樑柱,由混凝土底座向上長出、岔開四肢,協力撐開木造屋頂。

月台外是寬闊的觀景平台,能遠眺綿延的塔山,午後陽光熱烈,遊客三三兩兩聚集在這裡拍照留念。平台上擺置了四座紅檜雕刻作品,對藝術感興趣的羅琳一下子貼了上去,就近觀察那流線型的雕刻。

「網路上查到,它們分別代表人文藝術的起、承、轉、合,」凌語繞到羅琳對面,上下打量著木雕作品,面有難色,「沒有文本的藝術真的好難解讀。」

羅琳認真端詳,開口說:「有多重詮釋的可能,就是藝術的本質呀。」

正當兩名人文學科的研究生沈浸在藝術的探討裡,忽然受到逐漸逼近的爭執聲干擾。

「你們北部粽那根本不叫粽子,是3D油飯。」

「哈!糯米跟餡料當然要先爆炒過才夠香,炒到半熟再包進粽葉裡蒸,混合了爆香跟粽葉香味,吃起來又Q又香。南部粽那是什麼軟爛菜尾?」

「說這種話只顯得你一點也不了解粽子的本質!生糯米和餡料用粽葉包好入水煮,才是真正釋放竹葉香氣的關鍵,北部粽調味那麼重,把主角粽葉的風味都搶走了,還好意思說自己是粽子,笑死人。」

「我看南部粽缺少醬汁就入不了口,就覺得你們很可憐。粽子不能獨立品嚐出風味,那還有什麼存在的意義?」

嗯,是午餐時那對為了肉圓要吃蒸的炸的而吵架的情侶。他們經過兩人,聲音由小漸大又由大漸小,到了觀景台邊還在持續角力,吸引了不少目光,卻毫不在意。

「戰完肉圓戰粽子,他們到底要吵到什麼時候?」凌語傻眼。「該不會這趟旅行完就要分手了吧。」

「也是有這樣的情侶的啊,健康的辯論其實也有益於感情的交流,可以更認識彼此的價值觀嘛。」羅琳說到這裡,從木雕後探頭,長長的馬尾柔順垂了下來,帶笑瞅著凌語:「妳說說看呀,比較喜歡哪種粽子?」

「我嗎?我比較喜歡南部粽。」

「妳不是宜蘭人嗎?妳這叛徒。」羅琳笑罵。

「我喜歡軟軟爛爛的口感,淋上不同的醬汁可以有很多種變化,吃不太膩。」凌語顯然對南北忠誠度不太在意,誠實表示:「還有就是小時候端午節阿嬤都會包一大堆粽子,一天到晚餵我們吃,吃到後來都有點反胃了。」

「怎麼可以這樣對待阿嬤的愛心啊,好壞。」羅琳輕捏她的臉頰。

凌語用手撫著被捏的地方,反問:「那妳喜歡吃什麼粽子?」

「原住民的阿粨。」

「那是什麼?」

「粽子是漢人的東西嘛,原住民也有類似的食物,叫作a-bai,傳統上祭典或禮俗的時候會吃。」列車再過不久就要進站,羅琳邊往月台的方向走邊解說:「最大的不同是主要用小米去包豬肉餡,另外也有摻芋頭或南瓜的不同口味,包進假酸漿葉,最外面再用月桂葉包成長條狀,拿去蒸煮。吃的時候拆掉月桂葉,連著假酸漿葉一起吃,口感很特別,一點也不比漢人的粽子遜色哦!」

凌語邊聽邊點頭,取出了口袋裡的筆記本刷刷刷地寫起來,寫到一半,手腕突然被羅琳纖長的手指握住,她心臟一下子漏跳半拍,抬眼卻迎上譴責的眼神。

「不要邊走路邊寫,很危險。」

她那聲細小的「好」被正好入站的小火車沖散,環繞著手腕的溫度旋即消失。「走吧,我們去搶個好位子。」羅琳朝她勾勾手,她點頭,緊跟在後。

森林小火車的車體通紅,看上去有點年代感;車窗上層能夠拉開通風,夾道相對的是兩排連位長椅,可以想像擁擠的時候乘客必須緊挨著肩膀坐。

兩人選了個人數不多的車廂,霸佔了一整排座椅。羅琳跪在座位上,招手要凌語靠過去看:透過氣窗能清楚看見停在對面鐵軌上的蒸汽火車頭,後頭運著橫躺著的巨木。

「讓人忍不住想到林南學長的爺爺呢。」凌語喃喃說。楊林南是室友少筠實驗室的學長,中秋節他們一群朋友去學長家玩了整個晚上,順道參觀了他爺爺的木材工廠。

「是啊,他老人家一輩子和這樣的原木為伍,到了他手上一定能蛻變成很棒的作品。」羅琳神往地說。



7

到沼平站僅花了六分鐘的時間,兩人出了車站,決定先往派出所的方向走,再沿著阿里山詩路往北上去參觀姊妹潭。

車站對面就是廣闊的沼平公園,一起乘車過來的遊客四散,凌語注意到那對每次碰面都在吵架的情侶,這會兒勾著手甜甜蜜蜜地在公園入口處自拍,內心覺得不可思議極了。

走著走著,兩人來到一處高空木棧道,上頭標示著「櫻之道」。

「哇,這看上去至少有四、五層樓高。」凌語驚嘆。

她對這裡有印象,是為了賞櫻季能眺望成群盛開的櫻花樹而修築的棧道,雖然現在不是花季,但走在上面也能欣賞壯麗的林景跟山巒。她轉頭想問羅琳是不是要來走一下這條蜿蜒的高空棧道,卻看見對方臉上閃過一絲猶豫。

「妳怕高嗎?」

聽見這個問句,羅琳轉了轉眼珠,失笑:「我以前住十三樓,妳忘了嗎?」

「也是。」她搔搔頭,指指木棧道說:「那我們去走走吧!」

棧道窄,並肩走略嫌擁擠,於是她們一前一後漫步其上。跟在羅琳後頭,凌語分心觀察她的腳步,總覺得不似剛才輕快,顯然有心事,但又不知道從何問起。

她還注意到另一件事,那就是從車站出來後,一路似乎被什麼尾隨,上了木棧道後感覺更加明顯。思及此,她帶著銳利的眼神往身後一掃。

一隻毛茸茸、圓滾滾、傻愣愣的小薩摩耶,歪著頭與她對視。

凌語眨了眨眼睛,再三確認周遭並沒有其他看起來像是牠主人的遊客,短暫陷入思考。這隻狗看起來明顯還是幼犬,應該不可能是野生的吧?遇到野生山豬甚至還在理解範圍,但野生的雪橇幼犬⋯⋯?

她猶豫半分,決定向旅伴求助。

「羅琳——」

凌語的聲音將她喚回當下。她感受到山上沁涼的空氣,四面八方蓊鬱高聳的針葉樹林簇擁,從架高木棧道看出去,能在視線齊高處看見平時難以瞧見的尖樹頂。

「妳過來看一下。」凌語又喚。

她回頭,卻一時間沒看見人影,慌亂半秒,才發現凌語蹲下身,正盯著後頭一團白色毛茸茸的小東西瞧。

「牠怎麼自己在這裡?」她不禁失笑。

凌語轉過頭來,平時酷酷的冷臉融化得一乾二凈,臉龐邊旋轉飛舞的盡是「可愛」、「好可愛」、「超可愛」,羅琳一瞬間還以為看見兩隻狗狗。

小薩摩耶此時奶聲奶氣地汪汪叫了兩下,吐著粉色的小舌頭,短短上捲的尾巴晃呀晃的。

「好像棉花糖。」凌語連聲音都比平時高亢好幾個音階。

「有看到牠的主人嗎?」

「沒有,牠好像從車站就一直跟著我們過來了,」凌語搖搖頭說完,轉過去跟小薩摩耶大眼瞪小眼,片刻又抬頭問:「我可以摸牠嗎?」

羅琳走近,彎下腰細看,凌語卻猛地過頭去,發紅的耳根讓她一時忍不住嘴角的笑意。跟個高中生似的。

她想起了去年班上帶的孩子,暗懷情思的少女,亟欲長大,又逢青春期的敏感,她帶著近似於報復的心態對她各種捉弄,那反應確實可愛極了。然而她也不得不承認,那孩子有著超乎常人成熟的一面,即便相差八歲,卻以某種形式為她和梁竹君修補了破碎的關係。

說起來,為了更接近梁竹君而去那所學校任職,羅琳完全沒有想過會遇見她內心創傷的親妹妹——創傷,這麼說一點也不為過。天不怕地不怕的梁竹君,不過是走個天橋,卻非得死死牽著她的手走在最中央;超過三樓高的開放平台對她來說是酷刑,在同居期間,她從來不曾踏上她位於十三樓的陽台。所以羅琳知道,那個人是從高處跳下去的。

直到現在,她在過天橋的時候,都還是會想起梁竹君顫抖不已的手。

「妳要抱抱看嗎?」

眼前的凌語帶著純真的笑靨,不知何時已經將那團棉花糖似的小薩摩耶捧在懷裡。

她輕哼一聲,說:「妳忘了我是貓派嗎?」

凌語想起羅琳家裡那隻老是用鄙夷眼光看她的黑貓竹竹,嘟起嘴應了聲喔,賭氣轉過身,卻沒想到對方從背後抱了上來。

「⋯⋯狗狗的話,我比較喜歡抱大隻一點的。」

柔軟而溫暖的懷抱,讓凌語一瞬間覺得自己可能會心跳過度衰竭而亡。懷裡的小薩摩耶睜著黑亮的圓眼睛看她,又汪汪叫了兩聲,伸出短短腳掌推了推她的臉,她被刮得恢復了些許理智。

她們之間存在著一段模糊卻不可踰越的距離,這是羅琳第一次主動走向她。她好希望時間靜止,有好多話想對她說,但最終只發出了小小的一聲「嗯」。

一陣風吹起,凌語聞見羅琳身上那股淡而典雅的玫瑰香。

她想到了小王子的玫瑰。她想到狐狸對小王子說,你的玫瑰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為你在她身上虛擲了光陰。唯有被馴服的事物才會被理解。是馴服使得原本的無關緊要成了獨一無二。小王子馴服了玫瑰,玫瑰也馴服了她。

「因為妳是我的玫瑰⋯⋯」她喃喃低語。

她想伸手觸碰羅琳,卻一個不小心讓懷裡不安份的小傢伙掙脫。小薩摩耶一脫離凌語的懷抱,馬上用牠短短的四肢狂奔起來,看上去就像一團奮力扭動的棉花糖。

凌語反射性掙脫了身後環抱自己的雙手,一個轉身緊追上去,邊跑邊著急地對後方的羅琳喊:「得跟著牠,牠那麼小,不小心鑽過欄杆摔下去就糟了!」

小薩摩耶看起來笨拙,卻意外靈活,凌語追是追上了,卻難以把牠安全抱起。因為怕驚嚇之下讓牠逃竄亂鑽,她只能亦步亦趨進逼,不知不覺到了櫻之道的尾端。雪橇幼犬抬頭朝她短促汪汪叫了兩聲,繞著她打轉,用毛茸茸的身體搔了她一圈癢,接著便奔往棧道出口,停了下來。

一雙雪白纖細的手將牠抱起。

守在棧道出口處迎接的少女,手抱著興奮扭動的小薩摩耶,埋頭就是朝狗狗一陣狂吸。凌語一時看傻了眼,除了那吸狗的猛勁之外,就是藏在黑色鴨舌帽底下那雙罕見的碧綠眼眸。

凌語生平第一次這麼近距離見到五官立體、輪廓揉合了東西方之美的混血兒,愣愣地站在原處。對方吸完狗,總算抬起頭來,目光先是落在凌語身上,接下來轉移到她身後。

「老師好。」少女口吻淡漠地說,聲音有點空靈。

凌語微蹙起眉,正心想竟然這麼巧在阿里山上遇見羅琳以前帶過的學生,轉頭就看見羅琳也皺著眉頭,禮貌地回:「妳好⋯⋯不過,妳應該不是我以前的學生?妳長得那麼漂亮,沒道理我沒注意過。」

「我之前在英國讀書,這學期才回來讀高三。」少女似乎很習慣外表被稱讚,漠然的表情一點也沒變,想了想又補充:「我熟人是妳學生,所以幫她打個招呼。」

「原來是這樣,」羅琳點點頭,眉頭卻沒有舒展,左右張望了下:「她也在這嗎?」

「她心情不好,去找山豬打架了。」

凌語腦中浮現穿著高中制服的少女跟山豬對峙的荒謬畫面,趕緊用手揮掉。

羅琳輕笑出聲。「妳這樣說我就知道是誰了。」

「她在老師心裡的形象還真特別。」

「希望她別太勉強自己。」羅琳淺笑說畢,瞅了凌語一眼,接著開口向鴨舌帽少女邀約:「既然妳現在一個人,要不要跟我們一起走?」

凌語有點意外她這麼直接邀約外人加入,垂下頭沒有說話。小薩摩耶是很可愛沒錯,可是她們難得有機會獨處,她以為羅琳也是一樣的想法。

背後的擁抱還留有餘溫,她卻感覺兩人又回到了原本的距離。

「不好意思,山豬在召喚我的支援,我先走了。」少女按了按帽緣,向她們致意,懷裡的小薩摩耶汪汪叫了兩聲,她又補充:「謝謝妳們帶牠來找我。」

目送有著碧綠雙眼的奇特少女離去後,羅琳開口打破沉默:「詩路就在前面,走吧。」說完她就逕自邁開步伐,一次也沒回頭。

凌語覺得人生很難,愛情好複雜。兩人就這樣一路無語地往詩路前進。



8

以行書題寫著「阿里山詩路」幾個大字的石碑立在階梯口,下面用隸書小字記載著詩路步道的緣起,但空氣中瀰漫的沈默,讓凌語完全沒有心思細讀。

原本她上網查好了相關的歷史資料,準備邊走邊跟羅琳分享,但現在這個氣氛讓她怎麼也開不了口。羅琳背著小背包走在約三步遠的前方,從剛才到現在,沒有加快、也沒有放慢步伐,從背影一點也看不出情緒變化——她這樣假裝一切甚好的模樣,遠比流淚讓凌語還要難受。

終於,她在第一座詩碑停了下來。凌語輕輕扯住她的衣角。

「對不起⋯⋯」

凌語其實不曉得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但她直覺羅琳受傷了。她可以想像現在羅琳臉上經過偽裝的笑容,因為太過熟練而毫無破綻,就像她在前一段感情裡習慣的那樣。

所以她沒有料到那眼神裡竟然帶著些許驚惶。

「妳為什麼要道歉?」羅琳問。

「因為妳變得好安靜,不像平常的妳。」凌語誠實說出自己的觀察,加深了拉住她衣角的力道,「所以對不起。」

羅琳的嘴唇無聲動了幾下,最後才吐出:「這不是妳該道歉的事吧?」

「只要能讓妳開心一點——」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才對吧?」羅琳高聲打斷,覆上她的手。

好冰。凌語一片空白的腦袋裡只有這個念頭。淚水在羅琳眼眶裡打轉,凌語伸手想接住墜落的珍珠,另一隻手卻也被對方握了住。

好暖。羅琳收緊了手的力道,感受肌膚相觸的地方傳來的熱度,以及一直以來都默默注視著自己的炙熱目光。

要說沒有察覺凌語對自己的心意,絕對是騙人的,還是會笑掉人家大牙的那種——她敢打賭光是中秋節聚會那天,所有與會的人都看得出來凌語放的感情有多深。從很久很久以前就開始了,在她只注視著梁竹君的時候,凌語也一直注視著她。

這個純情專一到無藥可救的笨蛋,在她分手後還苦苦追逐著梁竹君的這些日子來,依舊不屈不撓地追在她身後,一步也不肯落下;但她知道自己還沒有準備好放下,所以一直耐心地等著,等著不告白,等著不親吻,等著自己主動走向她。

在羅琳第一次主動擁抱她的時候,才發現,原來她也是能轉身離開的。

原來看著凌語的背影也是會令自己心痛的。

原來她是這麼看著自己的背影的。

「我對妳那麼壞。」羅琳聽見自己幾乎泣不成聲,「妳怎麼能一直這樣看著我呢?」

淚光氤氳的世界,再也辨識不出任何字跡,羅琳低下頭,任重力拉扯淚水。她上一次這麼哭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在誰面前?為了誰?

她自尊心太強,從來不在梁竹君面前這樣掉淚。因為要與她同樣強悍同樣勇敢,承受同等份量的煎熬,才有資格與她相愛,因為——人必須在寂靜中,才能聽見世界的聲音;必須在黑暗中,才能看見星星;若要跳舞,永遠要在虛空處、要在恐怖的深淵之上,才算舞蹈——因為她深愛著以這樣近乎毀滅的力度活著的梁竹君。

但是很奇怪,她總是讓凌語看見自己軟弱的一面。第一次見面就在她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現在也是,在高山林木和詩歌的環抱之中淚流成河。

「因為我喜歡妳。」

凌語低沈好聽的嗓音在很近的距離響起,大而溫暖的雙掌緊緊包覆她冰涼的手。

「我喜歡妳的全部。不管好的壞的,哭著還笑著,不管妳變得怎樣,我都會一直在妳身邊。我會安靜地守護妳,直到再也不能這麼做——直到妳再也不想要我這麼做為止。」

羅琳哭得渾身打顫,凌語伸手輕輕托起她的臉,為她拭去淚水:「別哭了,好嗎?」她搖搖頭,凌語瞬間露出驚慌的表情,反讓她破涕為笑。

她再一次伸手擁抱凌語,抱得比第一次更緊、更牢。

「繼續看著我。」她帶著鼻音說。「我也會看著妳的。」



9

因為意料之外的小插曲,這條阿里山詩路走得比想像中要久。漫步一座又一座詩碑之間,她們安靜陪伴著彼此,這份沈默已然迥異於剛踏上步道的氛圍。

「妳知道嗎?我們走的詩路步道,當年好像是為了陸客建的,詩人的生平標上了中國祖籍,以迎合他們對台灣人原鄉的想像,」凌語想起自己查到的資料,分享起來:「我滿驚訝的,剛才看到的那些詩碑,被土生土長的阿里山人說像是墓碑,詩文內容充滿個人審美而缺乏與當地歷史的連結⋯⋯妳覺得呢?」

羅琳沈吟半晌,說:「步道入口不是有一個超大石碑?上面寫說,整座沼平公園以前是伐木聚落,是一場大火過後重建而成的。如果我是這裡的居民,確實會有點被冒犯,幾代的家園就這樣觀光化了,那種感覺應該很難用言語來形容。」

「如果單純以觀光心態欣賞這些詩,反而不會想得那麼遠。」

「這也沒錯。取決於妳想要多深入認識這個地方。」

「我沒什麼旅行的經驗,但我猜很多人只是單純想要走進大自然、欣賞平常難見的美景來的,闢建文學地景,好像也不能說有什麼不好。」

「換個角度想呢?」羅琳微笑問:「既然都來到這裡了,已經親身體驗阿里山的美,那比起讀頌揚山林之美的詩,我會更想看到一些像陳月霞的《阿里山物語》這類從當地人角度出發,書寫土地歷史和生活的文學作品。」

凌語點點頭同意,環顧周遭的林木,喃喃道:「說起來,台灣森林的開拓史跟殖民歷史也脫不了關係⋯⋯咦?」

她發現了一團小小的、棕色的、背上帶點深色條紋的小東西,正躲在樹根附近探頭看她——眯眯的小眼和長長皺皺的濕潤黑鼻子,這次不是小狗。

「是小山豬欸!」她興奮叫道,接著咚咚咚奔過去就近觀察。

「妳是不是有吸引小動物的體質?」羅琳失笑,走近提醒:「小心點別太靠近,也許牠媽媽就在附近。」

語音方落,一旁樹叢突然鑽出一名少女,棕色短髮在腦後紮成高高的小馬尾,臉上身上都沾著樹葉跟塵土,看起來有些狼狽,但此刻雙眼發光地盯著小山豬、朝氣十足地喊:「找到你了你這小壞蛋!」

凌語驚呆地看著她快狠準把小山豬撈到懷中,脫口而出:「野人?」

羅琳則是對這名半途殺出的少女笑問:「怎麼跑到山裡跟小山豬玩了?都不用讀書了嗎?學測戰士。」

少女正忙著安撫奮力扭動的小山豬,對牠發出了古怪的聲音,但卻神奇地讓那團小東西鎮靜了下來。她吁了口氣,抬頭看向兩人,睜大了杏眼。

「妳們總算在一起了嗎?」

凌語愣了愣,第一個反應是:「⋯⋯『總算』是什麼意思?」

羅琳則是輕哼一聲,迴避了提問。「我沒必要回答妳吧,野豬達人。」

「噗,野豬達人,哈哈哈!」抱著小山豬的少女開懷笑彎了腰,甚至伸出手指擦拭眼角笑出來的淚水,「老師,妳離職以後變得太有趣了吧?還是說,是因為這個人的關係?」

突然被點名,凌語僵硬地挺直身子,她用眼角餘光發現羅琳罕見地露出有些尷尬的神色,不禁對眼前這名少女更加好奇了起來。

「咳咳,」少女笑夠了,清了清喉嚨,露出一對小酒窩。她先是瞟了眼凌語,目光又在羅琳身上停駐了一陣子,邊順著小山豬的毛,邊用下巴點了點姊妹潭的方向。「我要去環潭棧道那邊跟某人會合,順路一起走嗎?」

羅琳這次詢問了凌語的想法,幸福來得太突然,凌語一時傻笑以對;羅琳在少女意味深長的注視之下撇開了目光,小聲拋下一句「愛跟不跟」,便逕自走了過去和對方聊了起來。

凌語還是在少女叫了第三次才回過神來的,拍了拍臉頰,小跑步追了上去,嘴角壓抑不住上揚的弧度。

跟上後,她正好聽見羅琳開口問:「那個綠色眼睛的女生是妳朋友?」

「妳們碰過面了?」少女顯得很驚訝,手滑了一下差點戳到小山豬烏黑的眼珠子,牠報復似地用前蹄踢了踢她胸口。「什麼時候?」

「不久前在櫻之道,就是架高的木棧道那裡。」

「不可思議!」少女不敢置信地驚呼:「她社交障礙很嚴重,我從沒見過她主動在陌生人面前現身。」

「說得她好像有隱形斗篷一樣。」凌語忍不住說。

少女回過頭來瞅著她,語氣裡帶有十足的信心:「相信我,只要她想,妳絕對察覺不了她的存在。」

「哦?也是不喜歡受人注目的類型呢。」羅琳似乎意有所指。

凌語不知道她比較的基準是誰,但少女顯然聽出了弦外之音,用鼻子重重哼了一聲,字句像是從齒間迸出來:「她們兩個完——全——不一樣好嗎?」

「嗯哼?」

「許宸安那是乖僻!妳們剛才見面的時候不覺得她很沒禮貌嗎?」

「還好啊?」凌語皺眉回想,腦中卻是浮現了小薩摩耶歪頭看她的萌樣,一下子又融化了。「而且她的狗狗好可愛。」

少女挑眉看了四周開起了小花的凌語,瞇起眼對羅琳低語:「沒想到老師的喜好差異這麼大。」

「妳專心準備學測,少想這些。」羅琳戳了下她的額頭。



Ch.10- : https://telegra.ph/Alishan-Ausflug-10-22

(tbc. Last edited on 21. Oct.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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