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船將駛向何方?
約翰在血色的月光下短暫回過神,就著一片鮮紅的薄膜看見自己手上那把已經沒有子彈的槍,這不是他多年前藏在地板夾層的東西嗎?怎麼會在這?腦袋一片混亂,他按著腦袋後退幾步,扔下槍的瞬間他模糊的視界裡出現一名捂著腹部從指縫不斷溢出鮮血的男人,還有神情恐慌的桃樂絲。
桃樂絲?為什麼他在外面?這個像死物般沒有任何情緒的魔女居然會有這種表情,難道他剛才做了什麼?
——魔女。
對了,他必須要處決這個魔女。
腦內有個聲音不斷這樣告訴他。
「……不。」他被這個聲音折磨許久,感覺從未如此疲憊過,於是他決定拒絕那道聲音。
他不想再繼續下去,不論催促他做些什麼的聲音是否有道理。他已經累了,只想從那種邪惡的念頭與背叛妻子的罪惡感中解脫,哪怕是被魔女以毒藥毒死也好。
約翰開口想尋求那個正坐在地上流血不止的男人幫助,但那個人十分警戒他還不斷往後退,就連上前攙扶那個男人的桃樂絲也對他表現出敵意——連魔女都害怕他,約翰在那瞬間理解自己發生了什麼事,捂著臉不禁為自己悲慘的處境發出哀鳴。
他身處現世卻孤立於一切常理之中,無法向外訴說的惡念在失衡的日常底下日益增長,最終將火把指向魔女的審判者被那火炬上搖曳的火光映照,才發現自己投射在牆上的影子早已是破繭成為異常的非人形狀——
他不敢置信的跪地哭號,在絕望中發現一把斧頭橫在他面前,想起這是剛才那個男人朝他揮舞的東西,於是約翰伸手撿起了它。
才剛拿起斧頭腦中又開始傳來折磨人的轟鳴。
殺死那個魔女。
你必須殺了他。
腦袋好吵……太吵了……
沒有一句話是他真正想要的,難道不能安靜下來嗎?如果沒有這顆腦袋,沒有這老在喋喋不休指責他、命令他做事的腦袋……
如果他能摘下這顆腦袋的話——
約翰感覺頭痛欲裂,忍無可忍之下拿起斧頭對準自己的脖子,砍第一下的時候感覺到劇烈疼痛,第二下的時候除了劈砍斷裂的聲音以外什麼都聽不見了,第三下的時候……接著是第四下、第五下、第六……
鮮血與碎末污染他腳邊的土地,得到平靜的約翰垂下拿著斧頭的右手。
——噪音終於停止。
放鬆下來的軀體轟然倒地。
目睹一切的兩人屏息等待,直到確認那具軀體不再移動才放鬆下來。
「真的是瘋子……」
里曼用力按著不斷出血的腹部,輕輕推開扶著他的桃樂絲慢慢爬到側身躺在自己血泊中的約翰身邊,約翰右手還死死握著他的斧頭,里曼放棄花力氣掰開握著那把斧頭的右手手指,一邊忍耐劇痛將約翰的身體翻過面找到他壓在身下的左手,這個瘋子不知用多少力道在瘋砍自己的頸部,頭與身體居然只剩一塊皮還連著,翻面的時候他的臉還貼著地面,棕色的頭髮被污血染成骯髒的紅色,他慶幸死之前不用看著這傢伙的臉噁心到自己,一邊吃力喘著氣用自己破爛的衣服把對方的左手擦了一遍。
「桃樂絲。」
「什、什麼?你在做什麼?」臉色蒼白的桃樂絲全身抖個不停,這女孩被剛才的景象嚇得腿軟,狼狽以雙手撐地爬著靠近里曼,無暇去管自己身上那件礙事的睡衣沾滿髒污,只是一個勁在努力按住他出血的位置,用幾乎要碎掉的語氣回應里曼。
「好多血……好多血!里曼……我求你不要再亂動了,讓我冷靜下來,我得出去……我得出去找人救你,現在就……怎麼辦……你不要流血,里曼……我該怎麼做?」
來不及了,他阻止那個幾乎沒辦法好好說話的女孩繼續說下去。
「別那張臉,你的機會來了。」他舉著約翰的左手要他靠近。
「來賭一把吧,這就是你項圈的鑰匙。」
「這不可能。」「哼,就有可能,所有打著懸疑驚悚的弱智劇情片裡面都這麼演的,我就不信他十根手指沒有一個開不了。」
桃樂絲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鬆開緊抓他手臂的指尖。
「過來,趁我還有力氣做這件事的時候,別浪費時間。」他痛到快沒辦法罵人,氣喘吁吁的再次要求桃樂絲靠近這隻死人左手。
桃樂絲看著里曼,雖然滿臉抗拒最後還是聽話的緊閉雙眼仰起頭,渾身顫抖著盡可能將臉靠近約翰被他緊緊拉著尚存餘溫的左手,里曼粗魯的掰開桃樂絲脖子上項圈面板的暗扣,把那左手的所有手指挨個按上觸控面板,試到拇指的時候他聽見有什麼東西被打開的聲音,被解開的項圈應聲掉落在地。
你看。他說,感覺鬆了一口氣之後血液都快留不住了,他看著腹部不斷從指尖溢出的血,盤算自己還有多少力氣繼續說話。
桃樂絲不敢置信,盯著地板上困住他許久的枷鎖,開始不斷搖頭。
「不。」
「你該離開了。」「不!」桃樂絲朝他大吼,這是里曼第一次看到這張沒什麼表情的臉生機蓬勃的表現出情緒。
哈。就算傷口疼到讓他齜牙咧嘴也沒辦法阻止他笑出來。
「你很聰明,一定知道這地方有多荒涼,就算找到人來這裡我肯定也涼透了。」「我不想知道。」「別浪費時間。」
那張極度混亂且不想面對現實的表情真的很精彩。
「再晚點離開你就看不見那顆指標星了,就在那,你看見了沒?」桃樂絲瞇著眼睛跟著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絕望的回道:「看見了。」
你為什麼要救我。
這個問題又再度傳進里曼耳中。
真是個不死心一定要問到答案的怪孩子。
「我從一個穿著紅底鞋的怪女人那得到一次機會,我浪費了它。」
「這次你的紅底鞋也給了你一次機會,就算你要浪費它也沒關係,但現在你最好別錯過自由的機會。」
桃樂絲不解的眨了眨眼,眼睛水汪汪的,像隨時都會掉淚。
不會吧?對一個剛認識不久的垃圾流浪漢殺人犯?
「我該怎麼做?」他發現這個女孩在用他涼透的雙手摸他的臉,指尖居然比一個快死的人還冰涼,初次面對這種場景八成把他嚇壞了吧?真是可憐的傢伙。
「不怎麼做。」里曼哼了幾聲,笑著用極小的聲音回應他,要不是已經快吸不到任何氧氣,或許他會嘗試模仿這女孩當初回應他的那種語氣開個玩笑。
「記得嗎?你也得跟我一樣不幸才行。」
「……我知道了。」桃樂絲牽動嘴角做了一張悽慘無比的苦笑。
那就快滾。他說。
看見那女孩閉上眼睛點了點頭,里曼鬆了口氣。
意識瞬間像是脫離身體一般,回過神他感覺自己正全身浸泡在溫暖的紅色湖泊之中。
有個女人潔白的雙腳踏在水面上往他的方向靠近,水聲迴盪在安靜的空間裡。
他感覺自己被一雙不帶任何情緒的眼睛凝視著,於是他也試著用眼神回應。
許久之後他意識到這個糾纏他數年的惡夢終於到此為止。
然後他閉上眼睛沉入那片深紅色湖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