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很久很久以前,大魔法師......
05-1
卡萊因王國的光之區域是繁榮之地,而王城是機能和資源最齊全的首都。長時間旅行各地的少年魔法師雖不是不適應熱鬧的街道、擁擠的城景,但也實在是稱不上喜歡。他謝卻了國王邀請入宮的提議,更願意在光之區域的郊區安身,遠離城市的紛亂喧囂。
自答應協助建設魔法檢定所後,國王對他展現前所未有的寬容大方,幾乎是有求必應,大魔法師既然不想待在王城中心,國王便替他在郊外尋了一處數十年無主的小屋,前任屋主是名百年女巫,生前行事低調謹慎,少與人往來,無人得知她是何時在屋子後院的花圃裡斷氣。女巫各自明白命數,她早為自己選好了離世的地點,讓自己成為長年照顧的香草花卉肥料,保留屋子的清潔。但人們仍忌諱著女巫的力量和死亡的不祥,多年來小屋就這樣空著,無人願意接近此處。
區區女巫並不會對大魔法師造成任何妨礙。國王帶給他小屋的訊息時是這麼說的。我認為那處很適合你,有興趣的話就去看看,中意的話,便是你的了。
國王的判斷明確。老爵士家的年輕騎士隊長陪同休伊去看那幢小屋,對地點和屋況頗不以為然時,休伊卻不得不在心裡同意國王的說法,這裡確實很適合自己。
艾斯特繞著小屋裡外飛了兩圈,很快就挑了一處屋樑舒舒服服地倒掛,悠哉地看著青年騎士滿屋子找尋粉色小身影。
休伊望著艾斯特的方向,故意不說穿,讓騎士繼續仰著頭瞇眼檢查每一道屋樑的影子。「如果艾斯特也喜歡的話,那就這裡吧。」
於是大魔法師就在王城近郊的鄉野間暫時棲身,而所謂的暫時,其實會持續好一段時日。
「我以為您會想要離祖父大人更近一些。」
每回自宮廷策馬來到郊野的小屋,花費的時間比進宮謁見國王陛下還要多上一倍,為了這樣的不便,青年騎士忍不住發問。
「已經足夠了。」休伊舀了一匙茶葉,裝入細紗縫製的小囊袋,放到粗陶燒製的杯裡用熱水沖出新鮮的茶香。「看來你是因為近日公務繁忙,疏於問候你的祖父大人,才會有此一問。」
騎士警戒地盯著休伊沖茶的動作,在他把茶杯端到自己面前時,又問:「這裡頭應該沒有後院花圃裡的……那個……」
知道年輕的騎士顧忌的是女巫貢獻肉身滋養而生的花草藥材,休伊反而想鬧他一鬧。
「不要說我不疼你,」大魔法師用一副煞有其事的口吻讚嘆:「這可是非常好的東西。」
騎士一聽,分明還沒碰到杯子卻彷彿被熱茶燙到般從椅子上跳起,掀翻椅子,嚇到掛在窗櫺上的艾斯特,艾斯特飛去咬住他的頭髮猛扯,騎士邊喊痛邊抱頭閃躲,一時騷動不已的場面讓大魔法師壞心眼地哈哈大笑。
05-2
負責照護老爵士起居的僕侍最近得了不少空閒,只要大魔法師在場,老爵士輪椅後方的位置就不需要他。據聞傳說中的大魔法師和老爵士曾為舊友,身為老爵士的貼身僕侍,本來對此說法存疑,因為自接下照顧老爵士的工作後,從未見過大魔法師來訪求見過一次。
那位大魔法師來到王城,受命於王令而長駐於宮廷,便開始頻繁造訪爵士大宅,有時候經過大門通報,有時則神不知鬼不覺地現身,視大門守衛如無物。守衛長曾氣急敗壞地追在大魔法師後頭,領著一隊衛士試圖包圍陌生且無禮的闖入者,就這樣一路追到老爵士跟前,才發現追捕的目標就在老爵士的輪椅背後,半個身子倚在輪椅椅背上,兜帽陰影下的半張臉揚起不遜的笑意。
「這麼快就察覺到我來了,你有支優秀的守衛隊。」
「他們只是恪盡職守。別捉弄忠於自身任務的勇士。」老爵士的聲音此時聽起來蒼勁有力,又對守衛長說:「你們的實力得到大魔法師認可,應當感到榮幸。做得好。」
守衛長帶著一隊衛士離開之後,休伊涼涼地補充:「真會過度解釋。我明明只說了優秀。」
「那就足夠了。過去你也稱讚我優秀,我應該沒誤會你的肯定。」
休伊繞到輪椅前方,半蹲下身,抬頭去看老爵士蔚藍色的眼睛,說:「想不到現在連我都說不過你。」
老爵士讓貼身僕侍也退下,有需要時再傳喚。僕侍告退前聽見老人爽朗的笑聲響起。爵士平日行事嚴肅拘謹,年事已高而少有情緒起伏。但在大魔法師面前,連備受世人景仰的老爵士也會開懷大笑。僕侍終於相信這位在他出生前就蔚為傳奇、至今卻還是少年模樣的大魔法師,的確與老爵士有著深厚的交情。
「咬斷了我家孩子制服肩穗的,就是這小傢伙?」
艾斯特停在老爵士左手掌心,歪著小腦袋,彷彿在理解老者的話語,又好像沒聽懂。
「竟一狀告到祖父跟前嗎。」休伊失笑。
「倒也不是。我發現他的制服肩穗脫落,問起原因,他說了剛從你那裡回來,然後憋紅了臉,只承認是自己沒注意儀容,失了禮節。」
「艾斯特常欺負他,或許是因為他是艾斯特第一個朋友。」休伊說:「在我那裡總是吵吵鬧鬧的。」
老爵士輕輕摩挲艾斯特柔軟的細毛,枯槁的手掌一握,就能把小動物整個圈住。
「跟這麼小的東西吵架,果然還只是個孩子。」
「說到孩子,今年春天,大祭司的孩子出生了。我答應替孩子賦予週歲祝名。」
老爵士點點頭,並不驚訝,反應像是早已知情。休伊這才知道聖堂大祭司每個月和王城信件往來,老爵士或許比他更早知道這則喜訊。
「很高興我們都有了後代能延續使命。」
大魔法師藏在兜帽底下的雙眼微微瞇起。他的眷屬似乎都因契約的傳承而感到喜悅和滿足,然而他並未要求這些。世代的傳承意味著前人的消逝,無論如何這並不會使他高興。
似乎是沒注意到休伊的沉默,老爵士又說:「我恐怕是不便前往祝福了,孩子週歲的賦名禮,到時候你替我捎去吧。」
老爵士說的是「不便」,而不是「無法」,詞彙之間幽微的語意差異讓大魔法師的眼神彷彿融冰般,稍稍地鬆動了。
05-3
郊野小屋的生活並不如想像中清閒,慕大魔法師之名而來的拜訪沒有因遠離王城中心而減少,那些請求來自宮廷、貴族或街坊鄉里,而無論其身分背景,所要求之事全都一樣,關於權力與財富,或是關於生老病死。其中最讓休伊感到無趣且心煩的,便是懷抱著求而不得的戀慕與愛情,前來尋求大魔法師成全所願者。哀淒的戀情有千百種故事,但身在其中的男女都是同一種面貌,休伊看得極膩,轉身驅使艾斯特撲著翅膀咬人趕客,或乾脆自己揮動魔杖、策動魔法將人傳送到萬步之外,狼狽不已。好一點的情況是遇到騎士隊長也在場,騎士會有禮但不容分說地請離送客,相較之下至少還算保了面子。
後來,休伊乾脆在小屋周邊設下幻術,不再讓閒雜人等輕易地敲響小屋薄薄的門板。
然而,幻術畢竟也是源於魔法,凡是魔法必有可破解之處,尤其阻擋不了同樣擅長操使幻術的妖怪。
包圍著小屋的幻術像是被戳破的泡泡,輕盈地破開,休伊從內室的工作桌抬頭,皺眉走到前廳。不請自來的狐妖站在屋子中央,一隻手抓著不斷掙扎的艾斯特,正好奇地打量屋內的陳設。
「我才想說這隻小老鼠眼熟得很。」狐妖朝休伊展露冷淡的微笑,「這裡什麼時候變成你的窩了,原來那位小女巫呢?」
「會這樣問的你其實也不是很關心她。」休伊將手明顯地放到腰間的魔杖上,「放開艾斯特,我才會考慮招待老友。」
狐妖鬆手,艾斯特像道粉紅色的閃電直撲休伊,休伊抬手讓他吊掛在前臂,艾斯特整身絨毛被揉捏得凌亂,憤憤地用又尖又短的吻部整理自己。
屋子主人還沒請入座,狐妖就先自顧自地拉了椅子坐下,雙腿雍容地交疊,懸空的腳尖晃呀晃地,像是狐尾輕輕擺動。
「你的幻術不怎麼高明呢。」
「對付一般人已經足夠。」
休伊順了順艾斯特的背毛,安撫小動物的情緒。艾斯特見主人沒將狐妖趕走,便不再讓休伊摸他,展翅飛到更高一處背光的屋樑邊,藏在陰影中,警覺地盯著下方動靜。
休伊無奈地看了眼鬧脾氣的小小使魔,然後轉向始作俑者的狐妖,說:「你會來找我,真是稀奇。」
「大魔法師太習慣受人請託,才會這麼想。但我並不是為了找你。」狐妖單手支頷,一指輕輕摩挲臉側線條,像在思索。「在這附近修煉的小妖察覺到陌生的力量藏起了小女巫的屋子,他的能力還不夠突破幻術,於是問我求助。」
「不過是一名人類女巫,你倒願意從木之區域遠道而來?」
狐妖哼出一聲冷笑:「我是來看看多厲害的幻術能將小妖擋在門外,結果門一推就破解了。真無趣。」
休伊對狐妖的輕蔑一笑置之,又道:「你說的那個女巫,也就是這屋子的前主人,已經死了。」
「哎呀?真是遺憾。」狐妖微訝,山吹色的眼睛有那麼一瞬睜大了,很快又收斂回那副要笑不笑的模樣。「人類的壽命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一下就到了盡頭。」
「有看到後院的花圃嗎?她倒在那裡,被人發現的時候只剩一件長裙。她身下的花圃長滿各式各樣花草植物,大小花朵盛綻,一靠近就能聞到清香。」
休伊一邊說,邊轉身走到連結前廳的廚房,他站在牆邊約莫一人高的藥草櫃前,提高音量:「說起來,我還欠你一份禮,趁這個機會補給你吧。」
藥草櫃分隔成直行橫列各十格、共計百格的小抽屜,部分抽屜釘上一小張新寫的絹紙片,標示著內容物。屋樑上的艾斯特還盯著前廳某處,休伊知道他的使魔仍警戒著狐妖。
「告訴我,你喜歡那個女巫身上哪一處?」
出乎意料地,狐妖很快給了答覆:「手。」
休伊讀著抽屜的標籤,邊問:「很好的選擇。我能知道理由嗎?」
「她有一雙善馴養的手,我聽說這附近的妖族都曾受她照顧。」
「恐怕我沒有同樣的好心。」
「大魔法師的好意對眾生來說未免太過沉重。」
狐妖的話讓休伊拉開抽屜的動作一頓,他的手搭在古舊的握把上,差點就要反悔、闔上抽屜。但他忍住了,畢竟沒有那麼做。他從裡頭取出一捻乾燥的草葉,淡淡的藥草香逸出,近圓形的對生葉,葉片薄而透,與剪下的草莖、根部放在一起。休伊用粗草紙將葉、莖、根分別包起,再裝入一只黃麻布袋,走出廚房。
「這是女巫用肉身滋養的藥材,生長在雙手位置的是抱嬰草,能安撫啼哭的嬰孩、止住幼獸向母獸的呼喚,是很強的鎮定劑。」休伊將麻布袋遞給狐妖,說:「我建議不妨加一點到煙管裡,重溫一下小狐狸的回憶。」
「多餘的建議。」
狐妖也不客氣,接過那袋藥草,用指尖拎著,湊到鼻前嗅了嗅,嘴角隨即勾出涼薄的笑意。
「不過,倒是能用來讓那些小妖哭天喊地一番,似乎有些有趣呢。」
「既然是送你的,怎麼使用我沒意見。」大魔法師回以無有所謂的微笑,說:
「但請記得,過量和濫用抱嬰草會造成無法喚醒的夢境,甚至能讓整座森林陷入沉睡,藥效強大,彷彿詛咒。」
休伊這番話與其說是提醒,更像是一則預言。暗示了一個道理,越不該發生的,就越容易成為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