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很久很久以前，大魔法師......
02-1
春天是剛從異域的死地回返時，第一眼見到的森林色彩。
少年魔法師除下兜帽，魔法袍能夠替他阻絕死地的穢氣，但他即將回到生機盎然的世界，站在荒蕪與蓊鬱的分野地，感受清新的風從森林裡吹來。或許這就是所謂的「新生」──在大魔法師漫長的生命裡以為早就喪失的概念。因為他不會衰弱，不衰就沒有死亡，從此難以體會新的誕生所伴隨的意義。
自離開水之區域後，休伊便直驅卡萊因大陸另一端的死地，他在最壞的季節裡去到最惡的極境，又在最好的時節回到充滿生命力的原始林。兩地之間的急遽落差讓他產生十分久違的情緒，因為破冬後的溫煦、因為灰敗後的綠意、因為死滅後的萌芽……種種變化就像無數顆小石子接連投入平靜無波的深湖，在大魔法師巨大不可測的魔力圈內濺出無數大小水花。
前方就是木之區域，休伊拉開袍襟，脫下魔法長袍，孩子氣地讓春天的風將長袍在他手上灌成一顆飽滿的大氣球。
休伊想起他的眷屬說過，孩子春天就要出生。春天，若不是不久前，就是即將。
他得在明年的這個時候送上一個祝名，他有一年的時間可以尋找。
孩子。名字。只是一個瞬間的靈感，一閃而過的起心動念，盛大的魔力自四面八方匯聚到休伊手裡，他將手伸入灌滿春風的袍底，清新的氣息穿過他的指間，揉進他的魔法中，逐漸凝聚成一團有形的物體。
他收攏手指，虛握成空心的拳頭。風停了，長袍徐徐垂落。他抽回手，攤開手掌。
一小塊粉粉嫩嫩的生物蜷在手心，不比一塊碎石還大，比一片葉子還輕。
小生物被微微發亮的魔法包住，發出細弱的呼吸，休伊用手指頂頂他，覆滿粉色胎毛的小小身體抽動兩下，像是前肢的部位開始向前抓爬。
他抬手，往上輕輕一掂，粉色小生物被拋到空中，輕盈的魔法撐住他，空氣的浮力打開他的前肢，展開薄膜的翅。小生物賣力扭動兩下，很快就能趁著風勢、騰空滑翔。
他又用魔法創造了生物。如此簡單，微小，像片葉子吹飛空中，卻又不會像片葉子般掉落。
小生物在莫約肩膀的高度飛了一陣，最後搖搖晃晃地撲回休伊身上，小爪子攀住他，親暱地貼著胸口輕蹭他身上的魔力。
這是一個新生命嗎。休伊思考。他的眷屬擁有伴侶，偕兩人之力孕育十月才有了孩子；但他只需要自己一個人、操控自己的魔法，就能創造出一個相似的生命體。
他的眷屬向他索取一個祝名給孩子，他是否也該給這個剛誕生的小東西一個名字。
「艾斯特。」
語言的音節在休伊嘴裡就像一段全新的咒語。粉色的小生物循聲抬頭，像是正在理解他所聽見的聲響。
「你的名字是艾斯特。」
02-2
穿越森林前往木之祭壇的路途中，休伊十分小心翼翼，這個季節的林間有許多小小的新生命，格外敏感、脆弱、容易驚嚇而夭折。就像初生沒多久的艾斯特。木之祭壇的魔力豐沛穩定，庇佑從冰凍的季節中甦醒過來的大自然得以豐饒滿獲，他只需過去看一眼就好，不必額外做些什麼。
祭壇附近滿是盛開的各色花朵，木之元素寶石乘風懸浮其上，流轉的清風不時將地上草葉捲起，漫空飛舞成一幅浪漫的圖像。
休伊倚靠一棵古木，從旁觀察元素寶石的運作。一切無恙，因為看守木之區域的主人擁有強大的力量，在那一位的看顧之下元素寶石得以維持穩定和平衡。
艾斯特從休伊的肩窩探頭，對眼前花草紛飛的景象很好奇的樣子。
「去吧。」休伊偏頭，讓出空間允許艾斯特展翼起飛。
粉色的小生物往元素寶石一躍而去，還未飛到寶石附近，一陣恰到好處的風捲過來，將艾斯特高高地捧起，在半空中翻滾、攀升又墜落。艾斯特很快適應風的走向，繞著元素寶石追著吹得四處翻飛的落葉與花瓣玩。
『還不到時候，你卻出現在這裡。』
並非是有誰真正出聲，而是直接傳遞到腦海裡的聲音說話了。
休伊調轉視線，在林木的間隙之間，陽光與樹影輕微搖曳，卻不見聲音的主人。但他知道對方就在附近。
『難道大魔法師的喜好是欣賞由自己的力量所帶來的繁榮盛景嗎。』
「如果不是化形失敗，就出來說話。」
一陣稍大的風吹開休伊的魔法袍一角，露出腰間的魔杖。他的手搭在杖端，食指略抬，往旁邊一劃，驟起的風勢將不遠處一棵樹吹得晃動，沙沙作響，樹葉不住掉落。
一個人影出現在紛紛落葉後方，他的姿態雍容，面上的微笑卻很冰涼。
風停了，袍角掩回原處，遮去了魔杖。休伊點點頭，說：「看起來倒是人模人樣。」
「在別人的地盤干涉主人的幻術，實在稱不上禮貌。」
森林的主人是百年修煉的狐妖，化為人形時有一頭如緞如綢的豔紫長髮，走動間隨著步伐盪漾流麗的光澤。初次見到狐妖時休伊就想要他這身絕美的毛皮，直到現在都未能如願得手，大魔法師罕有地感到一絲可惜之情。
「若是現在讓你變成眷屬，這裡的主人便會是我，是不是就沒有所謂的禮節問題呢。」
休伊轉而看向祭壇，語氣稀鬆平常好像只是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坐掌森林的狐妖也不發怒，笑得瞇起了眼，說：「如果大魔法師樂意當一塊死地的主人，我也不反對呢。」
圍繞著元素寶石的微風吹向忽地一亂，飛舞的鮮花野草瞬間枯黃委地。正追著飛花嬉玩的艾斯特一下失去平衡，飛行軌跡亂了方向，差點撞上元素寶石。
「還是這麼不情願，那我就不提了。」
休伊伸出手，操使魔法將艾斯特攬回，粉色小生物跌跌撞撞地撲到休伊身上，後爪揪住他的袍子，倒掛在他胸前。
「上次你也這麼說，看來是喜歡食言的大魔法師呢。」
「你不需要我的力量，這是好事。」是還不需要。休伊心想，又說：「我剛從死地回來，就遇上全大陸最好的春天光景，是你的力量讓木之區域成為一塊豐饒之地，就算我再怎麼想要你這樣的眷屬，也不能為了一己之私而讓這裡變成遭元素精靈遺棄的無望之地。」
狐妖低笑一聲，像是完全不相信休伊的話。
「真不愧是擁有至高魔力的大魔法師，想必是向來只有讓別人奉承的份，所以才會連好聽話都能說得這麼討厭。」
「老朋友太懂我了。」休伊欣然接受狐妖刻薄的回擊，他一手虛按胸口，將艾斯特攏在掌心。「這次我們只是路過，很快就會離開，你也毋需費心招待。」
「恐怕我還沒表示歡迎呢。」
休伊點點頭，「確實是我碰見老朋友卻沒帶上伴手禮，失禮了，你不歡迎是合乎情理的。」
「講得倒像我貪圖你的禮物。」狐妖用塗著薄紫色的指尖輕撫下頷，說：「只是路過的話，那我也不會多所干涉。不過，既然提到禮物，我希望之後能補收到一份。」
「你有我的承諾。」
「大魔法師的『承諾』哪。」
像是聽見有趣的笑話，紫色的人形狐妖嘴角的弧度更彎了，他歪著頭，好看的長髮自身側傾瀉，春光在那髮絲間閃耀。
木之祭壇的附近再次揚起溫煦的風，吹響林間交錯的枝椏和樹葉，草地起伏如浪。
狐妖又說：「你帶著的小老鼠該學學森林的規矩，他似乎對地盤和標記一無所察，還玩得很愉快。」
「他是我剛創造出來的，而且他有名字，叫艾斯特。」
聽見自己的名字，粉色的小頭顱鑽出休伊的指尖，一雙大耳朵捕捉著呼喚他的聲音。
「哦？難怪他聽不見森林的聲音，原來不是生物。」狐妖瞇眼笑著，補上一句：「跟你們人類一樣。」
大魔法師不再說話了。他拉起兜帽，詠唱無聲的魔法，一片片落葉自地上捲起，憑空飛織成一面障壁。他用跟狐妖相同的幻術隱去自身的身影，悄然離去。
那番話是故意說的，狐妖知道自己一定是說中某個關鍵，而那關鍵必定存在於人與非人之間曖昧不明的分野間，大魔法師別無選擇的容身處。
狐妖感到某種佔得上風的愉悅，幾乎要露出化形前的尾巴。
策動飛行魔法，休伊移動的身勢如風般快速，照這個速度不出半日就能穿越整個木之區域，離開整座春意盎然的原始林。春天的獸鳴鳥語此起彼落，他卻覺得森林的聲響很遙遠，而狐妖的話語彷彿近在耳畔。
不是生物。修煉百年的狐妖是這麼說的。原來自己靠魔法創造出來的，並不能算是生命。
那麼，現在他所感受到悵然若失的情緒，是否是因為自己畢竟還是──狐妖所說的，「人類」。
我還能是人類嗎。長生的少年魔法師心裡沒有答案。
不具有足夠的智識理解剛才發生的一切的艾斯特四爪並用地往上爬，他鑽進休伊的兜帽底下，小小的身體有著暖和的體溫，當他靠著休伊的頸側時，休伊幾乎能感受到艾斯特身體裡奮力搏動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