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恐懼不再沉默

當恐懼不再沉默

Shou. @jack_08


  鍾慈笙的手珠炸了。


  黑色混了一點赭紅的人工石珠串突然被看不見的猛力扯開,失去束縛的珠子猶如小子彈一般蹦飛出去,有目標的把所有玻璃製品全部打碎,然後深深嵌進牆壁和地板中。


  巨響毫無預兆,在飯廳裡裝水的江信鴞本能抱頭蹲下,頭頂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碎片四處飛濺。那個外婆很喜歡的雕花水壺破得再也拼不回原狀。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待聲音平息,江信鴞立刻站起來,去找他的外婆。四處一片狼籍,滿地不知道哪裡來的水跡和玻璃碎片。這時,他也感覺到手臂上尖銳的疼痛,低頭一看,白色的衛衣被劃開一個大口子,裸露的皮膚有著一條血痕,正汲汲冒血。


  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按著傷口,江信鴞快步跨過倒在地上的掛衣架,穿過玄關。飯廳的燈飾已經倒塌,電視機上破了一個洞,碎裂的痕跡以洞為中心擴散。牆上的油畫倒了,幾個小洞穿牆而過,從中能看見剛剛江信鴞躲藏的飯桌。


  就像是被子彈打過一樣。


  「外婆你有沒有受傷,我們快離……」江信鴞要說的話停住,直直的站在通往院子的門前,與站在狼藉中的外婆不過幾米,不再靠近。


  傷口還在滴血,血液順著手臂滑落指尖,在地板上落下。他加重了按壓傷口的力度,身體忍不住顫慄。


  驚悸、懼怕。


  滿地的玻璃碎片詭異的變成了鏡子,不論大小或哪個角度,鏡子都倒映著鍾慈笙垂目的面容。臉孔碎成千百片,江信鴞都能辨認出來,那是他最熟悉的老婦人。然而如今那張臉孔,卻莫名的不再親切,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陰森。


  「……外婆?」


  「江信鴞,不要靠近他!」


  江守虎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去奔跑,來不及躲避院子裡那些剛萌芽的脆弱花苗,佔滿泥土的鞋子踩進屋子裡,他攔住他那正要上前的弟弟。


  用力喘著氣,江守虎掃視一圈了解情況。他快速把放在被染血金紙包起來的筊杯旁的聯絡簿拿出來,塞到江信鴞的手裡。


  「去醫院,給裡面的人打電話。J、深海、莫雷諾、15和20……誰都好。」江守虎的語氣慌亂的把他記得的驅魔人說了一遍。還是氣喘呼呼的他,眼睛死死的盯著明顯不對勁的外婆。


  「不留下聊聊嗎?我的乖孫們。」老婦人抬起頭微微一笑,語氣輕柔,就像午後問他們要不要喝咖啡一樣輕鬆。男和女、年輕和老邁的聲線揉合,輕柔的語氣帶著戲謔——那不是外婆的聲音。江家兩兄弟如臨大敵,臉色鐵青,兩雙眼印著失措。


  「哥……」


  「離開這裡。」


  目送受傷的青年咬牙離開,江守虎眼角瞥見腳邊那小坑裡的石珠,他認出了那是外婆長年戴在手上的飾物,裡面混了戴環者的骨頭和鮮血,如今散落一地。


  「啊,這個。稍微有點礙事。」婦人笑咪咪的提手,手握拳,五指張開。「把他們弄遠一點我會更舒服。


  江守虎要拿聖血的手一頓,緩緩抽出自己的匕首。


  氣氛劍拔弩張,在這最熟悉的地方,面向最熟悉的人,空氣中紅茶的味道甚至還沒消散。青年的眼眶微紅,捏緊了冰冷的金屬握柄。


  「現在難過太早了,我一直很想跟你談談。


  婦人揚起笑容,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壞牙,幾乎每一顆牙齒都帶著缺口。其實婦人還挺年輕的,不到七十歲。梳得整齊的天然捲髮還帶有幾縷深灰,耳邊的小花讓他看起來更為精神。但就因為這口牙,使他的笑容顯得毛骨悚然,就像是童話故事裡邪惡的老巫婆。


  外婆的牙以前不是這樣的。


  他很小心也很惜命,沒什麼喜好,不自己生火煮食,家裡也是用智能家居調節室內溫度,甚至洗澡水的溫度都是固定的。一切聽著都很安全,但他依然在逐漸被污染。


  那是幾年前一個普通的黃昏,江守虎發現他的外婆在咀嚼螺絲釘,吃了滿嘴的血。


  沒有人知道那盒螺絲釘為什麼會出現在桌上,而外婆非常確定那是一盒乖孫買給他吃的軟糖。


  那以後,外婆就沒有再吃過糖,也沒再露齒笑過了。


  「我們沒什麼好說的。」


  如今婦人嘴巴咧得很大,把外婆一直想要隱藏的自卑赤裸裸的展露出來,江守虎卻只能握緊拳頭。憤怒之下,是鋪天蓋地的無助,把他拉扯進深海,每一下呼吸都感覺到疼痛。


  就像溺水之人唯有掙扎衝出水面才能存活,他不願外婆痛苦,那如今的局面也只有一個解決方法。他已有覺悟,卻永不可能乾脆作出決定。


  「我知道的事情很多,他算是我見過聽機警的人類了。」附身的不可名狀自顧自的說著,枯乾的手隨手點了點自己的胸膛,重疊的聲線帶著興味,聽著特別刺耳。「『不說、不聽、不看』,很聰明的方法。但你們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你們總是想起我。



  他的目光越過江守虎,看著正前方,雙眼凝望。混濁的黑紫異色瞳聚焦,就像是與人對視一樣。


  「有時候我真不知道為什麼你們要懼怕我,創造我的明明是你們。


  「你說什——」


  「噓——我不是在跟你說話。


  江守虎錯愕的瞪著眼,沒有聽懂對方在說什麼,他扭頭看向自己背後,卻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沒發現。不可名狀看著江守虎就像一隻受驚的小老鼠左顧右盼,覺得可笑。


  「我沒有感到可笑。」他突然收斂笑容,瞇起眼睛。


  「你看得見吧。十二年前,我就知道你看得見。花了我一點時間才找到你,不過十年的時間對你來說就像翻頁那麼短吧,我給你寫信,你為什麼不回覆?不過沒關係,我說過,在這個女人之後,我就會找到你。


  不可名狀的語氣溫柔,就像是情人的蜜語,卻說著恐怖的話。


  「情人?你太看得起自己了。」他比江守虎聽到、看到更多。他的視線穿透亞裔青年,僅僅凝視著,與你對話。他的眼神帶著譏諷,透著高傲和狂妄。「你在害怕。害怕清晨突然響起的電話,害怕突如其來的敲門和腳步聲,害怕對著鏡子閉上眼睛再次睜開。



  「要規避危險才會恐懼,而我們總會克服恐懼。」青年朗聲打斷這場注定沒有回答的對話,拉回侃侃而談的老婦人的注意力。


  這句隨處可見的勵志雞湯逗得不可名狀大笑,引起一陣空間物品的共鳴震動,滿地鏡子泛起漣漪。


  不合時宜的春蟬自碎裂的窗戶湧入,停駐在牆壁、沙發、甚至是江守虎的衣服上。震耳蟬鳴就在耳邊響起,是要把腦漿都要振出來的強烈噪音,他揮開那些飛蟲,忍不住單手捂耳。不可名狀的聲音卻像是被置頂的訊息,仍然能夠越過一切,傳到他的耳裡。


  「那你克服我啊,用你手上的匕首。


  婦人一步步走近,熟悉的臉孔帶著惡意,短句彷彿每字帶刺,刺得江守虎全身上下都是孔洞。止不住的哀傷湧出,他吸了吸發酸的鼻子,喉嚨像哽了東西,他竟隱隱有點喘不過氣來。


  「我可以……我可以的。」他的聲音啞了,異色瞳此時已然通紅,匕首顫抖著重新指向面前的人,卻怎麼都無法對準。


  「恐懼來自你的預感,預感(我)無法傷害你。」不可名狀撥了撥頭髮,手指摸到耳邊的那朵小花,他摘了下來,握拳把花碾得碎爛。此時此刻,對話變得無聊,他忽然想到了一個絕妙的遊戲。「鍾慈笙一定有教你的,那所謂的消滅不可名狀。


  他走到青年面前,觸手可及的距離。手指點在胸膛,緩緩移動。縱隔腔中央、往左,躲開胸骨,從上而下數著肋骨,最後停在軟骨之間,心臟的位置。


  誘導的聲音好像是從面前人嘴裡傳來,又像是在耳邊細細碎碎的低語。指向前方的刀尖幾乎要碰上外婆的胸膛,外孫想要往後退,卻驚覺自己早已貼著牆壁,退無可退。


  臉上一片涼意,江守虎眼前變得模糊了,兩隻手用力握穩短刃握柄,大步踏前。那笑得扭曲的嘴巴開開合合,殘破不全的爛牙齒佔據視野,他用盡全身的力氣瞪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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