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鞠

善鞠


  「你休要再過來糾纏!不教!」


  光天化日,兩個小孩在鎮郊一院子前面拉拉扯扯,一個還紮著小辮,扯著另一個略大些的少年的衣袖,那少年青衣花冠,惹眼得很,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這樣才被纏上的。


  看上去就像花冠少年才準備要踏進那小院,一隻腳還踏在石階上,結果一隻袖子就給辮頭孩童逮住了:

  「你必須得教我!我娘說了請你教的那你就得教!」

  「我又沒和你娘說好天天都教!你前日來、昨日來、今日怎麼還要來!我是教你輕功,不是給你們家看娃娃!」

  「吼!說好了還不認!大騙子天打雷劈!」


  「在天老爺面前我還比你要往前站一站!你說劈就劈啊不、不劈你就不錯了!」沈碧虛把自己的袖子從小孩的手中扯出來,氣得險些又要說錯話,硬是換了內容使他說得有點磕巴,讓人挨雷劈可不是什麼小事,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


  「不管。」也許是沈碧虛太沒有個大人樣,那小孩也不崇拜敬重他,沈碧虛看起來再不高興,也毫無畏縮,與他說話嗓門那叫一個大、語氣那叫一個無理取鬧:

  「再過幾日就要比賽了,我不要再給二丫他們笑!今天你就是要陪我練習。」


  說著伸手又去拽沈碧虛袖子,他是說什麼都要把人拽去麥埕那兒練輕功。


  但沈碧虛是打定了主意今天不想陪小孩兒胡鬧了,為了這臭小子他三天都沒有上街去擺攤,更別說有時間去野外撈魚掏鳥巢摘果子,雖說他現在與來西同住,吃睡無虞,可是他怎麼可能吃人家白食?總得要有些回饋不是?


  林家給的酬金也禁不起他讓這小子一天天這樣造啊。


  連著三天呢!這小子不帶累的,是真的很想學,憑良心說,作為一個學生,沈碧虛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然而他是教的那個啊!他算是可以理解七八歲他剛識完字開始能解卦的時候沒日沒夜問師父時,沈晏臨那個瀕臨把孩子扔進溪裡的表情是怎麼回事了。


  啊,師父真偉大,他三天就不行了。


  「不就是個蹴鞠嘛,踢不好就踢不好,這也要笑你?那我教你,什麼勞什子輕功踢什麼破球,不學也罷!你不會踢球,但你可以踢人啊!」

  沈碧虛揚起手,不讓林家小一拽他袖子,他真心不懂為何林小一對這件事如此執著,聽來西說,大夫還是告訴過林娘子,他們家的兒子經絡與尋常不同,才不擅長控制腿腳的,既然不擅長,不做就是了!何要苦苦強求!


  「你不懂!我一定要學!」


  林小一的指尖還是搆著了沈碧虛的袖子,他碰到了就攥緊,只聽撕拉一聲,兩個人都不再吵了。


  「你……你力氣怎麼恁大。」



  沈碧虛還是隨林小一來到林家的宅子,誰讓那口子破得如此淒美,他自己補不好,要不是林小一口口聲聲保證他阿娘女紅了得,平時他出去玩就時常衣服東一道西一道,娘親都能補得,要不然沈碧虛也不能跟他來這裡,還在林娘子補衣服的時候勉勉強強陪這小子玩球。


  如同大夫說的,林小一力氣實在很大,在林小一第八次因為力氣過大而把鞠球踹飛後沈碧虛終於受不了了,他停下了自己示範的腳:「就連原地兩腳間頂球你都控制不了力氣,要嘛漏接,要嘛飛出去,下一步都學不了,一點進步都沒有,踢個球怎麼花樣這麼多,人家用輕功踢球,難道你不能普通的踢球啊,非要輕功、輕功的,你究竟在執著些什麼?」


  雖然林娘子想要的是沈碧虛教他輕功,可是沈碧虛想,輕功要基底紮實,比起馬上教他,還不如先教他點腳上功夫,要是能上手,以後要學輕功也好教,可惜林小一似乎是真的一點天賦也無。


  「……」撿了球回來的林小一聽碧虛這樣說,沉默了下去,隨後抱著球慢慢地走到旁邊鋪滿麥稈子的田埂上坐下。


  完了,把孩子給說憂鬱了。


  沈碧虛摸摸腦袋,雖然有些心虛,但他是不會認錯的,人本來就應該順其自然,老天爺給你什麼天賦,你就去用它,何必在自己不擅長的地方費心費力,竹籃打水一場空,最後又兀自傷心。


  若說是喜歡就算了,要是喜歡,自己甘願吃苦,那就是再不成,人都得敬你是條好漢,可是林小一看上去也不是喜歡蹴鞠的樣子,他若喜歡,肯定是會追著村裡的孩子、叔伯學的,沈碧虛想,他也沒聽說啊?


  從頭到尾他看見的就只是一個倔強在鑽牛角尖的孩子而已。


  沈碧虛若無其事地走到林小一邊上,裝作一點不在意的樣子一屁股坐下,激起了一些粉塵,還是麥稈子的味道,他狼狽地咳嗽,林小一卻沒心情笑他。


  兩個人吹著田邊吹來的徐徐微風,誰也沒先說話,秋收完了的田地裡還堆著梗,沒有麥浪、沒有遮蔽,都要入冬了,這風吹來涼得很,沈碧虛的外袍脫了給林娘子補著,比小一穿得單薄,卻是小一先打了個噴嚏。


  這聲噴嚏把話給打出來了,林小一又沉默了片刻,就開口說:「宋家莊裡每家祖上都是軍人,你知道前朝的衛將軍跟霍將軍嗎?我娘說,宋將軍是學衛、霍二將軍,邊疆蹋鞠鍛鍊部屬體力,後來莊子裡都是宋家軍眷,當然是家家戶戶都玩。」


  「我也說不上喜歡踢球……但我也想跟其他人玩,他們只踢球,那又能怎麼辦,沒得給我娘丟人。」林小一長得跟溫柔纖瘦的林娘子不太像,大概是像他爹,他人生得像一個小樹墩、眉毛粗粗的,帶著一股野生的堅毅感,「學唄。」


  「你不是跟一個灰腦袋的蠻子住嗎?我聽見他說我了,他跟我阿娘說我肯定學不來,說叫我去幹點別的事。」

  「我就不信了,怎麼偏就做不得,我老子娘不傻不瘸,我才不信我哪裡輸了他們。」


  林小一在撿球的時候手早就髒了,他盤腿支著下巴,臉上沾了一層灰,他也沒發現,只是繼續講他的:「我爹病沒之前好像很能飛的樣子,我也不知道,我爺癡呆了,成天盤在炕上看著我爹的舊東西,我娘不肯說,但我知道她希望我能學。」


  「你爹叫啥?」沈碧虛靜靜地聽完,問了一個聽上去無關緊要的問題。


  「林懋。」

  「喔。那你叫啥?」

  「你傻了?我叫林小一啊?」


  「你才傻了。」沈碧虛衝著林小一翻了個白眼,轉過頭回去看著一片空蕩蕩田,遠遠的田邊有蜜糖色的霞光,天一時之間分不出來是將暗,還是將明:

  「你是林小一,又不是林懋,你爹會輕功,你也要會啊,那你怎麼沒說你娘會繡花,你也繡一個?」


  「那是姑娘家的事情!」


  「都一樣啦。」不知何時,也許是林小一在說著說著話的時候,沈碧虛的面前已經用麥梗擺出了四個四個一束的一個排狀結構,赫然是在卜卦:「你要是真的想學,不學一輩子後悔,那我給你指一條明路,你明天寅時三刻,去古祿米倉後門那塊地兒繞繞,你會遇到一貴人,應是從序鹿臺方向來,能拜他為師的話有吉相。」


  「但是這也不代表你就能飛簷走壁什麼的,你跟他學肯定好,可是能多好,那還看你自己怎麼感覺,若你非要練到能如蜻蜓點水,那恐怕很難。」

  他打散了自己原本排好的梗束,開始瞎摸地板,他很不習慣跟人說這些東西,更不知道如何討論,說的時候每每都是一氣說完:

  「想要練武的話什麼不好練,偏要練輕功,你就是施力大嘛,我覺得,你去跟你娘說不學輕功了要學別的地上功夫她也沒關係的,你信不信。」


  林小一當即就搖搖頭:「蠻子跟我娘說完話,我娘也沒跟我說什麼,叫我繼續學,可我看得出來她很緊張我,笑得一點也不開心,她肯定無論如何都想要我學的。」


  「哼,廢話,你不是很認真嗎?還想著不要給娘丟臉。」沈碧虛從地上摸出了很多碎麥粒,看起來都是被挑除的空殼或是雀鳥食過的碎塊,輕聲一哼不痛不癢地往林小一身上撒,還拿人家的袖子撣手,「你娘要看你這樣,難道還能說『兒啊你沒天賦,咱別學了』嗎?」


  說謊或是隱瞞是不好的,但人卻時常為了保護彼此而隱藏些什麼,有時候結果很好,有時候並沒有。


  沈碧虛覺得,凡事應該讓當事者自己決定,別人管不著,自己選的路跪著也要走完,才不會怨——師父是這樣說的。


to next>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