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是昨天:我们亲历的萧条、繁荣和时代
https://mp.weixin.qq.com/s/guz1p_dEdtb2O7ubDC6Q1w2001年和2008年,美国两次泡沫破灭——一次是互联网泡沫,一次是次贷危机——都给全球带来猝不及防的惊惧和衰退。
在第一场寒冬降临的最后一刻,Google和Salesforce在1998年1999年成立了。
“谷歌中间一度有点想卖给雅虎,雅虎没有收购它,从那之后谷歌就起来了。”王梦秋认为,寒冬是金融正常周期的一部分,市场通过大浪淘沙筛选优质企业。
据她观察,从寒冬修复有规律可循。“我们看了一下,网易的股价跌到1美元左右,到它后面回到正常水平,用了24到28个月。这就是市场经济的自我调节,差不多两年到两年半。2008年众所周知的金融危机,中国受这件事波及少,但是美国差不多也用了两三年慢慢recover(恢复)。”
在冬季,绝大多数人首要任务是存活,而极少数人嗅到了捕获“鲸鱼”的机遇。
在第一场冬天里,蒂尔(PayPal创始人)在寒冷来临前合并壮大,寒意稍一回暖带公司上市,紧接着他套现走人。2004年,当时间来到这场冬日尾巴,蒂尔得知刚创立不久的Facebook正在融资。他将创业获得的一个零头——50万美元——注入Facebook种子轮,换来10.2%股份、一席董事会席位。仅此一单,他赚得超10亿美元现金回报。
在2008年的第二场冬天,大部分投资人对Facebook退避三舍。这时,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在俄罗斯出生的犹太裔企业家,于2009年独自飞抵加州,说服扎克伯格接受异乡人的钱。这个人是日后赫赫有名的Yuri Milner(DST首席执行官)。他不仅接受Facebook100亿美元高估值,而且不要优先股、也不要董事会席位。后来他多次注资,将股比拉至10%。
同一家公司,在两个最坏的时间点,成就了两名企业家向超级GP华丽转型(GP是General Partner,指一家投资机构的管理合伙人)。蒂尔摘得“硅谷创投教父”桂冠,Yuri Milner的DST跻身全球顶级投资机构之列。逆周期思维是他们的朋友。
再来看最早入华的风投IDG,熊晓鸽1992年回国拓荒,长达7年没有项目退出,但他在资本寒冬中捕获一批优质公司,包括百度、腾讯和搜狐。寒冬中,为什么容易诞生伟大公司?一种观点是,这时工作机会骤降,优秀的人更易聚集;同时竞争减弱,利于公司巩固竞争优势和护城河。
林欣禾和王梦秋的故事也没有结束。他们是中国Web浪潮受益者,通过上市获得原始财富积累。当更澎拜的移动浪潮爆发,他们以一个新身份活跃在市场上:投资人。囿于上段经历崭露了商业才华,他们也拿到一张GP的门票——不止是“投手”,是一家基金掌舵者。
中国GP中,有不少像他们这样,从找人拿钱的企业方,成为下一时代钱的掌门人。譬如,红杉资本沈南鹏是携程联合创始人;创新工场李开复是谷歌中国前总裁;真格徐小平是新东方联合创始人。还有本文的访谈对象们——经纬创投徐传陞曾是Lotus在华总经理,蓝驰陈维广原供职IBM和新加坡电信,联想创投贺志强曾是联想CTO。
看起来,投资人的职业生命比职业经理人要长。即使企业失掉姿色,投资人依然能留在海面上,在波云诡谲的资本市场,辨别小鱼长成雄鲸的机会。
42岁的林欣禾2006年组建DCM中国,他也偏爱熊市投资。他告诉我,心态浮、想赚快钱的人不会在熊市出没;逆势创业的人,要么是逼不得已,要么是有重要使命,后者本身代表一种勇气;更何况,熊市也是压力测试,创业者必须有传教士的信念感,方能说服其他人放弃大企业优渥待遇、冒风险跟随。
“最好的时候有鲸鱼,最坏的时候也有鲸鱼。很多上蹿下跳的小鱼,好的时候很多,不好的时候就都死掉了。”
不过反向看,他的理念也制造了负担。“在牛市的时候,我会过分保守,因为我一直会担心,不知道熊市哪天会出现。”他内心上了一个焦虑的发条,“当音乐停了,忽然间有一个人没有椅子可以坐”。
回头来看,60后-70后为主的中国第一代GP,都是随周期波动完成命运流转。可以想象一条经济曲线舞动图——曲线从2000年顶点呈直线坠落,2003年跌进深渊;接着曲线向上爬坡,2005-2007年达到高峰;2008年,它陡然下挫再次滑向谷底。
经纬创投创始管理合伙人徐传陞说,他没那么幸运,两次上车都在波段底部。“很彷徨,甚至是心惊肉跳。”互联网泡沫破灭前1个月,他刚从职业经理人转型投资人,在萧条中疑虑了5年、苦熬了5年;但得益冬日,他能在市场钱少、所在基金(华盈创投)规模小时,投资百度和分众传媒B轮,这是他日后与张颖、邵亦波创立经纬、拿到GP身位的入场券。
经纬于2008年1月组建,处于第二个波谷前夜。紧随其后,金融危机爆发,吓退不少想入场的新VC。这让2005-2008年上旬窗口期入局的VC,反倒有因祸得福的意味。
不过,即使在最深的谷底,也有胆大之徒。2008年身在硅谷的陈维广感受到,若再不出发,就来不及了。他不顾美国合伙人劝阻,执意将办公室迁往北京。金融风暴中募资相当困难。为此,他调低了募资额预期。“识别信号很重要。”他说,信号之一是越来越厉害的人出现在送别会,准备回中国创业;信号之二是,北京奥运会即将召开。在美国寒意刺骨时,中国像红日照耀下的暖冬。
繁荣花车即将离站前的最后一刻,陈维广赶上了车。
第一代GP在金融危机里就位了,他们正值壮年。两场冬日让他们体味到如何抵抗寒潮、转危为机。不过恐怕他们也没想到,车接下来将驶入一片万人空巷的盛景中。
“这个世界和我有关”
2008年,在中国VC集体记忆的第二次断崖上——生于1964年和1975年的两位主人翁,已实现人生的第一次飞驰;生于1985年的年轻人,刚刚迈出校园。
清流资本合伙人刘博女士,从中国人民大学本科毕业。她用“魔幻感”形容眼前世界。
盛夏,刘博胳膊里夹着一本《财经》杂志,准备乘飞机赶往海南。纽约雷曼倒台的新闻在电视循环;机舱里,屏幕上播放北京奥运会开幕盛典——硕大的烟火脚印在夜空绽放。全世界似乎要在金融危机“覆灭了”,唯有中国一片国运昌盛。
然而,走下机舱,她面对的是猪场。这次出差,她要给一个纳斯达克上市项目做尽调,主要工作是数猪。到访的全是夫妻经营小作坊,农户老婆给尽调人员炒菜吃。“你有深深的荒谬的感觉。”但她很快发现,自己是受金融危机冲击后,即刻触底反弹的一代人。
随着奥运会举办、四万亿注入,市场重回上升通道。“从体感上,2009年啪一下就起来了,没想到水来得那么快。”这让刘博那届遭遇“人口悬崖”的毕业生尝到甜头,肉多僧少,“恨不得8-9个月就是一次涨工资”。往后市场情绪攀高:不仅是中国房地产飞涨黄金期;她还在炒股上小赚一笔——早早购入茅台。之后,更大致富通路出现在前方:移动互联网爆发。她离开咨询机构后加入昆仲资本,2015年加盟清流资本。
2010-2021年,中国经济繁荣的花车沿着广阔大道轰隆隆地驶去。中国VC迎来井喷的大爆发。
2014年,在基金协会备案的私募基金产品规模只有1.5万亿元,到2021年三季度,规模已达19万亿元,翻了惊人的十倍以上。钱源源不断吸引来更多的钱,共同推高移动互联网的巨浪潮水。这一时期,中国VC赚得盆满钵满。
源码资本合伙人黄云刚比刘博小1岁,但他更幸运,更早成为第一批80后投资人。他因念硕士绕开了2008年的低迷,等他2010年从浙大毕业,正巧碰上风投all in移动互联网。这时VC和互联网都属小众行业,毕业生主流去向是宝洁、强生、雀巢、玛氏这些公司。他对同学说要去VC投互联网,迎来一阵耻笑。2010年初,黄云刚看到投资机构招募实习生,他投了简历。更走运的是,入行第三年,他就遇上一个划时代的大项目:快的。
这是高速膨胀的时代。2014年春节,仅仅在几天内,滴滴和快的单量从6万单/天飙升至60万单/天。水涨船高。仅仅投完一年多,估值从一两亿人民币飞升到二三十亿美金。创业者和投资人反馈周期非同寻常得快。他形容最大感触是:“这个世界和我有关系。”
在疯狂的补贴和不可持续的商业模式下,滴滴和快的步了PayPal和X.com的后尘——于2015年2月在市场转冷前,完成合并。(2015年股灾,市场滑向小低谷,又经历了一个周期。)
“你想想,如果跟对方合并,股东、创始人卖股票,是不是应该在市场好的时候卖?在最坏的环境价格一定很低,对我没有好处。”作为赶集网第一位投资人,陈维广亲历了赶集和58的战火,而这位老辣的投资人坚信,市场下行是合并关键时机——就像他在PayPal和X.com合并时习得的那样——于是他扮演了那只“资本之手”,参与推动两公司在2014年合并。赶集网是他在中国第一笔有高额回报的退出。
盛筵之上,随手挑出一个机构的知名项目,就藏着不可想象的巨额财富。2010年,高瓴投资京东7500万美金,仅一期基金,就带来11.4倍回报,超过8亿美金。
DCM和林欣禾的策略是,保持精简团队,投资轮次集中在A轮或更早,以领投占大股比,持续加注。他们尤为强调资金使用效率,要开枪精准、捕猎鲸鱼。DCM中国的代表案例是快手、58同城和唯品会。特别是B轮领投快手,迄今收益超150倍。
上述投资策略源于对心理和资本的洞悉。林欣禾的观点是,投资时机很重要,最好时点是A轮,创始人心态开放、公司尚未定性,C轮及以后再投,一般创始人很骄傲了;而且,在看不清的时候出手,要优于看得清的时候,因为当一个人能看清,两个、三个人也能看清,市场就火爆起来了,很难再以最佳姿势投进,所以要在前路模糊时克服内心恐惧。
战略性只投A轮的金沙江,以退出能力强著称。金沙江以100万美元左右分别投资了去哪儿和饿了么,以首轮投资金额计算,这两笔分别挣到2亿美元以上现金;绝佳退出案例是滴滴,他们以200万美元投入,在滴滴上市前的高点卖出,赚了超5.5亿美元。这三笔回报倍数都在200倍以上。
即使如ofo这样的烂尾项目,金沙江主管合伙人朱啸虎都以1000万人民币,挣回了超40倍现金回报。他以一种不优雅的姿态临场转卖股票,优雅地保住了回报率。他几乎是ofo豪华的投资人名录里唯一挣到钱的人。
清流资本运营合伙人张贝妮将这场大繁荣,归结为智能手机这个“新的生产要素出现”。这孕育了绵延不绝的机会——2012-2013年是平台型公司,2014-2016年是垂直应用,当App霸占满手机后(谁能占据第一屏的8到10个App位,谁就是头部企业),在这些平台内部又生发出新的流量机会——滋生消费品和内容公司。繁荣盛景一直持续到2021年。
“这是一个概率游戏。”一位投资人说,他把基金分两类——捕捉到头部项目的基金,和没捕捉过头部项目的基金。红杉资本投美团、今日资本投京东、SIG投字节跳动、高榕资本投拼多多、五源资本投快手——一家机构只要在早期捕获一个超级项目,就能将不计其数的财富纳入囊中。据他统计,VC入华以来,包括种子轮、成长轮和中后期PE在内所有美元基金,共向中国倾注约1500亿美元,收获总回报约3500亿美元。
可以看到,第二代GP不再有外资乘客的坐席了。他们大部分从过往机构裂变出来,登车时段是2013-2016年,人、品牌和资金更本土。如源码资本、高榕资本、愉悦资本。清流资本也属此列,他们投了货拉拉,迄今超200倍回报。
这时萌生了少量80后GP身影,典型如源码资本创始合伙人曹毅。更多80后投资人,在水大鱼大的年代捞到大鱼,晋升合伙人。
在刘博看来,美元投资人是“狐狸型的人”,特征是乐观精神、全面铺开、无知无畏。人民币投资人更像“刺猬型的人”,深耕纵深产业。过去20年,让美元投资人兴奋不已的是,他们“造新城”而非改造旧城池。不管是电商、社交、物流、新能源,还是电子烟、潮玩、新消费,都在原有产业之外,重新圈了一块地。相应地,美元VC信奉强人逻辑、人定胜天。而今他们落寞的是,新造产业的机会不见了,狐狸们不得不学习刺猬的生存哲学。
中国VC的繁荣故事中有90后视角吗?
不好意思,他们在VC已是光鲜、成熟行业时才来,来得太晚了,参与到游行的队伍中一齐高呼喝彩,但尚没在风投业扎稳脚跟。“这个行业本质上,VP级以前,很多case是不跟着你走的,上面都有小合伙人认”。
他们以聪明的脑袋和豪华的履历挤进乐队里,然而人满为患。更不巧的是,黄金20年逝去了,繁荣花车到站了。
“说寒冬不贴切,
是全球重置政治经济的底层结构”
在22年职业生涯里,王梦秋只在两个时间段有空闲练厨艺。刨除2000年失业那次,另一次是今年5月。这段时间,北京处于疫情半封闭状态,很多投资人都在家里种花和提升厨艺。他们开玩笑说,等疫情恢复,就互相投彼此的餐饮项目。
这一刻,我们一起呼吸在2022年,中国风投界公认的又一场冬天。
这股悲观情绪是从二级向一级市场传递,再从一级后期向早期蔓延。聚焦中后期的PE(私募股权投资)悲观最重。一位美元PE人士尤为失落地说:“两年以后美元PE可能就不存在了。”
“危机感越来越重,”一位前凯鹏华盈的投资人说,“投资本质是靠欲望驱动的行业,但当人类的欲望过度扩张,反而会被反噬。”
相较而言,早期投资受影响幅度最小。美元LP(有限合伙人,一般指基金出资人)的共识是,如果要投中国,优先考虑科技驱动+早期。成长期和晚期基金,更难以回答LP的追问——投完在哪上市?上市后估值多少?如果在科创板和港股上市,估值体系和美股科技公司不同,怎么办?早期较有迂回空间。
“这是我们职业生涯里碰见的最大、最大的挑战。”一位早期机构GP说,他最近在募美元基金,格外感受到寒意。
他告诉我,募资过程和外界想象不同:对于成熟机构,筹集资金主力是靠老LP,而不是新LP。以往来说,除非基金犯下恶劣错误,并因此造成巨额损失,美元长线的LP才会冷漠地通知,不再继续投你。“否则的话,长钱是闭着眼睛,你做一期,他就给你写支票。”
以前但凡开放募资,金额很快筹措满。基金也享有主导权,能再找几个优质的新LP,替换老LP或者把盘子做大。“今年难的是很多老的LP、长线的LP,已经决定不再投中国了。这个是过去历史上很少、很少发生的。但是,今天在系统性地发生。”他认为,寒冬不足以表达当下深刻困境,“是全球在重置政治经济的底层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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