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通过领导彻底的民主革命才能实现社会主义革命(上)

只有通过领导彻底的民主革命才能实现社会主义革命(上)

列宁道路

全文目录:

一、革命性质的两种判断标准以及它们的优先级

二、为什么说中国无产阶级觉悟和组织的程度实际上很低

三、民主革命的一般含义和小资产阶级问题

四、民主革命的经济基础及其两条道路

五、《列宁道路》的看法在2022年11月民主运动中受到的检验

附录 阶级结构估计的办法


中国必将到来的新一轮革命或许可以有一个优点,那就是理论上的准备较为充分。列宁在1905年6、7月间,于10月全俄政治罢工和12月莫斯科武装起义即将到来的前夕才写下了《社会民主党在民主革命中的两种策略》,忧虑力量强大的有组织的工人放弃了民主革命的领导权,沦为自由派攻击专制制度的工具。《今朝》则在2023年1月,在并不存在有组织的工人阶级先进阶层的历史条件下,刊发了题为“民主革命还是社会主义革命?——驳《列宁道路》的民主革命论”(以下简称为“《今朝》文”)的文章,忧虑社会主义革命的性质为已是“遥远过去”的民主革命所替代。《列宁道路》并不认为这个问题迫切到了《今朝》文所说的“关键”的地步。列宁所揭示的、在一个专制的帝国主义国家里走向社会主义的道路,由一系列环节构成。只有抓住那个“今朝”(在这个词本来的时间意义上)最突出的环节,也就是当下的关键,才能让整个链条过渡到下一个环节,从而迈出走向社会主义的一步。我们现在还处在这整个链条最开始的环节上,最关键的是建立作为策略基础的组织力量,即通过工人小组、全国政治报、实质建党、全面灌输以形成工人阶级先进阶层。在这个力量形成以后,如何使用这个力量,是像冒险主义者那样希望把特色黑帮、资产阶级自由派、小资产阶级民主派一起扫掉,还是像《今朝》那样浪漫主义地把小资产阶级放进社会主义革命的阵营去攻击自由派和黑帮,还是像《列宁道路》所主张的那样,学习列宁,通过领导反专制的彻底的民主革命走向社会主义,是下一步的关键。但是,一来讨论革命性质本身就是一种革命的教育,可以启发工人阶级的觉悟,二来可能形成理论上的比较充分的准备,让先进分子在历史关头来临前就具备相应的修养,因此我们打算初步论证一下当下革命的民主主义性质,说明它的两条可能的道路,指出在这两条可能的道路中,通过领导民主革命走向社会主义的上升型民主革命道路是唯一通向社会主义的途径,同时分析表现为冒险主义的“左”倾机会主义和表现为浪漫主义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别错在何处。

一、革命性质的两种判断标准以及它们的优先级

关于革命性质,有两种判断标准。第一种判断标准,是从社会性质出发,从生产力状况和生产关系出发,或者说是从革命的客观条件出发。第二种判断标准,是从阶级状况出发,从无产阶级觉悟和组织程度出发,或者说是从革命的主观准备出发。马克思主义认为,必须在客观条件的基础上用主观准备程度去判定革命的性质,其中,主观准备程度是直接的判定标准,而客观条件是间接的判定标准。这一看法基于唯物史观,而唯物史观结合了决定论和能动论这两个方面。由于唯物史观中的决定论方面,即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方面,这两种判断标准在许多情况下是一致的。由于唯物史观中的能动论方面,即上层建筑可以先于经济基础而改变并推动经济基础去改变,这两种判断标准在一些情况下又是不一致的。在它们不一致的时候,直接的判定标准,即革命阶级的觉悟和组织程度这一标准,比起间接的判定标准,即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状况这一标准,具有更高的优先级。

之所以无产阶级的觉悟和组织程度具有判定革命性质的优先性,是因为革命是由革命阶级直接完成的,而革命阶级在同样的生产力状况和生产关系条件下可以有完全不同的觉悟和组织程度。在二者冲突时,把生产关系标准置于阶级觉悟和组织程度这一标准之上,就会形成一种类似俄国革命中的“经济派”的思潮。这种思潮,在革命处于准备阶段时,主张工人能够由于其所处的生产关系自动具有阶级觉悟,从而抹杀了对工人进行全面政治灌输的任务。而在革命处于高潮时,又会借口革命脱离了既有生产关系基础,反对革命的激进化,例如在毛泽东时代所批判的“先机械化再集体化”的主张。我们反对这种优先考虑生产力状况和生产关系条件的判断标准,也反对它衍生出来的第二国际式的思潮。我们把无产阶级觉悟和组织程度作为首位的判断标准,认为当无产阶级尚未充分觉悟和组织起来的时候,哪怕客观上已经有发达的生产力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革命也只能是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性质的;而当无产阶级(包括贫雇农)已经充分觉悟和组织起来的时候,即使生产力并不发达,即使雇佣劳动关系并没有充分发展,也可以进行社会主义革命。

关于这两种判断标准,特别是针对考茨基式的把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置于无产阶级觉悟和组织程度之上的做法,列宁说:

“起初同‘全体’农民一起,反对君主制,反对地主,反对中世纪制度(因此,革命还是资产阶级革命,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然后同贫苦农民一起,同半无产阶级一起,同一切被剥削者一起,反对资本主义,包括反对农村的财主、富农、投机者,因此革命变成了社会主义革命。企图在这两个革命中间筑起一道人为的万里长城,企图不用无产阶级的准备程度、无产阶级同贫苦农民联合的程度而用其他什么东西来分开这两个革命,就是极大地歪曲马克思主义,把马克思主义庸俗化,用自由主义代替马克思主义。这就是冒充博学,借口资产阶级比中世纪制度进步,暗中为资产阶级进行反动的辩护,以反对社会主义无产阶级。”(《无产阶级革命和叛徒考茨基》,《列宁全集》第三十五卷,第302页,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黑体是我们加的 )

《今朝》文则反对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这一传统,照搬第二国际和考茨基传统:

“《列宁道路》犯下这些错误的核心原因,乃在于它主要从政治变迁(专制政权)和阶级关系(联合小资产阶级民主派和资产阶级自由派)的角度去思考革命,而忘记了这两者都是根植于生产关系这一根本基础之上的。因此,也就错误地理解了革命的本质。”

《列宁道路》确实从领导(而不仅仅是联合)小资产阶级民主派的角度去思考了革命,但从这个角度出发还有更深层次的东西,那就是为了争取这种目前掌握在自由派手中的、对小资产阶级而言的民主革命领导权,无产阶级必须觉悟和组织起来, 必须走工人小组、全国政治报、实质建党、全面灌输这些步骤。对于这些,《今朝》文却只是说:

“当前确实是无产阶级运动相对低潮的时期,但无产阶级的组织性和斗争意识都在不断增强,他们仍是新时期社会运动的主体。”

好一个“不断增强”!就靠着“不断增强”去实现社会主义吗?靠着这样的自我安慰,不但实现不了社会主义革命,而且连民主革命的领导权也争取不了。而这是那种把无产阶级觉悟和组织程度屈从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状况的思维方法所必然衍生出来的结果。《列宁道路》从领导民主革命走向社会主义的看法得出了为此必须积极工作、创造无产阶级先进阶层的结论,《今朝》从直接社会主义革命的看法得出了“他们(包括‘脑力无产者’的‘无产阶级’)对资本的压迫已经觉醒”的结论。读者可以自己判断一下,到底是谁在断送革命前途呢?

关于无产阶级觉悟和组织程度的判断标准,还需要进一步展开一下,以说明这并不是仅仅依据列宁的一句孤立的话,而是表现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一贯的思考方式。例如在十月革命前,列宁曾指出:

“社会革命不是一次会战,而是在经济改革和民主改革的所有一切问题上进行一系列会战的整整一个时代。这些改革只有通过剥夺资产阶级才能完成。正是为了这个最终目的,我们应当用彻底革命的方式表述我们的每一项民主要求。某一个国家的工人在一项基本的民主改革都未充分实现以前就推翻资产阶级,这是完全可以设想的。但是,无产阶级作为一个历史阶级,如果不经过最彻底和最坚决的革命民主主义的训练而要战胜资产阶级,却是根本不可设想的。”(《革命的无产阶级和民族自决权》,《列宁全集》第二十七卷,第78页,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

经过了民主主义训练的无产阶级,觉悟和组织起来的无产阶级,就可以战胜资产阶级,哪怕资产阶级并未进行充分的民主改革。或者说,哪怕资本主义的发展并不那么充分,社会主义也是可能的。从另一方面说,未经民主主义训练的无产阶级,没有觉悟和组织起来的无产阶级先进阶层,哪怕资本主义已经充分发展并成为帝国主义,社会主义革命也是不可能的,因为没有实际存在的社会主义力量。

又如,列宁在十月革命后指出:

农村中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是在1918年夏天才开始的。(《关于农村工作的报告》,《列宁全集》第三十六卷,第182、183页,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

这个论断,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标准的角度看是很让人费解的。列宁的解释则是从阶级觉悟和组织程度出发的:在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时,农村的无产阶级还没有从富农的影响下摆脱出来,还没有建立自己的组织,因此农村的十月革命不是社会主义性质,而是民主主义性质。等到1918年夏天,虽然生产力和生产关系都没有发生根本的变化,甚至由于平分土地,小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还加强了,雇佣劳动关系还削弱了,但是农村中的无产者和半无产者觉悟和组织起来了,因此农村中的社会主义革命有了力量,就此展开了。

列宁不仅用无产阶级觉悟和组织起来的标准思考俄国革命,而且用这一标准来思考其它国家的革命,例如德国革命。这一点特别有启发,因为列宁认为德国是当时的第二号帝国主义国家,和今天特色帝国主义的地位相当。但是列宁并不因此就做出德国革命一定是社会主义性质的结论:

“拿先进资本主义国家的标本德国来说,它在资本主义、金融资本主义的组织程度方面超过了美国。在许多方面,即在技术和生产方面,在政治方面,它不如美国,可是在金融资本主义的组织程度方面,在变垄断资本主义为国家垄断资本主义方面,它超过了美国。看来这是一个标本。但是那里的情形怎样呢?德国无产阶级是否同资产阶级分开了呢?没有!根据报道,只有几个大城市的多数工人是反对谢德曼分子的。但这是怎样造成的呢?这是由于斯巴达克派同德国可恶到极点的孟什维克独立党人结成联盟,这些独立党人把一切东西搅成一团,竟想使苏维埃制度和立宪会议成亲!请看,这就是德国的情形!而德国还是个先进国家哩。”(《关于党纲的报告》,《列宁全集》第三十六卷,第142页,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

德国革命后来走了下降型民主革命的路线。这当然不是因为德国的帝国主义不够发达,不是因为德国的生产力水平不够高,而是因为德国无产阶级的觉悟和组织程度不够。中国无产阶级觉悟和组织的程度,我们将在第二部分加以说明,但跟当时德国“几个大城市的多数工人”觉悟和组织起来的情况相比,自然是远远不如的。这种情况下的中国革命,可能是社会主义革命吗?不可能。中国的资本主义发展到帝国主义,只是给社会主义提供了客观的生产力基础,但不会自动地把社会主义革命的主观力量提供出来。只有经由实质建党去教育和组织无产阶级的努力,才能通过领导民主革命走向社会主义。

二、为什么说中国无产阶级觉悟和组织的程度实际上很低

既然无产阶级觉悟和组织的程度是判断革命性质的直接标准,既然有足够觉悟和组织起来的无产阶级先进阶层就能实现社会主义革命,那么为什么不能通过承认已经存在无产阶级先进阶层去承认现在的革命是社会主义革命呢?是否存在一种秘密的组织力量,既不为黑帮警察所发现,也不为各派马克思主义者所了解,却有几万甚至几十万工人党员?如果存在这样的力量,那中国革命不就可以走上社会主义道路了吗?

衡量有组织的工人力量的规模,列宁采取过三种方式。在十月革命后,采取的方式最为直接,那就是统计党员人数和工会会员人数。(这一方式在1905革命的高潮期间也采用过。)党员人数那时在几十万的规模,工会会员人数则在数百万的规模。我们今天不能采取这样的方式,因为各派组织的规模是秘密。但据我们所了解到的,都非常有限。一个直观的历史检验,就是佳士抗争这场具有明确社会主义方向、其参与者当时都具有坚定社会主义意识的斗争。在这场斗争中,包括觉悟工人、声援团和背后的二线、三线人员在内,其规模也不过百余人而已。佳士抗争的公开要求,诸如释放被捕工友、建立工会等,都完全是民主主义性质的,只是因为参与者的社会主义立场,才能被称为社会主义方向的斗争。

列宁在1905年革命失败后、十月革命胜利前的这十年间,经常使用的衡量有觉悟和有组织的工人力量的方式,是统计有多少工人给布尔什维克的报纸提供经济支持,包括定阅和捐款等方式。当时各派报纸都公布经济支持的数额和进行支持的人数或组织数。列宁经常用提供经济支持的工人人数或组织数去证明觉悟工人的多数支持布尔什维克,而只有少数觉悟工人在支持孟什维克。列宁号召工人每周向《真理报》捐款一戈比(大概相当于我们今天的一块钱人民币),主要不是因为《真理报》需要工人的经济支持才能生存和发展,而是因为这种捐款习惯培养着工人的阶级意识,培养着工人用实际行动支持自己政党的觉悟。在十月革命后,列宁在指导其它国家的共产主义运动时,比如说英国的共产主义运动的时候,也曾强烈建议英国的各派共产主义者合并成一个统一的党并定期出版报纸,然后通过号召工人捐款来巩固党与群众之间的联系:

“要让这个地区的矿工能够每天(假如愿意,开始时可以一周一次)为自己的日报(或周报)——即令篇幅很小很小,这无关紧要——捐献半个便士;不然真正群众性的共产主义运动在英国的这一地区就不算开始。”(《致托马斯·贝尔同志》,《列宁全集》第四十二卷,第101页,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

但这个阶段我们同样没有达到:英国有形式民主条件,可以出版工人报纸。在俄国一开始没有,后来,列宁通过工人小组、秘密的全国政治报和实质建党后的全面灌输才建立了初始的工人阶级先进阶层,通过这个先进阶层领导了1905年的民主革命;哪怕是革命失败了,也取得议会讲坛和公开报纸等民主成果。我们今天不但不能有公开报纸,无法接受工人的经济支持,并借以统计觉悟工人力量的增长,而且连实际存在的党也没有,甚至连全国性的政治报也没有。我们不但处于十月革命之前,不但处于1905年革命以前,而且处于1900年《火星报》出版以前的状况。在这种状况下工人阶级先进阶层的存在是不可想像的。

列宁在1905年革命以前,特别是在实质建党以前,如何衡量工人阶级的力量呢?列宁是用报纸的出版状况来衡量的:

“报纸出版(和发行)号数多少和是否按时,可以成为衡量我们军事行动的这个最基本最必要的部门是否坚实可靠的最确切的标准,这样说看来并不是夸大。”(《从何着手?》,《列宁全集》第五卷,第7页,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报刊是政治组织的雏形和基础。如果在此基础上,政治组织建立起来了,那么就有更好的标准,比如说组织成员的人数等去衡量它的规模。如果这样的政治组织尚未建立起来,或者只是形式上建立起来而实质上并没有建立起来,那么就只能用它的机关刊物去衡量它的发展。要是它的刊物能够定期出版,它就有材料可以在自己的群众中进行宣传和鼓动。要是它的刊物不能够定期出版,即便它自称在进行宣传鼓动工作,那也只是一句空话。

就算用最初始的报刊出版状况来衡量今天的促进无产阶级觉悟和组织起来的工作,那也是非常不能让人满意的。《今朝》创刊时间不长,更新快,可是出版不稳定,持续性有待观察。《列宁道路》更新较慢,只能稳定地出季刊,更像《曙光》杂志,而不像《火星报》。《无产阶级斗争报》几乎半年才更新一次,最近才有一点改善。这些小组以及其它的几个小组,哪怕像中毛共那样自称为党,也都只是在革命的道路上迈出了极初始的一步。他们都需要去工人中间建立小组,进行马克思主义的宣传鼓动,并在未来努力创办全国政治报,然后在政治报的帮助下把这些工人小组融合成一个实质上存在的工人政党。再以这个政党为工具,对工人进行全面的政治教育,领导工人的各种形式的、包括自觉的游行示威在内的斗争。我们并不反对走向社会主义革命,但我们认为不通过领导民主革命,就不能走向社会主义革命。甚至民主革命的领导权,也不是自然存在的,而是需要争取。争取民主革命领导权,需要为精确纲领奋斗的工人阶级先进阶层。无论是精确纲领,还是工人阶级先进阶层,目前都不存在,都需要我们在目前可以说相当薄弱的基础上经过多个阶段的努力把这些条件创造出来。

三、民主革命的一般含义和小资产阶级问题

哪怕从《今朝》文的判断标准,即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这个第二位的标准出发,《今朝》文对民主革命的看法也是错误的。它说:

也即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是消灭社会关系中的中世纪制度、农奴制度、封建制度,这个革命最根本的问题是土地问题……

《今朝》在这句话前后都引用了列宁,但只要自己一说话就错,因为作者完全不理解民主革命与土地革命之间的关系。它们之间关系的正确理解是:土地革命一定是民主革命,但民主革命不一定是土地革命。正是从把民主革命等同于土地革命这一误解出发,《今朝》坚信民主革命已经是遥远的过去。列宁把普列汉诺夫和追随他的孟什维克的类似看法称作“无知”,因为他们不理解农民资产阶级革命和一般资产阶级革命之间的关系,因此总是把主张民主革命理解为主张支持资产阶级,完全不知道恰好要从资产阶级那里争取民主革命的领导权。《今朝》对这个问题的理解简直和普列汉诺夫及其一派孟什维克一模一样。我们来看看列宁是怎么向普列汉诺夫和追随他的孟什维克解释土地革命和一般资产阶级革命的关系的:

“在整个社会经济都是资本主义性质的条件下,任何反对中世纪制度的农民革命都是资产阶级革命。然而并非任何资产阶级革命都是农民革命。如果在一个农业已经完全按照资本主义方式组织起来的国家里,农业资本家在雇佣工人的帮助下完成了土地革命,比如说消灭了土地私有制,那么这就是资产阶级革命,但决不是农民革命。如果在一个土地制度已经同整个资本主义经济联成一体,以致不消灭资本主义就不能消灭这种土地制度的国家里发生了革命,比如说工业资产阶级代替专制官僚掌握了政权,那么这就是资产阶级革命,但决不是农民革命。换句话说,可能有一种没有农民的资产阶级国家,也可能有发生在这种国家里的没有农民参加的资产阶级革命。在农民人口很多的国家中可能发生资产阶级革命,但它并不是农民革命,就是说它并不在只同农民有关的土地关系方面进行革命,并不把农民当做进行革命的、比较积极的社会力量。由此可见,马克思主义的‘资产阶级革命’这个一般概念所包含的某些原理无疑适用于新兴的资本主义国家发生的任何农民革命,但是这个一般概念丝毫没有说明,某一国家的资产阶级革命为了获得完全的胜利,是否一定要(就客观必要性来说)成为农民革命。”(《社会民主党在俄国第一次革命中的土地纲领》,《列宁全集》第十六卷,第315页,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黑体是我们加的)

这其实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就像中国人是亚洲人,但亚洲人并不一定都是中国人一样。甚至《今朝》自己引用的列宁的话都从正面解释了这一点,告诉《今朝》资产阶级革命就是不超出资产阶级社会经济制度范围的革命,只是《今朝》没有看到上面引用的、列宁从反面解释这一点的话,就自己把不超出资本主义关系就是民主革命,理解成了不超出资本主义土地关系才是民主革命。这样做,《今朝》就可以给土地关系之外、资本主义关系之内的变革盖上社会主义的面纱。例如,《今朝》文这样写道:

“因此,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胜利将给他们带来绝对的益处,仅仅住房在社会范围内的分配、教育和医疗的社会化,便会直接将这两类小资产阶级群体身上数十年的重担一扫而空。”

住房在社会范围内的分配、教育和医疗的社会化都完全可以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之内的变革,就像列宁所说的土地国有化是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性质一样,因为这些都可以和雇佣劳动制度共存。俄国的农民小资产阶级支持了布尔什维克党的三大民主主义革命纲领(共和国,土地国有化,八小时工作制),布尔什维克党也通过领导彻底的民主主义革命走向了社会主义革命。但一旦开始农村生产关系的社会主义革命,开始了取消粮食买卖和投机(即实行余粮收集制)的革命,就遭到农民的顽强抵抗,农民进行了以施琅喀塔得叛乱为典型的一系列暴动逼迫列宁让步。列宁最后通过新经济政策重新允许农村资本主义在一定范围的发展,直到去世也没有再进行农村社会主义改造的尝试。中国的小资产阶级当然也会像他们在俄国的同伴支持土地国有化那样,支持住房、教育、医疗的社会化,只要不是自己所在的领域被社会化就行。他们会拥护《今朝》实质上是民主主义的“社会主义纲领”,然后在真正社会主义革命开始的时候用暴动埋葬那些把小资产阶级看作社会主义者的《今朝》们。

《今朝》对民主革命的狭义理解,在使他们错误地把民主革命的主张当作“社会主义”的同时,还产生了一个必然的阶级后果,就是把有民主主义革命热情的小资产阶级看作社会主义者。

《今朝》把小资产阶级放入社会主义阵营经过了两个步骤。第一个步骤是把非生产劳动者(《今朝》使用的是“商业服务业工人、脑力无产阶级”这些不恰当的概念)划入无产阶级的范围,第二个步骤是把剩下的小资产阶级的多数从民主革命阵营直接挪到社会主义革命阵营。关于从事非生产劳动的小资产阶级的问题,我们已经讲得非常多了,现在又不得不进行重复。考茨基整理出版了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后来被列宁指责背叛了他自己整理的这本马克思的著作。在这样的辩论中,不但马克思主义者像个马克思主义者,修正主义者也像个需要认真对待的修正主义者。《今朝》对问题的提法都不正确,答案更是错误。正确的提法是:非生产劳动区别于生产剩余价值的物质生产劳动;非生产劳动者,作为小资产阶级,也区别于从事生产劳动的工人阶级。

马克思区分生产劳动与非生产劳动的一个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在政治经济学上把工人阶级的范围确定下来。马克思对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的分析,以斯密对生产劳动的两种定义为出发点。在分析斯密对生产劳动的第一定义时,马克思写道:

“这里,从资本主义生产的观点给生产劳动下了定义,亚·斯密在这里触及了问题的本质,抓住了要领。他的巨大科学功绩之一(如马尔萨斯正确指出的,斯密对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的区分,仍然是全部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基础)就在于,他下了生产劳动是直接同资本交换的劳动这样一个定义,也就是说,他根据这样一种交换来给生产劳动下定义,只有通过这种交换,劳动的生产条件和一般价值即货币或商品,才转化为资本(而劳动则转化为科学意义上的雇佣劳动)。”  (《剩余价值理论》第四章《关于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的理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六卷第一册,第148页,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黑体是我们加的)

想要理解科学意义上的雇佣劳动,从而想要理解科学意义上的工人阶级,就只有理解科学意义上的生产劳动。只有从事生产劳动的劳动者才是科学意义上的工人阶级。

在分析斯密对生产劳动的第二定义时,马克思写道:

“斯密对‘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的第二种见解(更确切地说,同上述他的另一种见解交错在一起的见解)可归结如下:生产劳动就是生产商品的劳动,非生产劳动就是不生产‘任何商品’的劳动。……只有这种观点才能使我们既弄清楚真正的雇佣劳动的概念,又弄清楚‘非生产劳动’的概念,而亚·斯密到处都用生产‘非生产劳动者’所必需的生产费用来给非生产劳动下定义。”  (《剩余价值理论》第四章《关于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的理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六卷第一册,第163页,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黑体是我们加的)

马克思在这里又一次强调了区分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的意义之一,正在于通过这一区分可以使我们弄清楚真正的雇佣劳动的概念,从而弄清楚真正的工人阶级的概念。如果不区分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那么所有处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之中的领取工资的劳动者,都可以被那些试图模糊阶级界限的人称作工人阶级。实际上,只有劳动力与物质生产部门的可变资本相交换的生产劳动者才是真正科学意义上的工人阶级。

针对那些试图把非物质生产部门的雇员称作生产劳动者,从而称作工人阶级的尝试,马克思写道:

“这些定义不是从劳动的物质规定性(不是从劳动产品的性质,不是从劳动作为具体劳动所固有的特性)得出来的,而是从一定的社会形式,从这个劳动借以实现的社会生产关系得出来的。例如一个演员,哪怕是丑角,只要他被资本家(剧院老板)雇用,他偿还给资本家的劳动,多于他以工资形式从资本家那里取得的劳动,那末,他就是生产劳动者;而一个缝补工,他来到资本家家里,给资本家缝补裤子,只为资本家创造使用价值,他就是非生产劳动者。前者的劳动同资本交换,后者的劳动同收入交换。前一种劳动创造剩余价值;后一种劳动消费收入。 
这里,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始终是从货币所有者、资本家的角度来区分的,不是从劳动者的角度来区分的,而加尼耳等人的荒谬论调正是从这里产生的,他们根本不懂问题的实质,竟然问道:妓女、仆役等等的劳动,或服务,或职能,会不会带来货币?” (《剩余价值理论》第四章《关于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的理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六卷第一册,第148、149页,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黑体是马克思加的)

演员、妓女、仆役等等,都可以受雇于人,形成形式上的生产劳动者和工人,但这种把非生产劳动者看作创造剩余价值的工人的判断,被马克思看作是站在资本家的立场所进行的归类。而按照劳动者的立场进行归类,则不能把非生产劳动者看作为整个社会生产了剩余价值的工人。非生产劳动者在雇佣他/她的资本家看来是生产性的,能够带来利润;但从社会的角度看,他/她是非生产性的,和他的雇主一样是依靠别人的劳动生存的,他们消耗而非增加了社会的物质财富。

生产劳动者是科学意义上的工人阶级,而且只有生产劳动者才是科学意义上的工人阶级。非生产劳动者应该划进政治经济学上的小资产阶级的范围。非生产劳动者,作为雇佣劳动者,与雇主之间存在着劳资斗争,有与工人阶级接近的时候,这是《今朝》看到的一面;作为不生产物质产品、靠工人阶级生产的物质产品过活的非生产劳动者,与雇主一样依靠工人阶级提供的剩余价值生活,而与工人阶级相对立,这是《今朝》没有看到的一面。这种非生产劳动者的小资产阶级两面性,与小业主的小资产阶级两面性,在阶级意义上是完全一样的。

马克思对家仆的阶级属性这样写道:

“事实上,没有一个阶级会给小资产阶级提供更为卑贱的分子。”(《剩余价值理论》第四章《关于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的理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六卷第一册,第198页,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

在马克思看来,受雇于人的家仆是非生产劳动者,是小资产阶级中最为卑贱的部分。其他的非生产劳动者,则是小资产阶级中不那么卑贱的部分:

“这是还具有革命性的资产阶级说的话,那时它还没有把整个社会、国家等等置于自己支配之下。所有这些卓越的历来受人尊敬的职业——君主、法官、军官、教士等等,所有由这些职业产生的各个旧的意识形态阶层,所有属于这些阶层的学者、学士、教士……在经济学上被放在与他们自己的、由资产阶级以及有闲财富的代表(土地贵族和有闲资本家)豢养的大批仆从和丑角同样的地位。他们不过是社会的仆人,就象别人是他们的仆人一样。他们靠别人劳动的产品生活。”(《剩余价值理论》第四章《关于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的理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六卷第一册,第314页,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黑体是我们加的)

不管是否卑贱,非生产劳动者都属于小资产阶级,并且不是小业主那样自食其力的小资产阶级,而是靠别人劳动生活的小资产阶级。马克思的分析向我们展示了《今朝》的双重错误:既不应该用“商业服务业工人、脑力无产阶级”指代非生产劳动者,更不应该把他们划入经济学意义上的工人阶级的范畴。用脑力和体力划分阶级的做法,在今天中国的革命者中影响广泛,却显示了许多革命者理论修养的低下,对这种偏离马克思主义学说大道的提法缺乏辨别力。列宁曾说没有革命的理论,就没有革命的运动。今天革命运动的乏力,与革命理论偏离马克思主义的传统,也有很大的关系。

冒险主义者与浪漫主义者的争论,正是在这种错误的提法下展开的。冒险主义者要搞社会主义革命,于是要反对小资产阶级,因此也要反对非生产劳动者集团。但他们思考的方式是把体力劳动者看作工人阶级,把脑力劳动者看作小资产阶级。实际上,雇佣关系中的体力劳动者可能是小资产阶级,雇佣关系中的脑力劳动者也可以是经济意义上的工人阶级。例如,被雇佣的家仆多数都是体力劳动者,就应该把他们划进工人阶级吗?那马克思为什么说他们是小资产阶级呢?他们难道不是和他们的主人一样依靠他人劳动生产的产品生活吗?

浪漫主义者同样要搞社会主义革命,但他们看到要反对非生产劳动者集团,社会主义革命的对立面太大,于是想要把非生产劳动者集团划进工人阶级的范围。他们和冒险主义者对待非生产劳动者的态度是相反的,但他们和冒险主义者的思维方式却是一样的。冒险主义者说脑力劳动者属于小资产阶级,浪漫主义者则说属于工人阶级。浪漫主义者引用恩格斯来纠正冒险主义者:

“希望你们的努力将使大学生们愈益意识到,正是应该从他们的行列中产生出这样一种脑力劳动无产阶级,他们负有使命同自己从事体力劳动的工人兄弟在一个队伍里肩并肩地在即将来临的革命中发挥巨大作用。”  (《致国际社会主义者大学生代表大会》,《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二卷,第487页,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

恩格斯当然没有错,错在使用脑力体力划分阶级的冒险主义者。他们不承认脑力劳动无产阶级的存在,于是与恩格斯直接矛盾。浪漫主义者还可以在马克思那里找到论据去驳斥冒险主义者: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特点,恰恰在于它把各种不同的劳动,因而也把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或者说,把以脑力劳动为主或者以体力劳动为主的各种劳动分离开来,分配给不同的人。但是,这一点并不妨碍物质产品是所有这些人的共同劳动的产品,或者说,并不妨碍他们的共同劳动的产品体现在物质财富中;另一方面,这一分离也丝毫不妨碍:这些人中的每一个人对资本的关系是雇佣劳动者的关系,是在这个特定意义上的生产工人的关系。所有这些人不仅直接从事物质财富的生产,并且用自己的劳动直接同作为资本的货币交换,因而不仅把自己的工资再生产出来,并且还直接为资本家创造剩余价值。他们的劳动是由有酬劳动加无酬的剩余劳动组成的。 ” (《剩余价值理论》附录“(12)资本的生产性。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六卷第一册,第444页,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 )

马克思非常肯定有脑力劳动者生产工人存在,他们既然参与了资本主义的物质产品生产,就属于生产劳动者,是生产工人。马克思当然也没有错。这是严整的政治经济学体系的必然结论。冒险主义者不管这些,随意地选取了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这个标准,去划分本来应该用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来划分的阶级界限。虽然在多数情况下实际上是对的,但这种随意造成的不精确性当然会遇到这些不可克服的困难。这种不精确性还造成了这样的后果,那就是如果只用脑力体力来区分的话,浪漫主义者通过证明脑力雇佣劳动者可以是工人阶级,进一步得出了脑力雇佣劳动者全部是,或者大部分是工人阶级的结论,并借以支持自己社会革命论。实际上,冒险主义者与浪漫主义者的整个讨论都建立在了脑力体力划分阶级这个错误的前提下。使用脑力体力在理论上根本就无法划分阶级,因为脑力劳动者和体力劳动者一样,都可以是生产劳动者,也可以是非生产劳动者,因此都可以是工人阶级,也可以是小资产阶级。

用体力脑力划分工人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做法是中国某些“理论家”的“独创”,可惜他们不理解理论上成为马克思主义者需要一系列的训练作为阶梯,就像他们不理解实际中达到社会主义革命需要一系列的步骤作为阶梯一样。这样的“独创”还是少一些为好。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传统,《剩余价值理论》的传统,是用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去划清工人阶级和非生产劳动者意义上的小资产阶级的阶级界限。在此基础上,《剩余价值理论》还有一系列的推论,例如资本主义生产的发展,劳动生产率的提高,会使较少的生产劳动者,即工人,就能够养活较多的非生产劳动者意义上的小资产阶级。(《剩余价值理论》第四章《关于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的理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六卷第一册,第219页,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

值得一提的是,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的区分,只适用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受雇佣者中工人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区分,因此这一区分不适用于小业主:

农民和手工业者虽然也是商品生产者,却既不属于生产劳动者的范畴,又不属于非生产劳动者的范畴。 (《剩余价值理论》附录“(12)资本的生产性。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六卷第一册,第439页,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 )

因此,不能够把生产性行业中的小业主看作是生产劳动者,看作是工人阶级。比如拥有自己卡车的司机,虽然他所工作的行业是生产性的交通运输业,但他并未处于雇佣劳动关系中。他和出卖自己生产的商品的农民和手工业者一样,虽然遭到资本各式各样的盘剥,虽然因为要少消费多干活才能维持小业主的地位,虽然生活水平甚至低于工人阶级的平均水平,但他仍然是经济学意义上的小业主,而不是生产劳动者意义上的工人。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的区分,在他身上不起作用。他是小资产阶级不是因为他是非生产劳动者,而是因为他是小业主。非生产劳动者和小业主构成了小资产阶级的两个部分。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小业主逐渐在衰落,而非生产劳动者则在发展:

如果生产劳动者是由资本支付的劳动者,非生产劳动者是由收入支付的劳动者,那末十分明显,生产阶级和非生产阶级之比等于资本和收入之比。但是这两个阶级的比例的增加,不仅仅取决于资本量和收入量之间的现有比例。它还取决于增长着的收入(利润)以怎样的比例转化为资本,并以怎样的比例当作收入来花费。虽然资产阶级起初很节约,但是随着资本的生产率即劳动者的生产率的增长,它就开始仿效封建主豢养大批侍从。根据最近的(1861或1862年)工厂报告,联合王国真正在工厂工作的总人数(包括管理人员)只有775534人,而女仆单是英格兰一处就有100万。让工厂女工每天在工厂流汗12小时,以便工厂主可以拿她的无酬劳动的一部分雇她的姊妹当佣人,雇她的兄弟当马夫,雇她的堂兄弟当士兵或警察,来为他个人服务,这真是一种绝妙的安排!  (《剩余价值理论》第四章《关于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的理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六卷第一册,第197、198页,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

马克思指出了资本主义的历史趋势,是随着生产的发展,非生产劳动者意义上的小资产阶级可能在人口规模上超过工人阶级。从我们在附录中对中国阶级结构的估计来看,非生产劳动者占劳动力人口的比例已经达到了37.9%,非常接近工人阶级40.5%的占比。接下来,非生产劳动者类型的小资产阶级会在人数上超过工人阶级,形成类似英国在第二次鸦片战争时就已经形成的阶级结构。这可能会进一步强化浪漫主义者把非生产劳动者划进工人阶级范畴的愿望。但请看看马克思在这里是怎么讲的:这是“两个阶级”!自食其力的小业主被看作小资产阶级,依靠工人阶级的无酬劳动为生的非生产劳动者却被看作工人阶级,这种事也只有毫不在意工人阶级阶级独立性的浪漫主义者才干得出来。

如果说第一个步骤,即把非生产劳动者划入工人阶级范畴,还只是显示了《今朝》理论上的笨拙和幼稚的话,那么第二个步骤简直都让我们吓了一跳。我们惊讶于真的会有人写下这样违背马克思主义基本常识的句子来:

“今天小资产阶级中的多数不应该再划入中间阵营,而应该划入社会主义阵营;他们不再是民主派,而是社会主义派。”

对科学社会主义要无知到怎样的程度,才能提供这样的勇气。《今朝》为把小资产阶级的多数划入社会主义革命阵营,勉强找了三个理由:一是小资产阶级生活艰辛,如同工人;二是小资产阶级态度摇摆,会摆向无产阶级;三是小资产阶级由于市场饱合不再产生资本主义。这三个理由都完全不成立。

先看第一个理由。小资产阶级生活艰辛,并非帝国主义时代中国特有的现象。《今朝》文的作者只需翻看一下列宁批判民粹派的文章,就会看到列宁许多次地用统计资料指出那时俄国的小资产阶级一样生活艰难,一样只有靠多干活少消费才能维持,甚至一样相当比例的这样的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水平低于雇佣工人。用生活水平代替生产关系去划分阶级,是《今朝》没有稳固理论观点的表现。

再看第二个理由。小资产阶级态度摇摆,有时会支持无产阶级,绝不是小资产阶级可以成为社会主义者的理由,因为他们有时还会支持资产阶级,甚至在多数情况下都会支持资产阶级。无产阶级觉悟和组织起来并争取到对小资产阶级的领导权的情况,在历史上属于少数的例外。引用列宁中立小资产阶级的话是无济于事的,因为列宁还有很多批判小资产阶级的话。既然小资产阶级有两面性,列宁必然从两个方面都讲。而只引述列宁中立小资产阶级的话,估计都不是因为有意歪曲,而是因为无知。我们在这里引用列宁的看法直接与《今朝》对立的一段:

“在无情地镇压资产阶级和地主的同时,我们应当把小资产阶级民主派吸引过来。当他们说他们愿意中立、愿意同我们保持睦邻关系的时候,我们回答说:我们也只需要这一点。我们从来没有期望你们会成为共产主义者。”(《关于无产阶级对小资产阶级民主派的态度的报告》,《列宁全集》第三十五卷,第213页,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

列宁从来不期望最多保持中立的小资产阶级民主派成为共产主义者,《今朝》则说他们中的多数“不再是民主派,而是社会主义派”。难怪冒险主义者正确地指出,《今朝》主张的所谓“社会主义革命”,实际上是民主革命,因为从科学上来讲,要联合小资产阶级就不可能真正超越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今朝》在这个问题上信口开河,一方面,说在革命的统一战线中必然要团结和联合小资产阶级,另一方面说这个统一战线“为什么就不能是社会主义革命的统一战线呢”。《今朝》甚至只从“小资产阶级”这个词本身想一想,想一想为什么不称他们为“小工人阶级”,就应该不会这样胡说八道。与《今朝》的信口开河恰恰相反,一方面,社会主义革命不可能联合小资产阶级进行,另一方面,联合了小资产阶级的革命统一战线就只能是民主革命的统一战线。这方面,冒险主义者比浪漫主义者清醒得多。冒险主义者错在看不到民主革命阶段小资产阶级的革命性和领导小资产阶级的必要性,浪漫主义者错在把这种民主主义的革命性硬说成是社会主义革命性,从而破坏了无产阶级的阶级独立性。列宁对这个问题讲得很清楚:

“现在这个革命的完全胜利就是民主革命的终结和为社会主义革命而坚决斗争的开始。今天的农民的要求一得到满足,反动势力一被完全粉碎,民主共和制一争取到手,资产阶级的、甚至小资产阶级的革命性就将全部完结,而无产阶级争取社会主义的真正的斗争就会开始。民主革命实现得愈完全,这个新的斗争就会开展得愈迅速,愈广泛,愈纯粹,愈坚决。”(《社会民主党在民主革命中的两种策略》,《列宁全集》第十一卷,第113页,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

《今朝》陷入了矛盾:它又想要小资产阶级的革命性,又想要社会主义革命,结果只能祈祷小资产阶级的革命性不要完结。可是列宁把《今朝》关在了马克思主义的门外,连个门缝都没有给它留:小资产阶级的革命性在民主革命后将全部完结。什么叫全部完结?就是一点也不剩下,就是完全不能指望小资产阶级去进行社会主义革命。可笑的是,《今朝》居然还试图引证列宁去支持自己的观点:

在这里,《列宁道路》简单地把小资产阶级参加革命和“民主革命”等同起来了,这在历史上是完全错误的。俄国在从资本主义向共产主义过渡的时期(即无产阶级专政时期),列宁所领导的布尔什维克认为农村中的无产阶级、半无产者和小农(类似于中国土改时的“中农”)总体上都是支持无产阶级革命的,应该联合与团结[[8]],这里的“小农”就是历史上典型的小资产阶级。因此,从一般意义上来讲,小资产阶级既可能支持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又可能支持社会主义革命。

《今朝》自己才在历史上完全是错误的。他们似乎忘记了战时共产主义的失败,忘记了余粮收集制的失败,忘记了列宁本人在1918年遇刺就是反对社会主义革命的小资产阶级社会革命党人所为。可怜的列宁,被小资产阶级打了五枪,中了三弹,还得在《今朝》这里被迫支持小资产阶级搞社会主义革命。让我们相信《今朝》文的作者是社会主义者,不是小资产阶级吧。在他们完成彻底民主主义革命(他们以为这是社会主义革命)的任务,开始真正的社会主义革命时,我们请列宁保佑他们少中几颗小资产阶级射出的子弹。

而且《今朝》在这里既不引用列宁的原话,又不写页码,只在文末标注“[8] 列宁,《为共产国际第二次代表大会准备的文件》,1920.”。这些文件有40页之多,我们无从得知列宁在哪里支持了《今朝》的论点。我们猜测大概是指下面这句话:

“上述三类农村居民的总和,构成一切资本主义国家农村人口的多数。因此无产阶级革命的胜利不仅在城市,而且在农村都是有充分保障的。”  (《土地问题提纲初稿》,《列宁全集》第三十九卷,第173页,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 )

三类农村居民就是《今朝》所提到的农村无产阶级、半无产者和小农。列宁仿佛预料到了《今朝》要歪曲他的看法,就在这句话的同一页,列宁接着写道:

“上述三类空前愚昧、十分分散、备受压抑、在一切最先进的国家中必然过着半野蛮生活的农村居民,虽然在经济上、社会上和文化上会从社会主义的胜利中得到好处,但是只有革命的无产阶级夺得政权以后,只有革命的无产阶级坚决镇压大土地占有者和资本家以后,只有这些备受压迫的人在实践中看到他们有了这种组织起来的十分强大坚定的领导力量和保护力量来帮助和领导他们,给他们指出正确道路以后,才能坚决地支持革命的无产阶级。”  (《土地问题提纲初稿》, 《列宁全集》第三十九卷,第173页,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黑体是列宁加的)

列宁应该是非常担心有人要把在社会主义革命胜利以后,在一定条件下可能获得多数小资产阶级群众支持的观点,歪曲成在社会主义革命胜利以前,多数小资产阶级从一般意义上来讲能支持社会主义革命的观点,因此对三个“在……以后”都加上了着重号。可惜列宁的努力白费了,《今朝》还是要进行这样的歪曲。列宁在《今朝》的笔下变成了一个毫无原则的人,在1905年说小资产阶级的革命性将在民主革命胜利后全部终结,在1920年又说小资产阶级还有社会主义革命性。列宁有非常稳固的科学社会主义观点,在这些基本问题上列宁从来没有丝毫的动摇。把小资产阶级有两面性这个马克思主义的常识变成小资产阶级一般地支持工人阶级,难道不是恰恰反映了《今朝》的小资产阶级倾向吗?

这里,我们顺便再谈一谈半无产者这个问题。半无产者这个概念,在列宁那里偶尔指全体小资产阶级,因为全体小资产阶级都有两面性;有时候指一部分时间当工人,一部分时间当小资产阶级的群体,像在《今朝》提到的这里就是如此;多数情况指小资产阶级的下层,比如小农中占地最少、经济上最困难的部分,类似“下中农”的含义。在所有这些含义中,都不是说小资产阶级两面性就不存在了,小资产阶级就变成社会主义者了。小资产阶级两面性仍然存在,只是因为半无产者的状态越接近无产者,他所固有的两面性中,偏向无产阶级的那一面就越多,偏向资产阶级的那一面就越少。如果半无产者概念是指全体小资产阶级,那么就应该把半无产者理解为完全动摇于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群体。如果半无产者这个概念是指一部分时间当工人,一部分时间当小资产阶级的群体,那么就应当一方面把半无产者理解为小资产阶级向工人阶级过渡的群体,另一方面具体看这些半无产者到底是当工人的时间多一些,还是当小资产阶级的时间多一些。如果半无产者这个概念是指小资产阶级下层,那么就应当把半无产者理解为小资产阶级中最接近工人阶级的阶层,动摇性最小而革命性最强的阶层。我们通常在最后一种意义上,即小资产阶级下层的意义上理解半无产者。这个阶层整体上支持甚至参与社会主义革命的可能性最大,然而这和小资产阶级整体上支持和参与社会主义革命是两回事。就在《今朝》想加以歪曲的这篇文献里,列宁强调了真正意义上的无产阶级才是党工作的首要对象:

“第一,农业无产阶级即雇佣工人(年工、季节工、日工),他们靠受雇于资本主义农业企业来获得生活资料。把这个阶级和其他各类农村居民分开来单独进行组织(政治、军事、工会、合作社、文化教育等方面),加紧在他们中间进行宣传鼓动工作,把他们争取到苏维埃政权和无产阶级专政方面来,这是各国共产党的基本任务。”  (《土地问题提纲初稿》,《列宁全集》第三十九卷,第171页,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黑体是列宁加的)

这里列宁不仅强调了单独组织雇佣工人是基本任务,明确了阶级界限,而且隐含了这样的意思:并非存在经济意义上的工人阶级,就一定会存在社会主义革命的力量,这种力量需要工人阶级觉悟和组织起来才能形成。这是我们在第一个部分论证了的看法。同样,并非存在经济意义上的半无产者,他们就天然是社会主义革命的力量,他们同样需要教育和组织才能成为政治意义上的社会主义力量,甚至需要等到社会主义革命胜利之后才能成为社会主义的支持力量。正因为如此,列宁才在类别上把他们和真正的无产阶级区别开来。

最后看《今朝》把小资产阶级看作社会主义者的第三个理由:小资产阶级几乎不再生产资本主义了。关于小资产阶级产生资本主义的问题,《资本论》通过商品生产所有权规律转化为资本主义占有规律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详见《资本论》第一卷第二十二章“剩余价值转化为资本”。)这也是马克思主义最基本的结论之一。我们不去重复这些经济学原理的ABC,只引用列宁的一句名言,去说明《今朝》关于小资产阶级几乎不再生产资本主义的观点与马克思主义是如何直接对立的:

“这是因为世界上可惜还有很多很多小生产,而小生产是经常地、每日每时地、自发地和大批地产生着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列宁全集》第三十九卷,第4页,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

我们之所以如此认真地去分析《今朝》的胡言乱语,目的在于向读者证明:为了硬把革命的性质说成是社会主义革命,就需要或者把小资产阶级划入社会主义阵营,或者把小资产阶级作为革命对象。《今朝》沿着前一条路走了下去,为了自圆其说,产生了荒唐的结果。但这些荒唐的结果中,有些正确的东西被猜测到了,那就是必须承认小资产阶级的民主主义革命性,必须争取劳动者的多数,才能推翻专制政府。但这样的结论,一来不应该用小资产阶级成为社会主义者的浪漫主义幻想去论证,二来不应该取消对小资产阶级的领导权问题。社会主义革命是马克思主义者的共同目标,这一目标的实现必须经过领导民主革命彻底完成的阶段才能达到。(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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