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奏曲

間奏曲

卡雷多大陸曆-2208年




  科技與神學一向都是對立的。

  曾經,信仰引領著文明前進,然而當世界成了鋼鐵叢林,銅製的小雕像便再也不復幾個世紀前的崇高。

  芳齡十三的女孩,就是在信仰背棄之地遇到了那個男人。


  猶記,那是個無雪的夜晚。兄長剛離家上了軍校,偌大的格拉諾夫宅只剩下瑪蒙自己一人。

  為了節省開銷,他們近乎辭退了所有傭人,只剩一名廚師、一個僕人,負責格拉諾夫小小姐的一日起居與三餐。

  僕侍們服從於小姐,所以自然不會是瑪蒙稀罕聊天的對象。所以,每當每日作業完成之後,在家裡閒得發慌的小女生會於深夜時分溜出家門,來到沉眠著養父母的墓園,與他們談天說地,與他們閒話家常。


  在未來的時代,曾經象徵哀悼與緬懷的墓園,早已淪為區區一片靠全民稅收圈養的公有建築;墓園的景色蕭條,黃葉散落,雖然還是有人會定期灑掃,勉強讓這些死者最後的安歇之處能隨時保持著它們最後的體面。


  灰白色的墓碑在往昔經過精心安排的規劃下,整齊地矗立於一排一排的視野;稀疏落葉將鵝卵石路的界線模糊,黯淡乾枯的色調有如寄生菟絲,鋪蓋纏捲所有的視界。

  如今,破舊的教堂早已不覆當年的輝煌,壁痕斑斑。可供信徒休憩祈禱的長椅依然排放原位,虔誠仰望台階上以金屬雕刻的神子;然而,即便是最堅固的石塊也擋不住時光靜謐無聲的侵略,畢竟,只要死了,都會被一視同仁地埋在土裡,腐臭發爛。


  所以,瑪蒙會來到這裡,並不是因為思念,只是因為無聊。


  那時的她還不知道,曾經於教堂地下設計完善、四通八達的下水道,早已成了法外之民的秘密通路,自然也還不知曉,自己早已被一雙異色瞳孔,於夜色中注視了許久許久。


  是披著一襲東方黑袍的男人,於日落時分,主動向她開口搭的話。


  時常大半夜看妳一個人在這裡。不害怕嗎?

  為什麼要害怕?

  我可能是壞人。

  那你早該把我抓走了。


  那時,少女抬著頭,嫣然一笑,一雙美麗的蔚藍倒映天際火焚的光彩,緊緊將高大的黑髮男人身影緊鎖其內。

  男人說他名叫「乾」。

  緣分就是始於這一眼瞬間。


  有時,多年牽扯的故事難以靠三言兩語便交代的清,所以,當他倆的淵源從「偶然」成為固定,只以「後來」概括,或許就是最好的形容。


  一次,又一次。

  生於北國、高傲好勝的女孩,與來自古老的東方、以八卦圖騰之首為名的男人,在數次與少女兒戲般的較量下,隱約展現出了比純粹欣賞她的潛力、更進一步的好感;而作為被關注的對象,瑪蒙在某次無意間明瞭乾背後所代表的勢力後,對這千里迢迢跑來西方開闢新錢路的黑手黨老大興趣越發濃烈。

  無數無數次,小女孩蠻橫地試圖刁難對方,卻總被家族之首四兩撥千斤地化解於無形;每當瑪蒙試著想證明自己並非只是一個孩子時,卻馬上又會明白,自己與乾之間的歷練差距究竟有多麼巨大。


  她的早熟追得上他的思路,而他的慷慨則無止境的收攏她不夠成熟的兇悍;兩人的關係在一次又一次地較勁中逐漸變得曖昧,直到災難降臨時,早已於暗處醞釀許久的情感,才在即將離開的少女將人壓倒在長椅上、那青澀但熱切的初吻中破殼而出。


  爾後,便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了。


  感染爆發,無法遏制的病毒一波波將無數性命收割,格拉諾夫兄妹被迫遷居至人類碩果僅存的安全隔離區,而瑪蒙終於在她的首領將領民安頓好後,通過觀星燈塔下的隱密地道,獲得了前往烏托一覽的資格。


  在那裡,瑪蒙見識到了另一種完全不同的家庭關係。不同於她與西澤爾的單向給予,絕對的權力與支配,交換的是絕對的守護與敬畏;當瑪蒙親眼見證這座城市的倖存者,對他們的首領投去足夠媲美信仰的眸光時,她才初次震驚地意識到,原來自己的心中,竟還存在著名為「艷羨」的情緒。


  艷羨她的男人擁有與他人深刻的羈絆,敬佩她的首領執掌一都霸權的實力——同時卻也無比地渴望,她所戀慕之人,此刻能讓望向那些信徒的目光全都被她給一人獨佔。


  ——也才發現,原來自己到底有多麼忌妒眼前這彷彿擁有了世上一切的完美男性,又是多麼對自己貪得無厭的欲求感到自慚形穢。


                  ♚


  那晚,留下過夜的女孩,第一次扯過對方的領帶,誘惑成年的男人,用他帶著厚繭的指尖來觸碰這具柔軟又甜美的年輕胴體,試圖藉由「肉體結合」的事實,從裡到外把這個強大的黑幫首領給據為己有;然而,那頭早該被她挑逗的蓄勢待發的雄獅,卻在沉重粗喘與血脈賁張的快感中,制止了她在吞嚥後再次低頭伺候的動作。


  艱難而堅定的,他將少女擁進懷裡,告訴瑪蒙:有時候,拒絕並不是因為厭煩,而是因為對他的女孩太過珍惜。

  像嵌入心室的海藍寶石,再輕微細緻的碰觸,都能令人疼的心尖發顫。


  於是那晚,向來寡言的首領,第一次向她傾訴關於自己過往的一切。

  在他來到這塊大陸前、在他建立家族前——甚至在他真正擁有家人前。

  讓她透過深夜中漫長的聆聽,交換彼此晦暗無光的童年,逐漸完整地融入了他們相遇前的整個人生。


  後來,瑪蒙回想,自己之所以認同了那段扮家家酒似的兄妹情,大概就是多虧了這段時間男人對她的潛移默化。

  可到底,他們仍舊聚少離多,因此瑪蒙依舊是那個瑪蒙,自私自利,唯利是圖。


  曾經她以為,兩人的關係會就此止步於前。細火慢烤,直到她的新奇乾枯,直到他的仁慈耗盡——直到兄長失蹤的噩耗傳回的那年,名為「貪婪」的女孩,終於在極度崩潰的哭吼中,以悲慟為餌,利用那人予她無底的縱容,在他的領域,將與她感同身受的男人徹底生吞活剝,就此浴火重生。


  ——終於,幼稚的女孩,成長成了足以站在他身側的女人。


  他們交換了誓言、完整了缺憾,在末日的荒礫中尋得了一隅清泉滾滾的綠洲。

  如今,勢力的天平被重組,鬣狗現蹤,挾帶著瑪蒙無法割捨的另一段生命記憶,出現在眾人面前。

  生死存亡的沙漏被抓起來強行搖晃,原本僵持的平衡被徹底打亂,他們即將目睹人類的演化又要如何被藥物再次加速推進;而倚著男人、恍惚間再次睡去的瑪蒙,驀然就想起了,乾第一次從陰影、走進她心底的那段時光。



  獨自一人待在破舊的教堂裡,十三歲的少女迎著逢魔的夕暉,聽著男人冷漠且面無表情的詰問,於破敗的聖母像堅貞的注視下,對她未來的首領嫣然一笑。


  妳害怕嗎?

  我不怕。



  所以,無論如何,她都會與自己的男人繼續攜手前行。

  變革的浪潮將至,被困在隔離箱庭中的人類都明白,他們即將隨波逐流,被狠狠拍往另一方不知名的沙丘。


  無論如何。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