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親密無間的故事】

【一個親密無間的故事】

副標:一對親密無間的兄妹            卡雷多大陸曆-2208年



  那是在感染爆發的幾年前、一個飄著灰雪的聖誕夜。


  紅綠燈的閃爍失了分寸,他們的養父母被捲入了一場嚴重的連環車禍,就此雙雙殞命。

  廉價的交通事故,未竟的晚餐約定;沖天的火光取代了餐桌上柔和的黃燈,而響徹雲霄的笛鳴讓人再也聽不清北國的聖誕歌。

  本該四人團聚的大房子裡,只剩形單隻影的兩兄妹和大筆的國家賠償金。

  葬禮匆匆舉行,兩人的喪服穿上再脫下,她的哥哥就在一片哀戚的氛圍之中迎來了他軍校的畢業典禮——噢,那是在外人眼裡。


  與半年前的暗夜車禍完全相反,這是一個風光明媚的大晴天。

  即使是北國也擁有夏天。站在觀眾席上,十三歲的女孩望著禮台上儀表堂堂的少年,抬頭瞻仰的樣子像不像個憧憬哥哥的好妹妹?


  不過,也沒說錯啊,瑪蒙想。


  為了今天這個重要場合,她可是好好地把自己梳妝打扮了一番。

  粉雕玉琢的小臉無須妝紅就顯得精緻,鬱金黃的髮箍將耳鬢牢牢後撥固定,及腰的柔細棕髮則直順地垂於身後,蔚藍雙眸眨也不眨,唇角微翹,像一隻望著飼主的、驕傲可人的貓。


  她的哥哥,她那站在台上接受授階、一臉無趣的西澤爾哥哥——他們毫無血緣的養父母在天之靈,會不會對自己收養的一對兒女感到驕傲呢?


  雖然一開始是托了格拉諾夫先生在軍部的人脈背景,才讓西澤爾能在軍校裡過的滋潤無比,但若他只是個養尊處優的富二代,大概也沒辦法讓他混到前十名畢業的好成績;如果以前格拉諾夫太太也答應讓她上軍校的話,自己能不能表現得跟兄長一樣好呢?

  台下的女孩這麼想著,並且在輪到觀禮者鼓掌的回合,拍手的動作比誰都優雅,面上神情亦比誰都還要明亮。


  好啦,哥哥走下頒獎台了,校長要開始繼續講不重要的廢話了,那麼接下來,總算可以介紹一下這兩人的身份了。


  嗯!是的喲!

  西澤爾.格拉諾夫、與瑪蒙.格拉諾夫,是一對由無法生育的夫婦先後從小自孤兒院收養的、毫無血緣的兄妹,在她的價值觀裡,是打一開始就是出於成年人的寂寞與自私而締結的家庭關係。

  和睦,愉快,但虛偽。


  別誤會她會如此揀詞。他們其實是很善良的好人,也都很努力地扮演好一對「養父母」該盡的義務與責任了,只可惜運氣就是差了點,先後領養的兩個孩子都不是他們理想中的樣子而已。


  兄妹倆差了五歲,原本格拉諾夫家只想領養一個兒子的,之所以後來會又興起念頭、又帶隻看起來瘦弱但漂亮的小貓回家的原因,是因為,她哥哥是個先天的「情感淡漠症」,天生就對周圍環境缺乏興趣、亦對親人毫不關心,是即是現今科技醫療如此發達的時代、依然少見的單純型精神分裂症患者。


  對於這個孩子,夫妻倆原先的想法是,就當成普通的孩子來好好照顧吧,想著養著養著,總能捂熱這顆有所殘缺的心;然而,在毫無所獲的兩年後,他們終是黯然宣告放棄,並轉而思考:如果是同輩的孩子,或許比較能跟西澤爾說上話吧?加之家境優渥,增加第二筆孩子的開銷並不會影響家計,所以才回頭尋覓他們生命中的第二個天使——就這麼與自原生家庭的虐待中堅強存活下來的女孩相遇。


  回頭審視自身時,瑪蒙必須說,她對於決定收養自己的格拉諾夫家第一印象還是很不錯的。


  初始,面對那夫妻倆特地蹲下與她平視的雙眼,孩子的防衛心很重,與其說她像是隻炸毛的驚恐奶貓,更像是隻受傷卻不肯示弱的幼獅。

  ——但是,在他們即將失望、卻還不打算放棄地離去時,那努力鼓起了勇氣、被小小軟白的指尖扯住的袖口、鑲在那遭受過虐待而顯得削瘦的小臉上那雙水汪汪的海藍閃動寶石對上了格拉諾夫太太的雙眼。

  在本該飽受疼愛的年紀就流落到悲哀匯聚的孤兒院的經歷,又因急於獲得關注而磕磕絆絆的自我介紹,只要再加上最後一句無助的細聲囁嚅:「妳願意當我媽媽……?」

  

  無一不正中格拉諾夫太太內心最柔軟的一塊。


  ……不過,好吧,瑪蒙承認,急於尋求新的保護者是事實,可後續以至於後來的所有表現,直至長大後的女性回顧過往時,仍不禁感慨,自己若在小時候去面試童星,搞不好未來的最佳女主角獎項就有她的一份了。


  ……嗯?在想她的表現不像一個遭受過虐待的五歲小孩?

  哦,這是在說她的原生家庭吧?

  要不,換個人被虐待一下,讓你體會看看什麼叫做性情大變?


  ……總算,在順利完成一切領養程序後,原本的瑪蒙.迪特拉,終於入籍成了瑪蒙.格拉諾夫,也正式與自己的「兄長」見了面。


                  ———


  該怎麼形容「西澤爾」這個傢伙呢?

  總之,瑪蒙算是可以理解「情感淡漠症」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了。


  她可以在丈夫長年不在的寂寞母親跟前,扮演逐漸化解心防而開始黏人的可愛女兒,在難得回家的軍人父親面前表演吵著也想上軍校的撒嬌么女,卻始終抓不準要怎麼吸引哥哥的注意。


  一頭刺目的紅髮、眉目冷淡的紅瞳,第一次與幼小的「妹妹」見面時,甚至都不怎麼和她說話;對於這矮了他一個腦袋多的小雀兒各種千方百計想引起他注意的行為全都一概無視,任由她追在身後吱吱吱吱吱地拍著翅膀叫;唯一能讓她藉由長時間觀察而掌握的明確喜好則只有「蘋果」……後來還多了一個「酒」。

 

  直到某次,妹妹真的生氣了,抓著把大槍跑去嗆哥哥說要跟他玩俄羅斯輪盤,兄妹倆才終於有了認識一年多來,初次真正意義上的親密接觸——小西澤爾拎著小小瑪蒙的後領冷冷地去跟爸爸告了一狀,惹的6歲的矮冬瓜哇哇大叫著那只是玩具槍!她只是想跟哥哥玩而已!都是哥哥不理人的錯!!


  (當然大人信不信這話她不知道,反正她自己是不信的。)


  不過,大概就是因為這次的搏命演出太過有趣,終於收穫奇效,所以她法定關係上的兄長終於開始用正眼瞧她了;雖然依舊是愛理不理的態度,可好歹接受這小不點待在自己身邊跟前跑後的樣子了。


  ……雖然其實,也並不只是完全想吸引哥哥的注意力而已。

  比起對她溫柔、卻身為成年大人的養父母,同為平輩的西澤爾才是她能更加放下心接近的存在,雖然光只是用上想像,就可以知道,她得花多大的力氣才能攻克這塊情感淡漠的大冰雕……但總歸有了一個好的開始。


  況且,在大槍事件後,每當西澤爾跟著僕人從外面歸來,總會給她帶上一兩件小禮物;有時是髮帶,有時是糖果,如果她表現出喜歡的樣子,那少年就會拍拍她的頭,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接著轉身就走,好像錯把這樣物理的給予當成了「兄長對妹妹」之間的義務。

  只要瑪蒙開口,西澤爾就會給,甚至即便後來少年離家上了軍校、有了軍階,這樣的行為依然不曾停止,更甚者,還有將寄回贈予妹妹的禮物數量逐漸升級的趨勢。


  手上的蠟筆勾著塗鴉,孩子看似無害的天使面孔下,早已是極盡所能地算盡心機。


  不過,這樣就很好。

  不需要額外的感情交流,只需要純粹物質上的給予,反正從一開始就是場兄友妹恭的過家家,心安理得的跟哥哥各自佔據沙發兩端、他看書來我畫畫的小瑪蒙在心裡想。


  ——所以,瑪蒙自然也不會知道,每當他們的養母翻看起相機中偷偷留影、那一大一小兩隻貓糰子各自抱著蠟筆跟書在沙發上睡成一團的樣子,總會因這過分可愛的畫面而忍不住抿嘴輕笑,再轉去向遠在外地的丈夫分享她們一家四口小小的幸福。

  

                  ———


  夫妻倆人很好。真的很好。


  即便養父長年從軍,只在零星節慶才能回家與愛人團聚,但瑪蒙還是能透過視訊,感受到深厚情感的流淌與傳遞;養母極盡所能想要彌補她還幼小的靈魂曾受過的那些心傷,可殊不知,對這貪婪的養女而言,這對富裕的夫妻只是她為了好好生存下去所必須的配角——但這並不能抹煞他們在這對兒女身上付出的真心實意。


  對哥哥付出耐心,對妹妹付出愛,只是前者無能情感的反饋,後者則恰好不再願意信任大人。他們提供資源供她成長,而她利用優勢的地位博得優秀長兄的多方關照,一路精打細算,瑪蒙甚至一度沉溺地認為,自己若就這樣靠著富裕的物質倚仗,直到她獲得足以獨立生活的能力的話,好像也挺不賴。


  那幾年,一家四口過的很好。

  男人賺錢,女人持家,兩個性格迥異的孩子彌補了他們最大的遺憾,手足爭吵之類的糾紛也鮮少上演,甚至可說無比融洽;上了軍校的兒子成績優異,即使那只是因為他覺得一切都十足無趣、留在家裡的女兒任性可愛,雖然那只是她配合他人期望而戴上的層層演繹。


  豐衣足食、熙熙融融,一切都像繪本上美好的童話,只需一根點燃的火柴,就能將之焚燬成炬。


  所以,終有一天,那些融化的蠟筆,自然也都會隨著被撞毀的沙漏,永遠埋入地下。



  在軍校的畢業典禮結束後,他們又一次來到雙親的墓碑前。

  這個時代早已不興土葬的習俗,可現在已成當主的西澤爾還是讓那兩人就此沉睡在無人叨擾的墓園。


  如今,芳齡十三的棕髮女孩一身黑裙,圍脖的絨毛是取自某種動物的皮草,將女孩纖細的脖頸牢牢地以溫暖包覆。

  一旁身著筆挺軍裝外套的紅髮少年已屆成年,身材高挑。如此沉重的色調,連著天頂厚重的灰雲一同壓在兩條單薄的形影上,立在這過於廣闊的蕭索墓園內,瞬間便透出了股相依為命的寂寥。


  「……現在,我們是遺產富翁了呢。」

   他們並肩而立,彼此相隔半臂。夏風理應溫熱,可北境連酷暑的時節都是飛雪常駐。


  一般而言,僅剩彼此的家人應該親密無間。

  妹妹應該要挽著哥哥的手臂,而西澤爾則必須像個紳士一樣關心小淑女的心理狀況,畢竟,墓土之下覆蓋的是他們的養父母,雖非親生,卻著實給了他們第二次機會的人生。


  只是,他們畢竟都不是父母真正理想中的孩子。


  「之後你打算怎麼做?我還未成年,要靠哥哥大人養呢。」

  「那妳就長快點。」

  「強人所難。」


  他們不再言語。

  或許也是因為,兩人都不了解,這種時候該說些什麼才符合「為人子女」的身份。

  

  側眼偷覷,瑪蒙不曉得此刻望著碑上文字的西澤爾,那張尚未完全長開的俊朗容貌究竟在想些什麼,黯淡的瞳孔後究竟又有何思緒在宛如死水的心湖下翻滾。


  多年下來,她或許成功地拉近了兩人的距離,成功在這這天性冷情之人的心上安下了小小一隅的存在,可再往下一步的感情階段,恕她拒絕繼續邁進;畢竟,「妹妹」這個聽似親近的稱謂,已經是情感淡漠者所能給她最大限度的忍讓。

  並且,終歸瑪蒙需要的只是「資源」,而就像他們的養父曾公正地評斷過的那樣,一個現成的軍校畢業生、並且很快就會入伍服役的年輕軍人,就是現下尚未成年的孩子唯一能依靠的「保障」。


  那麼,自己現在是什麼感覺呢?

  遺憾?落寞?可惜?還是仍藏在心裡的一點淺淺哀傷?


  當然,失去親人的難受還是有的,她到底還只是個十三歲的女孩,還做不到那麼翻臉無情,可至少——「瑪蒙.格拉諾夫」終於不用再裝一個乖孩子了,更別說聽到律師在宣讀那筆龐大的遺產時,她的心底到底感到有多踏實。


  想到這裡,女孩忍不住笑了。

  一個先天缺憾,一個後天貪婪。自己跟西澤爾,根本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兄妹啊。


  「……回去吧,哥哥,瑪蒙冷了,」女孩的鼻頭被冷風吹得透紅,她仰起頭,戴著厚重手套的小掌輕輕推推少年的肘,語氣體貼且低柔,像怕驚擾沉睡夢鄉的人。「讓廚師給我們做些熱騰騰的蘋果派吧。」

  

  她的哥哥還是沉默著沒有說話,不過這次,瑪蒙總算順利挽上了西澤爾的手。


  「之後換哥哥要去當兵了。」

  「嗯。」

  「只可以在休假日喝酒喔。」

  「我也沒有每天都喝。」

  「你知道年輕時就過度酗酒會引起胃潰瘍嗎?」

  「……我什麼時候酗酒了?」

  「瑪蒙覺得如果再沒人管你,遲早有一天西澤爾哥哥就會變成那樣!」

  「笑話,等妳長得跟我一樣高再來管我喝不喝酒。」

  「你讓一個女孩子的身高跟你一樣你有沒有良心!……」


  那是一段聽似親近的對話,隨著身影的走遠而隨風消散在墓園內,獨留兩塊新立起的灰白石碑,遠遠目送只剩他倆的未來。


  那時,瑪蒙還不知道,將來的某一天病毒會爆發,她的哥哥會為了確保兩人獲得足夠的生活物資而自願加入拿非林,就只因他覺得那是他的「責任」;也還不知道在很久的以後,當她真的已經長到了當初兄妹玩笑過的身高,她卻已經再也找不到那個說「到時候再去管他」的家人。


  這段本來只是以自私和單向利益堆疊起的「兄妹情」,究竟是什麼時候被她投入了為數不多的真心,瑪蒙並不知曉;她只明白,在聽聞拿非林的搜尋部隊某次於城外遭受嚴重襲擊,而她的兄長被意外沖散、只剩下一副空面具的下落不明時,內心所受到的震撼,絕非聽聞失去自己的養父母時的衝擊所能比擬。


  曾經滿腹算計的少女再次被單獨一人留在過度空曠的天牢內,哭過、恨過、吼過、怨過,好像重回了孩提時那些她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瞪著被夢魘剝奪一切的弱小不堪;然而最終,也是同一個女孩,成功通過了三百個日夜憤怒焦灼的試煉,將凌亂的長髮重新俐落地高高束起,向奧辛地區的拿飛林隔離區遞交了自願加入申請書。

  

                  ———


  所以,那該是一個親密無間的故事。

  可貪婪的妹妹卻遲來的發覺,自己在失去最後的家人後,竟然再想不起任何針對哥哥的心機。

  只記得他第一次喝到平民啤酒這種廉價酒品時震驚又喜悅的表情,記得他手中的蘋果總愛連皮帶肉的啃咬,記得他偶爾會摸摸自己腦袋卻不知輕重的力道,記得他在墓園裡任她挽起手所帶動的軟風。


  記得他也曾在出席自己獲頒獎項的大型典禮時,對她露出一抹「理所應當」的滿意微笑,讓她在那瞬間強烈地感受到聚光燈落在自己身上的炙熱。

  然而,除此之外——

  

  ……那究竟是多麼痛的領悟,在他們將「僅尋回」的狗牌交還給最後一個格拉諾夫時,才會讓一個如此年輕的女孩,只能用力將掌心的名牌疼痛地抵在自己的額心,幾乎被無聲洞穿。

  ……所以,也才會聽到這段幾乎將性格再次徹底翻轉的話語,從她口中流出吧。


  「我想找回我哥哥。就算只剩一顆頭骨,我也要賞他三巴掌後再下葬。」


  海色的藍眸果斷無畏,長髮如鞭高高束起,隨著向前邁進的步伐在身後劃過俐落的弧度,乍聽有勇無謀的發言,年輕貌美的面容上卻只剩堅定。

  ——那就是瑪蒙自成年後,決定以「格拉諾夫」之名,初次踏上這片感染倒數的廢土所下的決心與初衷。


  在西澤爾.格拉諾夫被判定死亡的一年後。





          ——【一對親密無間的兄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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