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索比亞火把百合冰

　　水刑的隔天，百合患上複雜性創傷後壓力症候群——這件事一直以來都存在，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症狀在水刑後頻繁顯現，持續的煩躁不安，過度保持警覺，易怒，對特定人士或能觸發那天回憶的一切極度排斥，他甚至會在飲酒過量陷入半昏迷狀態時去做些不顧後果的危險行為，隔天宿醉緩解後，他用指節半開玩笑敲了水仙的腦袋，因為它阻止醉漢發瘋的辦法居然是灌更多酒灌到百合睡死。

　　這些天裡，百合像變了個人，惡夢與閃回幾乎讓他無法接客，特別是喜歡窒息式性愛的客人。這行為本就極為不安全，即使是輕微的氧氣限制也可能會造成意識喪失或死亡。

　　那位客人是妓院裡少見的知識分子，鼻樑上掛了副金絲眼鏡，每次來時懷裡抱著的都是同一本書，要百合不准碰。百合摸摸鼻子，心想這人估計是嫌骯髒。

　　他自詡生物學學者，專門研究動物學、植物學和生理學，他的名字……叫博士吧！博士享受百合隨口亂提的稱呼，用大拇指與食指捏著下頷若有所思，好半晌後劈里啪啦唸出一串文謅謅的讚美。

　　百合扭頭搔脖子，眼珠子默默移向窗外，肩膀鬆懈垮掉。呼……差點在他面前翻了個白眼……這人裝什麼清高啊，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敗類！——說是如此，這博士飽讀詩書氣自華長得人模人樣，他儼然端坐著，渾身上下散發一股文靜的墨水味。味道太濃了，燻得百合在極度清醒的狀態下還是上了他的當。

　　可笑的是，百合不僅心甘情願還賭氣地在心裡反問空氣：「為什麼不能信？沒道理不能信，我想信就信。」

　　百合在抵制些什麼，也在控制些什麼。

　　博士看得出他不好拿捏，但這樣的調皮蛋馴服起來更有意思。博士假裝沒看見百合的白眼，壓著書本的手的手背上卻猛然暴兩條青筋。

　　他倆面對面盤腿坐在床上。

　　百合打直兩條手臂撐在交叉的小腿上，像不倒翁搖啊搖，兩眼藏不住閃爍的期待，興奮地盯著博士，靜靜等待博士不疾不徐地從書裡拿出知識跟他聊有趣的動物學——博士除了當客人，還兼職擔任百合的生物老師，是百合獲取知識的來源。

　　博士不介意自己「付錢來上課」，他還蠻享受百合崇拜的眼光，這讓他有股真正被尊敬的感覺，故他每次來找百合前都會準備有趣的小知識。

　　百合上身前傾，「博士，上次你說到、呃，那個什麼什麼高原……」話還沒說完，博士喔一聲，溫柔的語調直撲百合耳朵：「衣索比亞高原。」

　　百合點點頭，「對對對！」

　　「衣索比亞高原上，極度瀕危的衣索比亞狼被觀察到會吸食一種名為『衣索比亞火把百合（Kniphofia foliosa）』的花蜜。」

　　「狼噢？」百合興致頓時減去大半，星星離開了他的眼睛。「還以為是什麼珍奇異獸，結果是狼。」

　　「怎麼？你討厭狼？」

　　「沒。無緣無故我討厭狼幹嘛？倒是昨天那傢伙，他的帽緣鑲著狼毛，他喜歡狼，但狼討厭他，哈！所以我跟狼是同一陣線的。」

　　博士推了一下鼻樑上的金絲眼鏡，咯咯笑。

　　百合又說：「狼我沒見過，只看過狗……嗯，那應該也算見過狼？你之前說他們都是犬科犬屬，狗是狼分化的亞種。」

　　博士發出驚訝的吸氣聲，「你很棒，記性很好，都記得。」

　　百合倏然語塞，思忖這種時候是不是要說謝謝，但他不喜歡跟消費自己的人道謝，故以驕傲的口吻哼哼兩聲作為回應。

　　「今天告訴你別的。」博士笑得不懷好意，賊透了。「你知道，狼群的社會結構是嚴格的階級制嗎？有明確的狼頭（Alpha）和服從者。」幾個關鍵字徹底黯淡了百合的光。

　　百合收起玩心，清朗的笑音消失不見，單刀直入問博士到底想說什麼。

　　博士原本壓在書上的手改搭到百合腿上，「真聰明。」

　　百合鼻子噴氣，橫眉豎眼，「我不要。」

　　「不要？」

　　「對！因為我昨天、」

　　「昨天？」

　　百合臉部表情猙獰，「反正就是不要！」說完後他停了三秒，眼神中濃濃的厭惡驀然轉為深情，百合凝視著博士藏在鏡片下的眼睛，低聲說：「博士，至少，今天不要。」

　　「哦。」博士的動作像事先設計好似地一氣呵成不帶任何猶豫，一把將百合拉進懷裡，往百合耳畔送一口氣：「可是啊，當意識狀態改變時，就能體會到一股輕微的短暫的欣快感。缺氧可以增強身體對性刺激的感知。還會分泌大量的腎上腺素，強烈的生理應激反應相當於更猛烈的性興奮。聽起來是不是很棒？試試看吧？」

　　百合居然瞬間猶豫了。不置可否，博士說得對。昨天那個客人趁著他無法抵抗時，張開大手用壺口狠狠摁他後頸，死掐著他的脖子，那力道簡直要殺人。痛苦歸痛苦，他清楚記得那股突飛的、如電流直竄全身的快感讓他瞬間繳械，心服口服，很開心。

　　瞧百合動搖了，博士接著說：「小百合，偷偷告訴你一個沒人知道的秘密——其實我很喜歡禁忌感、很喜歡挑戰極限。我知道很危險，但這代表你需要對我絕對信任啊，也代表我很喜歡你啊，我才願意跟你做這種親密的行為啊。」他的手一下一下慢慢撫拍百合的背，「小百合，我親愛的小百合，這世界上我只跟你玩哦！」

　　百合搖頭，抓著小腿的手已經顫抖。博士不知道昨天發生了什麼事，更不知道此刻的百合有多脆弱，光是聽見「缺氧」兩個字身體便不受控制出現反應：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憤怒感、恐懼感、高度壓抑。百合的指甲都要嵌進小腿了，害怕到想不顧一切立刻衝出房間——忽地，百合肩膀往下垮，身後傳來充滿安全感的力量。

　　是水仙。

　　水仙撲過來的那一刻，百合的「感受」瞬間消失，整個人快飄起來。

　　百合第一反應不是感謝，是挺起胸膛抵抗水仙，暗示它，要它快點走開，快出去，不要進來房間，出去出去快出去！因為博士的理智線已經來到彈性斷裂的瞬間。

　　水仙很聽百合的話，靜悄悄退出。

　　在水仙帶走百合所有不安後，百合若無其事地打哈哈設法緩解氣氛。

　　今天的博士異常有修養，不慍不火地哄著百合：「看在你是個好學生、很認真聽老師講課的份上，聽你的，今天不要。但，你現在知道下次上課我要教什麼了，記得預習，就當作你的回家作業了。」

　　「下次是什麼時候？」——百合實際上問的是「預習期多長」，然這夾帶怯懦的口吻讓博士以為百合被一顆糖果收買了，龍心大悅。

　　博士不回答百合的問題，只顧著講自己的話：「我很開心，所以這次放過你。」

　　百合抿唇，沒再過問。

　　博士拍拍百合的頭，捏了他的臉頰。下一刻，周遭的空氣彷彿瞬間被抽乾，博士身上怡人的氛圍蕩然無存，留下的是毫無溫度的語氣。沒有任何前置詞或過場，他的眼神毫無情感，像兩個窟窿。

　　博士的聲音如實驗室裡的機械音，把植物學強行插入對談：「那種百合花原生於衣索比亞海拔 2,500 至 4,000 公尺。」

　　「啊？」

　　「聽好，」博士加快語速，每一字像快速彈射的彈珠緊密滾落，生硬的講師腔聽著很古板：「它最鮮明的特徵是其花朵排列呈密集的錐形花穗，形狀像一根直立燃燒的火把或火炬。花朵通常呈現紅、橙、黃色的鮮豔漸變，從底部向上依序開放。具有堅韌、細長且呈劍形的葉片，基部形成密集的蓮座狀（Rosette），整體高度可達2,500至4,000公尺。」

　　「呃……」百合半張著嘴，愣是像個傻子，「我比較喜歡聽海獺會互相手牽手或海豚會玩泡泡圈……」

　　「我還跟你說過狐獴會在寒冷的早晨群聚在一起，疊羅漢，互相取暖。」

　　百合欲言又止。

　　博士接著說：「據報導，衣索比亞火把百合花可用於治療腹部痙攣、瘧疾和某些癌症或腫瘤。」語畢，他摸摸百合的頭，「你的程度變好了，老師必須教點難的。」

　　百合神色複雜，嗯了一聲。

　　「畢竟我是博士，還是個會抽考的老師。」

　　百合啞然，喉嚨似卡著魚刺，不知所措地說謝謝。說完後他的腦袋陷入一片空白，懷疑水刑創傷發酵得越來越嚴重了，他一定是礙於精神脆弱才會跟眼前這個「未來的加害者」道謝。一定是，一定是這樣，否則他不會打破「不對客人道謝」的原則。

　　博士拍了拍手，啪啪兩聲，入戲地宣布下課。說完後起身踱步至門前，用厚實的手掌和長繭的指頭抹一下頭才戴上掛在門鎖上的衛生帽。一把扯下衣帽架上的工作服，百合眼尖發現上頭殘留著不明汙漬。他把破破爛爛的手冊塞進帆布包，旋身離去。

　　百合瞬間鬆了一口氣，太好了、太好了！距離博士的「下次」還有些時日，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手裡融化的冰不慎滴到衣服上，嘴裡冰寒和火辣反覆交錯，瘋狂的奇異感向上麻到頭頂，百合腦袋瞬間被淨空，第一個重新回到腦子裡的竟是自己跟博士的課間回憶。

　　水仙萬年淡然的臉微微皺在一起，由此可見百合吃的東西到底多噁心。

　　百合呼哧呼哧再舔一口，「還行，還不錯吃，還蠻好吃，你要不要來一口？標榜衣索比亞火把百合冰喔。」最後無聲碎唸一句「也不知道是真的還假的」。

　　水仙連忙搖頭，伸手欲奪百合手裡握的暗黑料理。

　　「欸！」百合舉高手，腳步迅速向後跳，喊：「你是不是要丟掉它！不行！這我買的！」說完後他邁步向前跑，離開熙來攘往的商店街。

　　水仙站在原地盯著越來越遠的背影，微微橫起的眉慢慢回到最習慣的角度，揚起唇角嶄露微笑，它呼應著百合的喜悅，表情似是在說「你看起來很開心，那麼我也開心」。

　　百合回首朝水仙揮手，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牙，「很好吃喔！真的好吃，『花錢買來』的東西最好吃！」這話明顯在揶揄店裡的客人和上班日的自己。

　　水仙無條件點頭附和，只為延續難得一見的真心笑容。它小跑步跟上百合，迎面而來是蠕動的觸角和紅辣椒。

　　百合把冰淇淋塞到它嘴邊，嚷嚷著、慫恿著：「你吃一口，快點。」

　　「……」

　　「相信我嘛，不然我再吃一口給你看？」百合啊姆吞掉三分之一，「好吃！好、嘔嘔嘔——嘔——」囫圇吞下的異物原封不動吐出來，上一秒還很得意的百合臉色驟然發青。

　　水仙的嘴抿成一字，藏起唇瓣。看吧……就叫你不要吃了……

　　怪冰像被施魔法顏色轉黑，百合驚到舌頭打結說不出話，是真的打結，真的說不出話。他吐舌，水仙定睛一看嚇得心臟直接跳上嗓子眼——幾根壁虎腳趾附著在光華的舌頭上，舌苔冒著漸變的泡還有滿嘴的辣椒籽。

　　水仙的臉一陣青一陣白，百合收起舌頭，在口腔裡嚼一嚼、嚅一嚅，咕嚕嚥下。

　　百合的表情明明很抗拒手裡的暗黑料理，嘴巴卻不聽使喚再咬一大口，強行吞下的食物通通積在喉嚨裡，嗆得百合眼眶泛淚。

　　他滿嘴食物，以致怨言講得含糊不清，但水仙懂他在說：「下次放假時我們換條路走。我會吃飽再出門。爛冰淇淋，我恨冰淇淋，還有辣椒。」

　　百合似是為了轉移注意力，突然間講起別的事：「跟你說喔，獵人會將帶血的刀刃浸入水中，然後層層凍結成血冰塊，刀刃被完全隱藏在冰塊中央。北極熊會被血腥味吸引開始舔時冰塊，由於冰塊表面的血腥味會麻痺北極熊的痛覺，且牠們會持續舔食以獲取水分和鹽分。最終，北極熊會舔到中央鋒利的刀刃。由於持續的舔舐，牠會不斷割傷自己的舌頭和口腔，而流出的新血又會刺激牠繼續舔舐，最終導致失血過多而死亡。」最後一字落下，百合剛好吞掉卡在喉嚨裡的食物。

　　百合深吸口氣，呼氣時笑得燦爛，「我背起來了，厲害吧！博士說……」他沉默下來，不再說話。

　　水仙凝視百合手中剩下一半的冰從黑色變成粉紅色，它走到他身後，給予緊到難以呼吸的擁抱，持續五秒，再跳上他的背。

　　就這樣，百合背著水仙邊走回妓院邊嗑冰，他跟水仙約定好，下一次要吃飽後再出門玩，不要再踏進冰淇淋店。

CONTD.
全文 4305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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