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

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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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破曉的第一道曙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射進阿斯拉罕卿的房間。路伊德發出殭屍呻吟般的聲音,半夢半醒之際扭動身軀,向內蜷曲成毛蟲一樣的姿態,把頭藏進身旁哈維爾的外套下襬裡,藉此躲開陽光。

  暖氣正常運作著,地板除了躺起來堅硬難受以外,路伊德不應該感覺到冷意。不過他還是緩緩往熱源靠近,最後枕在哈維爾的大腿上。

  「少爺,你這樣很像冬眠的螻蛄。」哈維爾掀起外套說。

  「十分鐘……就好……」路伊德咕噥,兩隻手搓揉眼睛。

  雖然哈維爾起過作弄路伊德的心思,在看見他眼下掛著一圈烏青後,哈維爾萬般無奈,只好繼續出借大腿讓路伊德睡個夠。廣義來說,路伊德只是個平凡人。他開發法力之心圓環的用法,也只是為了讓鏟土變得更有效率。劍術也停留在最基礎的階段,未來不可能像哈維爾飽受劍術大師症候群的困擾。

  僅一個晚上沒睡,對哈維爾著實無關緊要。在路伊德的催眠曲出現前,他早已為此忍受無數個難以成眠的夜晚。

  對比醒著的模樣,路伊德的睡相顯得格外乖巧,實在很難讓人聯想到他總是做出超過臉部肌肉能負荷的誇張形象;而路伊德的睡姿也同樣十分良好,但哈維爾總覺得這比較像是待在沒有充足空間可供輾轉的小地方習慣了,即便正躺或是蜷縮身體也不太移動。

  聽著路伊德平緩恬靜的呼吸聲,哈維爾不自覺勾起一抹淡笑。

  「待在少爺身邊,愉快嗎?」

  突如其來的相似嗓音令哈維爾顫了一下。他抬首,觸及到另一個自己──以少爺的說法應該稱其為阿斯拉罕卿──別有深意的目光,哈維爾倏地斂起神情,用公事公辦的口吻回道:「這是我的職責。」

  「原來如此。」阿斯拉罕卿點頭。顯而易見地,他並不相信哈維爾;他換了一個問題:「如果說,現在你有選擇的機會,你還甘願繼續當他的護衛嗎?」

  不想當路伊德少爺的護衛很簡單,不然他不會在心裡發過上百次的誓。

  哈維爾狐疑地回望阿斯拉罕卿,「你問這做什麼?」

  「好奇。」

  「少來這套。」

  哈維爾赫然想起這幾天領地內廣為流傳的無稽之談。

  事實若是和路伊德少爺講的內容符合的話,他被少爺指使去各個地方處理工程問題時,就是阿斯拉罕卿被召喚過來的時間點。目的為的是不讓他們兩個見到面。這就解釋了為什麼那幾天當他返回宅邸後,家事女僕們除了艾蜜莉以外,沒人敢與他面對面說話。

  過去這種待遇通常屬於路伊德少爺,不可能發生在他身上。哈維爾不曉得女僕們聽聞了什麼,她們的眼光在空氣中逡巡游移,也不願意向他透露半點資訊。

  他轉而向艾蜜莉詢問。艾蜜莉摸著後頸掙扎許久,才告知他路伊德少爺最近幾天都跟在一位名叫雷瓦的新人身邊,親密程度跟與哈維爾相處時不相上下。哈維爾一臉不可思議,又去問格雷兵長有沒有聽說過這回事,卻得到他為難的假笑。

  持續逼問,格雷兵長才拖泥帶水地回應他,路伊德少爺最近一反常態,免費送雷瓦太多東西,工兵部隊也在猜測是不是想把哈維爾換掉。他特別在免費兩個字加上手勢上的引號。

  哈維爾心冷了半截。

  少爺數度用實際行動,震撼教育所有覬覦佛朗特拉領地的生物何謂「免費的東西最貴」的概念。極為勢利眼的他,不可能在不收取任何代價的情況去幫助別人;就算有,未來也會收取超過原本付出成本的利息。截至目前為止,路伊德少爺都還沒有任何出手的徵兆,就像真的不求回報似地。

  哈維爾做足心理準備,私下請拜恩卿替他探問路伊德少爺的動機與想法。

  拜恩卿悻悻然地抱著雙臂,右手食指快速上下點擊左上臂,敲出殘影,說:「看來工兵部隊把領來的薪水通通花在八卦消息上。我會酌量扣減他們的獎金,你不必擔心。」

  「拜恩卿!」哈維爾著急地拉高音量。

  「你確定希望我去問嗎?以你、我對路伊德少爺的認識,他……大概不知道自己正在風頭上。」

  「我、那個……」

  拜恩卿看哈維爾期期艾艾,用關愛後輩的眼神看著他,「哈維爾,如果被少爺知道你不信任他,少爺會很生氣的。」

  真是這樣就好了。哈維爾說不出口。

  事實證明,拜恩卿是正確的。

  他半夜不睡跑去跟蹤路伊德和阿斯拉罕卿的行為,確實讓路伊德非常不爽。但是他光是想像路伊德少爺身邊站著陌生的他人,就快按捺不住心裡的憤懣,焦慮如火山岩漿源源不絕流淌在血液之中,連他自己不清楚該從何解釋。

  他與阿斯拉罕卿的對決中,不管招式或慣性動作差異微乎其微的條件下,哈維爾不甘心也得承認阿斯拉罕卿無疑就是他,反之亦然。從結果來看,路伊德少爺在用他的方式照顧另一個自己。不過,這種服務哈維爾卻從來沒享受過。

  哈維爾再三推敲,下定決心說:「我是少爺的劍、是少爺的騎士,我才是他的護衛。」

  「不然呢?」

  「……假裝受傷那招很爛。」

  阿斯拉罕卿對哈維爾的回答感到莫名其妙。

  「不這麼做,你不會停手。」他說,隨即面露悚惕,舉起一隻手制止哈維爾漫無目的的猜想,「等等、等等?我沒有要搶你工作。還有,我對路伊德少爺沒有這種心思,你不用牽制我。」

  「牽制?我為什麼要牽制你?」

  像是聽見天大的笑話,阿斯拉罕卿一時之間忍俊不禁,「你剛剛就是在做這種事。說實話,你看他的眼神──」他話到一半戛然而止,「算了,我為什麼要自討苦吃。」

  「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那種。」

  看見哈維爾真心誠意地感到納悶,阿斯拉罕卿好像領悟到這裡的路伊德為什麼會嫌哈維爾麻煩的真相,莫名誕生一股老父親般的錯覺。他感嘆道:「你們兩個還真像,一個天真、一個遲鈍。」

  「我會謹記在心。」哈維爾反諷。

  「別說了,該突破盲點的是你們兩個,不應該是我。」

  「所以,你和你那邊的少爺不是這樣嗎?」

  阿斯拉罕卿遽然噤聲。

  三年前令他至今追悔莫及的雨天從他腦海裡一閃而逝。他失去效忠的男爵夫婦,怔然而無能地站在他們墓前。

  「不、完全不是。」他搖頭,「一點都不像。我討厭他。」

  他不願多提,哈維爾也沒有不看臉色追根究底的興趣。

  阿斯拉罕卿擅自改變了話題方向:「但你說之前沒有保護好少爺。發生什麼事了。」

  聞言,哈維爾手指扭扯起褲管的布料,嘴唇抿成一條線。

  「很難說嗎?」

  「不,不是那樣。」哈維爾撇開眼睛。猶疑半刻,才一字一句地陳述:「路伊德少爺擅作主張把自己當成誘餌,引開埋伏在下水道施工地點的亡靈乳齒象,然後……」他語速愈趨緩慢,最終停止組織語言。

  「如果你沒趕上,他就死了。」阿斯拉罕卿咂嘴,把哈維爾未盡的話補完,「如果他還是過去那個混蛋就好了。這樣我才能心安理得地支持你揍他。」

  唯獨回憶當下場景,將要失去路伊德少爺的念頭令他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路伊德少爺完全不在意領地的工程還需要他、領地的居民還需要他、我──我也需要他。」哈維爾失意地低下頭。

  「至少你有趕上。」阿斯拉罕卿指著睡在他身上的路伊德,「他還活著,所以你臆測的未來並不存在。」

  「就算是劍術大師,也追不上少爺遇到危險的速度。」

  「他是你尋求強大的理由。」

  「是。」

  「那,你現在幸福嗎?」

  從路伊德少爺換了一個人後的時間到現在,那些當初被他認為沒有益處的行為,全部蛻變成為領地中的歡聲笑語。路伊德總說他的出發點來自利益,他也已經搞不清楚這樣是好是壞。但他待在離路伊德最近的距離,路伊德眼裡對居民生命的體惜,因而顯露出的驕傲與喜悅卻是千真萬確的。

  他喜歡待在少爺身邊,而且他不想讓出這個位置。

  哈維爾坦承地說:「是的。」

  「那就好。」阿斯拉罕卿的聲音與其說是欣慰,不如說是辛酸。

  「三年前的你不是這樣嗎?」

  「我說過了,我只是你的一個可能性。或許你會在某個時間點走上我曾經走過的路。」阿斯拉罕卿自嘲地扯起難看的笑容,「不過從我的角度來看,你變成我的可能性少之又少。」

  「這樣好嗎?你是如此強大──」

  「不好!絕對、千萬、不可以。」阿斯拉罕卿聲色俱厲地說,「你會失去所有珍惜寶愛的一切,人、事、物,什麼都不剩。」

  「為什麼?……等等,你那邊發生什麼事了!」哈維爾想起身,但他不能驚動身上沉睡著的路伊德少爺。

  阿斯拉罕卿做了一個封口的姿勢,「我答應過路伊德少爺。」

  「你可以透露一點點。我保證不會跟少爺說。」

  「不。」

  「寫字?」

  「不。」

  「比手畫腳?」

  「不。」阿斯拉罕卿斜睨著哈維爾,「你從路伊德少爺身上學到滿多壞習慣。」

  「少囉嗦。」哈維爾下意識用路伊德的口氣回嘴。

  十分鐘已經過去不知道幾倍的時間,連他們聊天時越來越大的聲音都沒能吵醒路伊德。哈維爾動作輕柔地將路伊德打橫抱起,移至一旁。俐落換下損毀的衣物,穿上阿斯拉罕卿借給他的深藍色外套。

  阿斯拉罕卿起身替他拉開門。令哈維爾不解的是,他在他們臨走前反覆強調「不要公主抱,真的,不要」。在哈維爾背起酣睡的路伊德前,都不讓他們離開。

  沒事幹嘛這麼做?哈維爾想。他當然會挑在能讓少爺感到難為情的時候才抱啊。除了臉、情書以外,他絕不放過能在其他欺負少爺的好時機。

  哈維爾步上領地大道時,佛朗特拉領地的居民也已經從家裡魚貫走出。

  為了不被冠上偷懶的頭銜,居民們通常在晨曦的時候就出門工作。他們知道伯爵少爺不喜歡偷懶、坐領乾薪的人,他們也不願意被少爺討厭,所以一直以來都遵照少爺的要求行事。因此,他們才會在這一天,看見哈維爾背著熟睡著的少爺走回伯爵宅邸。

  根據公寓裡的人走漏的風聲,他們是從雷瓦的房間走出來的。

  於是,「路伊德少爺與哈維爾·阿斯拉罕不合,將辭去他護衛一職」的謠言不攻自破,取而代之的是「路伊德少爺決定聘用兩名護衛騎士,而且比較偏心哈維爾·阿斯拉罕」的消息。

  當然,這些事路伊德一點也不知情。

  他睡醒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微張的嘴角還掛著一滴將要滑落的口水。壁上的時鐘顯示下午兩點,桌上留有哈維爾寫的紙條,上頭寫著已經幫他請半天的假。路伊德自我診斷,病因一定是被哈維爾們聯手折磨導致的精神衰弱。

  秉持著負責人不能缺工的強大意念,路伊德多躺半小時就取消休假,離開寢室。路伊德剛步出來,不免俗地被守在寢室門口的哈維爾嚇了一跳。

  「你可以多睡一點。」哈維爾說。

  「我、我睡飽了,該起床工作了。阿斯拉罕卿呢?」

  「在伯爵辦公室裡。有事找他?」

  「沒有,我就問問。」很怕哈維爾又發瘋,路伊德迅速應答。

  阿斯拉罕卿和哈維爾以劍確認對方身份後六個小時不到,路伊德察覺到兩人之間的隔閡徹底消弭。哈維爾已經可以平心靜氣地和他聊另一個哈維爾的事情,連同造成他與哈維爾矛盾的假消息也不知何時自行畫下休止符。

  難怪不打不相識會變成每個王道系故事展開的濫觴。路伊德想。男主角們的腦迴路不知道怎麼長的,跟他們這種尋常人類的常識呈平行狀態。

  去和伯爵大人報備自己身體無恙時,阿斯拉罕卿正肅穆地站在阿爾克斯伯爵背後。

  路伊德朝伯爵躬身致意完,吊兒郎當地對他打招呼時,除了繃帶還頑強地替他保留外表的秘密外,阿斯拉罕卿完全放棄偽裝,乃至於在伯爵面前用上本來的聲音。路伊德嚇到寒毛直豎,轉頭去看哈維爾,他無聲同意阿斯拉罕卿的行為。

  你們……做了黑箱交易嗎?

  沒有。

  電光石火之間,路伊德與哈維爾達成眼神交流。

  此次談話主題除了路伊德的身體狀況外,路伊德還得知傳聞說要換掉哈維爾的源頭不是拜恩卿,而是他的母親。這也難怪哈維爾會相信這種沒有根據的說法。

  路伊德恭敬地向瑪爾貝拉夫人詢問,得到的回應是:「你走了以後,我對阿爾克斯開了一下玩笑。我真的沒想到哈維爾會跟雷瓦爭風吃醋,也沒想到其他人也這麼想……是我該對你們道歉。」她飽含歉意地看著路伊德。

  路伊德背對瑪爾貝拉夫人,雙眼直視伯爵,「母親是不是想像力過於豐富了?」

  「你知道我不能講實話吧,兒子。」阿爾克斯伯爵摸摸鼻子。

  要生氣嗎?但睡太飽好像氣不太起來。路伊德無力地想。

  「就沒有人要吐槽爭風吃醋這詞嗎?」路伊德隨口嘀咕。

  話題甫結束,路伊德被伯爵夫婦、阿斯拉罕卿與哈維爾三方視線夾擊。沒有人出聲,沒有人動作。路伊德拘謹到走路同手同腳,一步一步退到門口,惴惴不安地鑽出辦公室。路伊德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在睡覺的時候又穿越到別的世界線。

  在佛朗特拉領地這塊時常出現鉅變的土地上,伯爵少爺與他護衛騎士的八卦微不足道得像是丟進池水的石頭,能引起些許波瀾,但又隨時間復歸平靜。

  「離去」一詞很有趣,從活著到死亡,都可以包含在他的涵義中。前面說過,人類是非常容易習慣的生物。大概是這個原因,路伊德依舊不擅長面對親近之人的離別,或著說──無法適應。

  阿斯拉罕卿即將離開的倒數二十四小時,路伊德坦言自己的確有些依依不捨。縱然這之間曾經發生過兩個哈維爾明目張膽插手他的賺錢事業,最後還要他表現得坦率一點,直接導致路伊德吵鬧著要床上灑滿黃金與鈔票才有辦法讓病痊癒的事件。

  萬幸的是,那天沒有出現韓劇般煽情又狗血的橋段。天空萬里無雲,下雨機率為零;阿斯拉罕卿既沒有哭著抱住他說不想走,他本人也沒有纏著要阿斯拉罕卿留下來。唯一的插曲是路伊德早先在施工地點漫不經心的表現,引起眾人的大驚小怪。

  阿斯拉罕卿到來的那天是凌晨,路伊德本來想等時間接近再去公寓找他。只不過,阿斯拉罕卿到了下班時間卻沒有離開伯爵宅邸。他身著皮甲斗篷喊住路伊德的時候,路伊德還為此感到訝異。他邀請路伊德陪他看領地最後一眼。

  晉升伯爵後,拉科納子爵的領土也併入他們領地中,變得比過往還大。路伊德沒有嫌遠嫌累,徒步陪同在阿斯拉罕卿的身旁,看太陽冉冉隱沒遠方山頭;遍野山林沐浴在夕陽餘暉下,猶如鋪灑砂金似的綢緞;種植在馬雷茲濕地的稻禾碧綠如茵;運河水道映射著粼粼波光。

  路伊德站在阿斯拉罕卿身後,沒有出聲打擾。他寂寥的目光裡,封鎖著他對第二故鄉的想念。

  旅途結束,阿斯拉罕卿領著路伊德來到訓練場。他拆下手鎧,露出顯示在手背上刺青般的文字。孤零零的數字一,代表一天、一小時、一分鐘都有可能。

  「原來你都知道了。」很好,隱瞞秘密,這很哈維爾·阿斯拉罕沒錯。路伊德說話的時候沒什麼情緒起伏,他對這恣意妄為的混蛋已經生不起氣。

  「謝謝少爺替我保守秘密。」

  「少來。」

  「你說話有的時候很像另一個我。」

  「麻煩停,對,閉嘴。」路伊德雙手叉腰,「這種彷彿千年前法老王靈魂重新回到人世的講話模式真的很他媽弔詭。」

  「少爺有的時候會講一些我聽不懂的話。」阿斯拉罕解開纏繞臉上的繃帶,「你真的是路伊德·佛朗特拉嗎?」

  路伊德噎了一下。

  「開玩笑而已。」

  「差一點我就扁下去了。」

  「少爺手會受傷。」

  「我不在乎。你臉過來,三拳,就三拳,打完我就停手。」

  「不。」

  「一拳,不能再少。」

  「這種談價手段太拙劣了,你真的是路伊德少爺嗎?」

  「不,准,迴,圈!」

  沒有營養的對話沖淡了路伊德的憂慮。他沒有期望未來阿斯拉罕卿還能再到這個世界,這一切都是訊息視窗給他的偶然。站在阿斯拉罕卿的角度,這無疑是一種生離死別。

  路伊德誠心呼喚他的訊息視窗。

  【……】

  果不其然,沒有回應。

  一陣無名火燒上路伊德的心頭。

  路伊德越來越相信這是把金秀浩靈魂召喚到這個世界的人(還是神?還是惡魔?),精心策劃的折磨橋段。泡沫之所以是泡沫,只因為它們表明上如此豐厚美好,消退後本質依舊空虛。

  阿斯拉罕卿的世界裡,他什麼都沒有了──路伊德、朱利安、佛朗特拉夫婦、領地還是納瑪蘭的伯爵千金。讓他在一無所有的情況下來到這裡,體驗到所有一切存在的美夢,再隨心所欲地奪走它。

  路伊德壓抑對訊息視窗咆哮的衝動,雙手插著口袋,說話方式一如既往:「你有什麼話要跟哈維爾說嗎?」

  阿斯拉罕卿搖頭,「他該知道的都知道了。」

  「……你跟他說了什麼。」

  「什麼也沒講,我不是會隨便打破約定的人。」

  「別騙我。」

  「是真的。我唯一沒跟他說的是,我很羨──」

  「吭?你再說一個字試試看?」理智還是沒能遏制路伊德激動的情緒,不加思索的話語脫口而出:「我知道你在那邊的所作所為,而那些絕對不是沒有意義的。少在那邊看輕自己,蠢貨。」

  路伊德在說完的下一秒就後悔了。

  阿斯拉罕卿詫異地看著臉色逐漸泛紅的路伊德。

  「三年前,要是我向上天祈願,我世界的路伊德少爺也能變成像你這樣嗎。」他說,語氣裡是藏不住的欽羨。

  「你是哈維爾·阿斯拉罕。只要你相信,你就能做得到。……我一直都是這麼想的。」路伊德自暴自棄地回應。

  阿斯拉罕卿似乎被路伊德少見的真心而打動,露出這十幾天以來最真誠的笑容。

  「後會有期,路伊德。」他第一次用平輩的語氣稱呼他的名字。

  沒有握手或是其他肢體接觸,路伊德就只是安靜地看著阿斯拉罕卿化成金色的粉塵,淡出這個世界。如果能讓阿斯拉罕卿不要這麼難受的話,他會祈求別讓阿斯拉罕卿帶走關於這個世界所有的記憶。

  望著眼前一切塵埃落定,路伊德說:「訊息視窗,你還活著嗎?」

  【……嗨?】

  原來會說話啊。

  【這個嘛……】

  你死定了別想逃。

  【冷靜點!你的臉變得比過去可怕太多了吧!】

  地獄的入口就長在那裡哦。

  【喂!】


  ◇◇◇ ◇◇◇ ◇◇◇


  隔天,路伊德親自去和伯爵大人告知阿斯拉罕卿的離去,護衛騎士又回到剩拜恩卿與哈維爾兩個的數量。阿爾克斯伯爵靠向椅背,面對窗外,呼出一口氣,「那孩子……哈維爾在那邊過得很不好吧。」

  「伯爵大人是什麼時候……」冷汗劃過路伊德的臉龐。

  「第二天吧。他跟你都是我跟瑪爾貝拉帶大的,怎麼會認不出來?不過,他想隱瞞的話我們也不會說破。你想,待在我們身邊這段時間,他開心嗎?」

  「這毋庸置疑。」

  「那就好。」伯爵看向路伊德,仍舊溫厚地笑著,「畢竟不管哪個哈維爾都喜歡你嘛。」

  路伊德大力乾咳兩聲,從不對伯爵惡言相向的他也不由得放大音量駁斥:「請不要講這種讓人害臊的話!」

  在阿爾克斯伯爵開懷的笑聲中,路伊德離開辦公室。他被伯爵戲弄得氣鼓鼓,最後也懶得去找哈維爾提阿斯拉罕卿離開的事情。領地居民來來去去,少了一個人也不稀奇,哈維爾遲早會自己發現,到時候他再跟哈維爾解答就好。

  現在,路伊德終於能傾注全身心力在下水道工程上。

  他遊走過熙來攘往的街道,進入小徑,爬上平時習慣待的小山丘。脫去礙事的外套後,路伊德使用技能叫出設計圖檔案,伸手對空氣中的投影進行微幅改動。進入工作狀態,路伊德全部精神都放在眼前的畫面上,根本沒留意到哈維爾正倉惶地奔向他。

  當路伊德被哈維爾撲倒,整個人跌坐在草地上時,他發起牢騷:「你又發什麼神經?」

  哈維爾沒有和路伊德吵架的欲望,他僅僅把頭擱路伊德的肩膀上。雜草與泥土徹底弄髒兩人的衣服,路伊德兩隻手掌抵在後背的土地上,勉強撐起他們的體重。路伊德看見他的手上緊握著一張被揉皺的紙,上頭的筆跡令他眼熟,是阿斯拉罕卿的。

  媽的爛攤子又丟給我。路伊德氣惱地想。

  他仰望一碧萬頃的天空,認命地輕拍哈維爾的後背;哈維爾傾身壓了過去,兩隻手臂向內收攏,像是要用盡全身力氣感受他存在似地更加緊擁。路伊德趁機揉亂哈維爾漂亮又柔軟的薄荷色頭髮。

  「堂堂高級劍術大師居然被一封信弄到精神錯亂,信上到底寫了什麼?」

  「說他走了。」哈維爾的聲音有些沙啞,「說他那邊的佛朗特拉夫婦自殺、你酗酒暴斃、朱利安在王都街頭被混混刺殺。」

  路伊德睜大眼睛。這不是什麼都講了嗎?沒簽合約就都不能信欸!阿斯拉罕卿大騙子!

  「為什麼少爺你並不意外。」

  「什麼意思?」

  「你的心跳和呼吸都沒有變快。」

  「哦?這就是你撞過來的原因嗎?」路伊德作勢推開他,「抱夠沒?放開喔,再抱收錢。」

  哈維爾抬起頭,慌亂的眼神揭示了他的侷促與不安。

  哈維爾從沒有這麼露骨地展現過自己的情感。路伊德嘆氣,他又何嘗不是這類型的人。路伊德做好被哈維爾嫌棄的心理準備,乾脆地把自己的額頭靠在哈維爾的額前,好讓他汲取自己的體溫。

  「因為根本沒有緊張的必要,這種事情絕對不會發生在我們身上。」路伊德說,與哈維爾四目相交。

  哈維爾的呼吸因此凝滯了片刻。

  「沒有人能預知未來,就算是少爺也一樣。」哈維爾轉開眼。

  路伊德很想反駁自己有劇透結局的技能,但他不想當不懂察言觀色的蠢蛋。他掙脫開哈維爾的手,驟然將頭後撤,整個人躺在草皮上,赭色的頭髮散在嫩綠的葉片旁。他構思一下才說:「敢不敢跟我打賭?哈維爾。」

  哈維爾發誓路伊德雙瞳內正閃爍著不懷好意的光芒。

  「賭博不是騎士的美德。」

  「那我換個說法好了。」路伊德翹著嘴,食指點著嘴唇,瞟向哈維爾說:「只要你一直待在我身邊,我敢用你未來五十年的勞動契約向你起誓,我絕對不會讓這些事情重演。」

  「聽起來很誘人。」

  「我可是這個世界上少數秉持公平公正公開原則的老闆喔。」

  哈維爾的笑容裡不再有顧慮,他握住路伊德的手,將他從地上一把拉了起來,「一言為定。」

  「冷靜下來了?那我們改談你打擾我工作的賠償事宜。」

  「……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需要學會看場合講話。」

  「不要學阿斯拉罕卿說話。」

  「懂了,他也對少爺你說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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