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碎那空瓶

碾碎那空瓶

|GUY , 10 years old|


 一輛破舊的紅色轎車在公路上行駛著,老引擎聲嘶力竭發出陣陣咆哮。周遭只有廣袤無邊的黃土平原,光禿禿的赭紅岩石穿出地表,炙熱的沙塵翻滾,仙人掌稀疏裝飾著單調地景,其餘什麼也沒有。沒有店家,沒有交通號誌。這片看似無限延展的荒涼上只剩下這條交通幹道苟延殘喘,遙遙與幾百公里外的都市相接。


  駕駛座上的父親戴爾難得安靜,或者也只是在為接下來的吵鬧儲備體力。戴爾拿起飲料架上的罐裝酒喝了一口,一手撫摸自己微微隆起的啤酒肚,身上的白襯衫穿成黃襯衫,充滿煙草與酒精的墮落氣味。


  好想下車,蓋伊想著。車上收音機撥放小紅莓樂團的Zombie,他在副駕駛座靜靜聽,腦袋裡浮現歌曲影片畫面。他記得主唱塗成金色的臉,背後有著巨大木十字架,紅色的樹木佈景彷彿噴濺的血跡固在那裏。她唱,畫面裡的黑白影像中有人舉槍,有人倉皇奔跑,小孩面容閃現天真,手裡拿著槍枝。影片結尾小孩臉上沾染污漬,黑白色調看不出是血還是汙泥,空洞眼神注視著鏡頭,彷彿也深深凝視鏡頭另一側觀看的自己。蓋伊還記得第一次看的時候他哭到顫抖。


  沉默從他們一上車開始就存在著,蓋伊拒絕打破僵局,只是緊緊抿嘴,側著頭看著窗外荒涼沒有盡頭的拉長延伸。車子的冷氣不涼,戴爾也沒有關上車窗,乾巴巴的熱風從駕駛座旁不斷灌進車內,塵土飛揚,他們卻也早已習慣了這樣乾燥而漫著沙的風,但也就只是咳得不會這麼誇張,眉也不皺一下而已。


  戴爾心情不好時就會帶蓋伊去「兜風」,美其名兜風,但也就只是在這條同樣的老舊公路上驅車無止境向前再向前,發洩般地狠狠踩著油門,彷彿這樣可以把所有事物拋諸腦後——像是經濟壓力、破碎的家庭……像是,像是想丟掉這個人生那樣,他讓車身向前飛快奔馳。


  起初他還太小,隨隨便便就被人抱著就上車,但即使如此還是明白車上有著不愉快的壓抑氣氛,平時在家隨和的戴爾會變得很可怕,滿嘴髒話,粗魯大聲咆哮,跟所有路過的車猛按喇叭,搖下車窗叫囂。車上永遠帶著酒氣,隨處都可以挖出酒瓶空罐。後來他稍長,要是坐在後座努力伸長腳,就會踢到陳年的酒罐。而他也從未試著去把那個酒罐挖出來丟掉。沒有用的啊,他不明所以地想著。


  後來他對父親說,不要一起去了。

  走嘛,我們是好夥伴吧?戴爾說。一起去有糖果跟巧克力,他接續著勸誘。喝酒喝得紅通通的臉上露出令他很懷念的親切笑容,像是很久以前一切都還幸福美滿的那時,戴爾會有的那種「好爸爸」笑法。那個笑容迷惑了他,他上車,後來什麼也沒有,沒有糖果巧克力,沒有那個他很想念的父親。車子高速地在夕陽底下狂飆。那天的後來,戴爾因酗酒過度撞了車,蓋伊的頭撞上玻璃而縫了很多針。


  現在的他什麼也不說了。只要戴爾拿起車鑰匙敲敲房門,他就會乖順地跟出門,像是對方在地上狼狽拖著的黑影子。位置從後座變為副駕駛座,話與表情都少。


  戴爾伸手關掉音樂。空間裡瞬間只剩下引擎隆隆的聲響,風聲。蓋伊知道戴爾要開口說話了,胃部提前開始翻攪。他的身體緊緊壓著車門,像是想離駕駛座上的未爆彈越遠越好。有好幾次他都想開車門跳車,但車速表上總是破百的數字讓他不敢行動。或許下一次,他半安慰著自己,下一次,當什麼都無所謂的時候,那就跳吧,跳吧,記得閉上你的眼。


  「嘿,你知道的,有件事我想了很久很久……」戴爾以彷彿談論天氣的輕快語氣開口。蓋伊緊緊壓著胃,眼睛貼著車窗,無邊黃土暈花他的眼睛。


  「我們一起死好不好。」聲調平靜的話語暴力撕裂蓋伊強裝出來的無動於衷。


  這不是戴爾第一次問他,但無論多少次,他想他都沒辦法馬上反應過來,錯愕得像是被捅了一刀。蓋伊一時語塞,說不出半個字,只是瘋狂搖頭,彷彿要甩斷脖子那樣用力,眼眶不知何時已經有淚在滾。

  「我們不可以……珊蒂、珊蒂還在等我們回家。」他唸出妹妹的名字時已經幾乎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小珊蒂才四歲,不能沒有人照顧。

  「而且陽陽……我、我還得回去。」陽陽是蓋伊去年帶回家的岩狗狗。


  戴爾沒有答腔,沉默著,車裡只剩下蓋伊壓抑發顫的呼吸聲。而引擎聲逐漸尖銳起來,整輛車強烈震動著,引擎發出巨大咆嘯,轎車彷彿隨時會解體。蓋伊知道戴爾剛剛又踩下油門。戴爾很常邊生悶氣,邊默默加快車速,把自己與乘客的性命安全置之度外,暴露在危險當中。


  安靜一會兒後,戴爾終於開口,「……為什麼呢?」以彷彿無知孩童的語調天真問著。「珊蒂有狗狗陪伴,他們會好好的,你要相信他們啊!他們可以活出一個非常好的人生。」


  那我們的呢?

  副駕駛座上的孩子終於忍不住用雙手遮住臉痛哭出聲。他的人生什麼時候已經沒辦法好起來了。他並不知道。


  戴爾又不說話。震耳欲聾的引擎聲默默變得更加尖銳而危險,車體劇烈震顫。紅色轎車子彈般射出,沿著公路高速地朝可能的死亡前進。震幅強烈得讓人不舒服。


「這不是很簡單嗎,只要我不踩煞車的話。」他在說一起死這件事。戴爾的聲音變得平板,「噢,我突然又明白你的意思了,所以下次只要我們一起帶上珊蒂……」


到時候就可以了對吧?


  蓋伊沒有答腔,抱著自己的頭無意識撞著車門。整個人像是洩了氣的皮球,單薄的身體垮下來,嘴裡的哭嚎隨著撞擊車門變得斷斷續續,像壞掉的音樂撥放器。


  淚眼矇矓之際蓋伊又想起那天,家裡客廳裡傳來的轟然巨響,櫥櫃四散的玻璃碎片,帶著鐵腥味的鮮紅液體濺在牆壁上,奶奶驚恐而衰微的蒼老尖叫。那不是一個悲慘的開端,也不是完結了什麼痛苦循環。但他看見了,那時候戴爾臉上的表情,悲痛異常卻忍不住欲笑上揚的嘴角。他有看懂,那是解脫。


  後來他們連辦了兩場喪禮,一場給他重度憂鬱症自殺的母親,一場給後來驚嚇過度心臟衰竭死亡的奶奶。


  幾乎所有人都生病了。

  或許該說這個家的健康一直沒有好轉過。殘忍地試著計算的話,逝去了兩個人或許還稍微拉高了這個家的平均健康程度。家裡的財務狀況依舊沒有改善,一家之主仍舊一蹶不振。蓋伊的處境也沒有改善,為了小珊蒂向戴爾追討生活費的人還是他,承受惡言惡語的還是他。母親很早就因病症折磨而失能,現在他連母親都失去了……


  戴爾的聲音中斷他的思緒。


  「人生還那麼漫長,你想想看,你才十歲,還有這麼多日子要活……這不是很痛苦嗎?」戴爾好像也受到情緒感染,抑或是一起駕車要去死的這件事終於在他心中產生實感,濕熱的液體默默爬滿他的臉頰,流過他扭曲上揚的嘴角。


  「爸……拜託,停下車子……」


  無視蓋伊微弱的哀求,戴爾自顧自繼續說著:「我很怕痛,沒有勇氣拿著獵槍對著自己……這樣不是很方便嗎,碰地一聲!」他模擬撞車的聲音突然大上好幾分,接著非常暴躁地開口。


  「拜託閉嘴……閉嘴!不要再哭了!我幹嘛要自討苦吃帶上你兜風?你下次不要跟來了,我自己去!」


  我會自己去死。戴爾彷彿這樣說著。

  蓋伊猛然轉身,死死拽住戴爾的袖子,死命搖頭,眼淚流到對方衣服上, 「不……我要跟,我、喜歡、喜歡跟爸一起兜風。」顯然言不由衷的自白,他哭得渾身打顫,幾乎無法好好換氣,「下次也、一起兜風吧……」


  與戴爾兜風之於他,已經無關喜好。他恐懼戴爾哪天就一去不回,彷彿作為某種保險一樣處處跟著。依然是他敬愛的父親啊,能割捨的嗎?他時常自問著,也不斷得到一樣的回答:「不能啊。」於是類似的戲碼不斷上演,戴爾說想死,他不斷慰留戴爾,戴爾從中扭曲地獲得被愛的親情保證。


  父親安安靜靜露出滿足微笑,像是吵鬧的小孩獲得糖果,吃得滿嘴甜甜便幸福地笑了。「蓋伊真是懂事。」粗魯的大手伸過來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腦袋。


  他還沒辦法停下哭泣抽搐,像是他沒辦法叫戴爾停下車,像是沒辦法阻止自己不要跟著戴爾去兜風,沒辦法對別人殘酷於是只能跟著別人一起對自己殘忍。痛苦漲滿眼眶,不受控制流淌。


  引擎聲逐漸緩和,變得溫柔起來,接著轎車緩緩往旁停下,「你下車。」戴爾說完,用中控鎖將車門的鎖解開。手橫過蓋伊,把車門打開。他茫然看著戴爾,驚魂甫定抓住戴爾的袖子,死命搖頭。


  「不是啦,我今天晚上跟人有約,那個酒吧的脫衣舞孃真的很正點……你就先回家吧,沿著這條公路一直走就可以回到家了,你知道的吧?」戴爾推了他一把,他踉踉蹌蹌跌出車外,坐在黃土地上。


  「珊蒂就麻煩你囉。」車門毫不猶豫在他眼前關上,轎車隨即揚長而去。


  熱風拂過他錯愕的面龐。等到連引擎聲都聽不見的時候,他深刻地感受到難以言喻的悲哀,他的人生儼然是某種諷刺性的笑料。一望無際的黃土平原,長得看不見盡頭的公路,靜悄悄佇立的仙人掌頂著豔陽豎起尖刺。除了風聲呼嘯外,暫無其他聲響了,他心底也是。他安靜望著歸途的路,刺眼的陽光與太多的哭泣使他眼睛酸澀。


  回去的路大概好幾十公里,他想自己可能會從白天走到天黑。要是運氣好,或許可以搭便車,前提是也要有人行經這個鳥不生蛋的偏僻地方,且方向順路。蓋伊從寬大的外套裡取出一罐可樂娜拿在手裡。原先只是想要戴爾少喝一些而藏起的酒,現在卻似乎成為他唯一的水分來源。法律規定上他是不能喝的,但他們那裡的小孩早早就學會喝酒,有些是父母教的,有些是混少年幫派學會的。蓋伊是自己學的,他只是想了解為什麼戴爾酗酒。


  蓋伊用手上的金屬戒指熟練地打開可樂娜,喝了一口。難喝,他想。把可樂娜放在公路邊緣,不打算再喝。他往前邁步。一輛聯結車從前方駛來,不偏不倚輾爆酒瓶,可樂娜在厚重的車輪下發出迸裂的聲響,酒液四濺。像是沒注意到任何事,笨重的聯結車駛遠。他聽見聲響,回頭看見碎一地的可樂娜忍不住笑了。某種積壓已久的情緒湧上,他一個人在公路邊爆笑著,彎下身子笑得不住抽搐,眼淚流下來。


  走吧,他對自己說。


  路只有一條,對的,我真的知道。走吧走吧,在還能繼續走下去前就咬牙撐著吧。


  他朝著唯一那條路筆直地向前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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