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灰姑娘

星期三灰姑娘

|GUY , 11 years old|


  蓋伊不是太確定自己為什麼在鎮裡唯一的大醫院,他只是心悸胸口悶,頭昏腦脹很不舒服,早上難起床晚上失眠。他以為是感冒,拖了半年也就習慣了,麻木拖過一天是一天,快想不起自己健康時的感覺。成藥也吃了,但沒有改善太多。早上沒辦法順利起來做家務讓戴爾很不滿,在他又被帶去「兜風」幾次,斷斷續續被戴爾抱怨「懶惰、不用心、不夠愛家、自私」後,他才忍痛從平時省吃儉用存下的錢裡挪了一筆拿去看醫生。


  原先鎮裡小診所的老醫生和藹地問了他幾句話,沒有針對性的話語,但他突然沒有忍住眼淚就哭了。在他一面道歉一面胡亂揩去淚水時,醫生拉過他的手,面露緊張地看著他咬得破爛的指甲,手臂上密集的紫黑瘀青、刀片刮痕,突然就要他轉診。


  於是他來到這裡,心裡模糊明白這是母親也有來過的地方。內心極端地被撕成兩半,一半的他害怕被診斷出自己不正常,剩下的他心裡有著一點點坦然,彷彿馬拉松長跑選手終於看見終點線,知道一切還有盡頭。醫生從診間呼喊他的名字,他慢吞吞從椅子上站起來,鬼魂般晃進診間。


醫生宣布了很可怕的事,後來他沒辦法再聽進去,最後他領了一整疊藥袋,上面以相同字體冷漠而俐落列印熟悉的名詞——與母親相同的病症。


  不知不覺他又走在同一條荒涼的公路旁,漫無目的向前邁步,即使沒因兜風被丟包,他也會自己走到這裡來。他開始明白戴爾的心情。就只有在這,他才屬於他自己、才能自私逃開一切。


  一腳踏黑柏油路,另一腳跨在生著乾枯草絨的黃土地上。強烈的日光從他腳底拉出很深的藍影子,路面不同的顏色將他變形的影一分為二。他茫然看著。熱風夾帶黃沙吹亂他的頭髮,使他的衣服瞬間胖起來又萎頓,影子劇烈扭曲變形,人體輪廓模糊,彷彿下一秒要變身怪物。


  蓋伊閉上眼,懊喪地從肺部深處吐出一口氣,收起跨在公路上的那隻腳,踏上乾燥的土壤地。他或許是注定偏離正軌的那種人,他睜眼,漠然望著無邊荒蕪。


  藥袋放不進他的隨身背包裡,於是他緊緊攥在手裡,深怕不小心落下其中一包。風聲在耳邊狂躁鼓動,漫天沙塵席捲他,豔陽刺得他眼睛發痛、肌膚熱辣辣著火。他走了近一個小時,只有一輛聯結車行經,甩他一臉車輛廢氣。


  再無任何人,廣大土地,一脈疏落的地景,世界很安靜,把他遺落。


  遠處有引擎聲接近,他沒有回頭查看,只木然邁出腳步。重型機車急遽的引擎聲越發接近,接著緩下來。一輛雙後輪的巨大哈雷機車在他前方距離十公尺的地方倏忽停下,車身藍黑烤漆彷彿赫拉克羅斯油亮的硬殼,反射出的光點晃花他的眼。戴全罩安全帽,黑皮衣的重機騎士下車,倚著重機,雙手悠哉插在口袋裡,安全帽正面轉向自己,蓋伊從深黑的鏡面裡無從判斷對方的視點落在哪裡,或許看著自己。

  

  騎士一動也不動,彷彿等著他走近。蓋伊有點想轉身逃跑,但還是冷靜繼續走。他的人生還能有什麼更壞的事情發生呢,他自嘲著。重機騎士果然伸手攔住他,他靜靜停下,黃眸。

  重機騎士拉開防風鏡片,男子露出一對帶笑的和善眼眸,「小鬼,你正在離家出走嗎?」

  「用走的離家出走也太沒效率了,你要上車嗎?」男子指了指自己的空著的機車後座。重機後座在後雙輪上,微微高出駕駛座,有著看起來舒適的皮革座椅,後面連著大置物箱。


  蓋伊搖搖頭,「我沒有在離家出走,謝謝。」他道謝後才突然不太確定自己該不該道謝,幫助小孩逃家似乎不太好。


  騎士沒說話,突然伸手過來搶走他手裡的藥袋,皮衣與皮手套的交界處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肌膚。蓋伊慌張的想拿回藥,但他努力伸直手臂也搆不到,他的頭頂只到男子的腹部。騎士仰著頭讀藥袋上的字,烈日下,對方微微瞇起淡紅眼瞳,吃力地辨識每個字。


  「哇喔!蓋伊……這種病,你還有點太小了吧?」重機騎士把藥袋還給腦袋不小心撞在自己肚子上的蓋伊。


  蓋伊接過藥袋後氣呼呼地想走,被騎士眼明手快拉住,「等等,小鬼,我真的覺得你該上車,我們去兜兜風散心。」帶點菸嗓的慵懶聲音不屈不撓染著笑意。


  他真是受夠兜風這個字眼。


  「我不給沒禮貌的人載!」找到破口的憤怒情緒尖銳衝出。

  「欸哈哈哈,對啦,我的錯,我是沒禮貌的大人……你等我一下。」男子大笑著,從置物箱裡拿出個人藥盒,巨大的塑膠藥盒裝著許多藥錠,各色藥片整齊排開。對方刻意搖了搖,發出誇張的喀啦聲。


  「稍微作為同病相憐的大前輩,我們真的可以好好聊聊……喏,你看,這個藥跟你的一樣,這個也是,啊,這個副作用會很嚴重,後來就拿掉了……不過每個人對藥反應不一樣啦,找到適合自己的才重要。」男子比蓋伊還熟悉他手裡的藥袋,一樣樣翻給他比對。


  他只睜大眼望著男子,燦黃眼眸不知不覺間已漾著崇拜,「你也是嗎?」男子笑笑不說話,只靜靜把另一頂安全帽塞進蓋伊手裡,拇指向後比了比自己的車。


  「我是卡斯柏。」卡斯柏笑了笑,幫蓋伊扣好安全帽後將他抱上略高的後座。


  重機排氣管噴出熱氣,他們穩穩駛上公路。

  卡斯柏騎車速度不快,他們以很悠哉的速度在公路上前進。微風徐徐,狂暴的日光彷彿也變得溫馴,時間以一種很平緩的方式流動,帶點昏黃午間特有的慵懶。駛過一個路段時,卡斯柏伸手指了指遠方,蓋伊順著對方手指的方向看去,看見一群肯泰羅緩步行走,搖晃著三條尾巴,偶爾親暱地嗅聞彼此。蓋伊驚喜笑出聲,從未想過這條荒涼公路旁還有肯泰羅群生存,戴爾總是開快車,景物常被拽成線性色塊,他什麼也看不太清。


  抵達兩鎮中間的休息站時,卡斯柏駛進停車區停下,稍稍伸展著筋骨,接著摘下安全帽透透氣。卡斯柏的頭髮削得很短,貼著頭型理成小平頭,淡金細髮帶點透明的質地,過短的淺色髮絲完全遮掩不住覆蓋後腦的花舞鳥刺青。蓋伊才注意到對方整個脖頸都被刺青眼花撩亂覆蓋著。卡斯柏把身體稍稍往下坐,接著往後座靠,把微微汗濕的腦袋抵在蓋伊身上,雖然是顛倒的,但這是蓋伊第一次看見對方正臉。


  卡斯柏左眉尾端穿了兩個眉環,右側額角刺著髒話,微微彎曲的眼廓彷彿總是盈滿笑意,淺紅眼瞳給人毫無侵略性的感覺,臉上掛著討喜的笑,長著一張容易討人歡心的好看面孔。


  「唉,如果是女孩子,我就可以把頭剛好枕在她胸部上了。」卡斯柏嘻皮笑臉地開口。

  「……對不起。」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做錯事般道了歉。


  卡斯柏沒說話,只是稍稍歛起嘴角不正經的笑。


  「所以,小朋友,你一個人在公路上遊蕩是為什麼?你的家人呢?他們應該要照顧好你的吧?你看起來甚至沒有十歲,你的媽媽呢?」

  「我十一歲了。」剩下的問題他無法馬上回答,而急於向眼前的「同類」提問。

  「你看起來,並不像……那個、病,我也可以變得,和你一樣嗎?」對方看起來充滿活力、游刃有餘的模樣使他心生欣羨,「如果這樣說冒犯到你的話,我很抱歉。」蓋伊以微弱的聲音小心翼翼道歉。


  卡斯柏只是好整以暇咧嘴露齒而笑,「可以,但你要先像我一樣找到很酷的事情做。」他重新戴上安全帽發動重機,「來吧,我帶你去我的工作室晃晃。」


  卡斯柏居住的城鎮一向都是蓋伊他們鎮上青少年心中的繁榮指標,雖然開車要一個多小時才會到,但有機會就想拜託大人帶他們往那裏跑,逛逛自己鎮上沒有的量販店、小型百貨、看看寶可夢中心。卡斯柏二十七歲,在隔壁鎮經營刺青店鋪。當他帶著蓋伊回來時,工作室裡其他人正好得空休息,看到蓋伊後,那些刺青師們只是心照不宣笑起來。


  「哇喔哇喔,看看是誰回來啦,這不是我們的大情聖嗎。」櫃台邊剃半頭的紫髮女子諷刺開口,手指夾著香菸,額角刺了一隻圓絲蛛。

  「卡斯柏,你又撿到逃家小孩了?」一個身材壯碩,氣質有點像圈圈熊的男子以低沉的聲音詢問,理成光頭的腦殼上也是刺滿刺青。

  「他還沒……」卡斯柏頓了頓,「不是,我是說,他沒有逃家啦。」


  蓋伊只是好奇打量周遭,沒太注意到其他人的對話。卡斯柏的刺青店色調以黑白灰三色為主,充滿現代風的俐落簡約感。牆上展示著之前的刺青作品,一些舊電影海報,店裡撥放迷幻搖滾風的音樂,到處都是他沒看過的神奇器械。目前為止,一切都很新鮮,一切都很酷。他想自己可能認識了很酷的大朋友,內心有點激動,彷彿這樣自己也變得特別。直到他看見牆上時鐘顯示的時間,露出有點恐慌的表情。


  「卡斯柏……」怯怯喊了一聲,「謝謝你讓我來參觀你的店,但我得回去了,時間到了。」他得回去著手準備晚餐,不然戴爾會生氣。他想到戴爾憤怒的臉身體就開始想發抖。


  卡斯柏露出明顯失望的表情,「嘿,老兄,你才剛來欸,你不是想多跟我聊聊憂鬱症的嗎?」伸出大手捏了捏蓋伊的肩頭,「而且我還沒介紹我做的事情有多酷!」他比向那些刺青工具,眉毛失望地斜斜塌下,像隻可憐兮兮的大狗。


  「對不……」

  「這次第三次了,不要再抱歉啦……」卡斯柏伸手揉亂蓋伊的頭髮。蓋伊差點把第四次對不起也說出口。不能道歉,但他感到很歉疚,他不知所措,只是茫然望著卡斯柏。


  卡斯柏忍不住噗哧笑了一聲,「除了抱歉,應該還有其他補救措施吧?下次換你騎車載我或是跟我的怪力比腕力贏過他之類的?」最後若無其事開了玩笑。


  「我不知道你有怪力。」

  「那也不是重點啦……哦嗚!我真是可憐!」卡斯柏裝出可憐的模樣,伸手擦拭隱形眼淚。


  蓋伊淺淺勾起嘴角,「那……下次見?」接著他看見卡斯柏馬上露出大大的笑容,那種笑容他很熟悉,這使他想到戴爾——討到糖吃於是笑得甜甜的模樣。


  「那我們下週見?今天是星期三吧,那,之後的每個星期三就是『跟隔壁鎮的卡斯柏一起兜風』日了,說好囉。」卡斯柏伸出手,在蓋伊反應過來前,大手一把牽住蓋伊的手,拉著他往自己的重機前進。


  回家路上,蓋伊只想著好像多了個哥哥,心裡很高興。很少有人這麼照顧他。


  「你下次在公路旁的路牌等我就好了,我們下次約中午吧,你可以待久點再回去。」卡斯柏向蓋伊俏皮眨眨眼,一面接過蓋伊遞來的安全帽。


  蓋伊沒有目送卡斯柏太久,也沒有餘裕去回想今天發生的事情,他得趕回家。


  家裡與他出門前一模一樣,沒有人回來過,只剩陽陽瘋狂搖著蓬鬆的白尾巴迎接他,他笑了一聲,抱起溫暖的陽陽。


  「對不起今天沒有帶著你,謝謝你看家。」他把臉埋進陽陽毛皮磨蹭。

  他並不會每次出門都帶著陽陽。有次跟戴爾兜風時,他偷偷把陽陽放在寶貝球裡帶出門,在戴爾又說著要去死的時候,陽陽從寶貝球裡跑出來咬了戴爾一口。那次他們差點在公路上出車禍。事後戴爾一直威脅要送走陽陽,對陽陽很不客氣,陽陽因此垂頭喪氣一個禮拜。自從那次後,有些場合他不會帶著對方,他不能看見陽陽難過的樣子。


  小珊蒂最近不知道從哪裡抓到了一隻小木靈,最近常常抱著小木靈吵著要去找鎮上唯一的寶可夢博士串門子。博士是個脾氣古怪的年長女性,時常擺出兇惡不好親近的表情。但蓋伊有看過她在四下無人的時向她的比雕和藹微笑,伸手溫柔撫摸翎羽的模樣,知道對方是個面惡心善的女性。他會早早送小珊蒂到博士家門口,接著看博士假意露出不耐煩但其實很寵溺的表情開門迎接小珊蒂。珊蒂還沒回家,家裡也沒有未接來電,博士還沒叫蓋伊去接珊蒂回家,蓋伊思考著是不是該先去,也不好打擾博士到太晚。但他還是決定先煮晚餐,珊蒂回家的時間不固定,戴爾倒是很固定。他沒剩多少時間,他得抓緊時間趕快做事。


  蓋伊把藥袋隨手放在客廳矮櫃上,先幫陽陽放了飯,讓陽陽留在自己房間裡吃,戴爾不喜歡看到陽陽出現在蓋伊房間以外的地方。


  在他把最後一道菜倒進大盤子時,剛好聽見戴爾打開大門進來的聲音。他把鍋鏟放進水槽裡浸泡著,正要走去客廳迎接戴爾時,聽見戴爾重重摔了公事包的聲音,還十分生氣捶了門。他有點害怕,但還是走過去確認。


  戴爾手裡緊緊攥著他的藥袋,臉孔因憤怒扭曲,「你什麼意思?

  「我、我今天去看了醫……」話還沒說完蓋伊就重重挨了一巴掌,坐倒在地。


  那個唯唯諾諾,懦弱膽怯的男人在母親與妻子過世後彷彿終於生出膽子。


  沒有人再管束他,擺出嚴厲的面孔訓斥他,偶爾拿拐杖指手畫腳,不許他做這個做那個,或是咳咳嗽暗示他不該做什麼。再也沒有人因為他語氣不善就低聲哭泣,委屈萬千哭鬧著要尋死,與妻子求歡遭拒時,他把所有自尊往腳下踩,不斷退讓、懇求著對方的讓步。現在他再也不用再去看誰臉色,他已經從那樣卑微低賤的日子裡徹底解脫了。在母親與妻子死後,戴爾才感到自己真正成為一家之主,手裡終於掌握權力,換他擁有那樣的資格去宰制別人。


  戴爾學會暴力。


  我老早就該這樣做。戴爾想著。明明一巴掌、一句威嚇就能讓所有人都閉嘴聽話。他不明白自己過去的忍讓是為什麼,他明明可以教訓那些女人,讓她們都乖乖順從自己。他很後悔,所以現在他不會再讓自己那麼不堪。


  「你花多少錢從醫生那裏得到這個?」戴爾冷冷地開口,「我是叫你去看病,不是叫你聯合醫生開假證明騙我!你跟你媽同個德行!狗娘養的!你們根本沒有病!這些無恥的騙子、騙子!」他咬牙切齒咆嘯,抓狂地踢了好幾腳,接著滿意的看著對方發抖,眼眶泛淚,臣服般展露恐懼。


  蓋伊說不出話,只是搖頭。蜷縮身體,盡可能地把自己縮小再縮小,最好小得誰都看不見他、誰也傷害不到他。


  「好啦,現在是不是要學你媽說想死?學那個婊子威脅我啊?是個男人的話就把獵槍槍管放進嘴裡開槍啊!」戴爾奚落了一頓,接著拿起他的藥袋往廁所走去,他聽見藥錠被拆出包裝的聲音,馬桶沖水聲。


  藥丸數量很多,戴爾一時大概沖不完。在戴爾走出廁所前,蓋伊從地板上很快地爬起來,衝進自己房間裡抱住陽陽往外跑,逃命般跑出家門。


  他不停跑、跑得自己喘不過氣。最後只是跪在路邊,以畸僂的嘴型無聲地哭,停不下渾身顫抖。陽陽舔著他的手,藍眼睛裡充滿擔心。


  「……我們去接珊蒂吧。」稍稍冷靜點後,他說。「今天也還沒帶你出門散步。」他讓陽陽從手裡跳下來,一起緩慢地走著。他開始希望路沒有盡頭,永遠走不到博士那裏,他真的不想回家了。


  這很荒謬,但他竟然開始稍微想念起卡斯柏,一個他今天才認識的人。

  家人把你的藥沖進馬桶裡該怎麼做呢?他好想問卡斯柏。


  而在很久很久之後,蓋伊才知道,那些卡斯柏的刺青師朋友都因他急忙趕回家的事而以「仙杜瑞拉」代稱自己,他是星期三才會出現的灰姑娘。那也很好,至少他做過一次美夢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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