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新生 (下)

短篇小说 | 新生 (下)

佳士工人声援团
接上篇——新生(上)

第二天早上开工前,全厂工人接到临时通知:经理要训话——

“昨天给你们挨家挨户送传单的人,已经被刑拘了。接下来是要送看守所,还是教育营,那还要情况的,”经理故意拉长了声调,“好心劝告大家,不要被裹挟着做一些不明智的事情。警察和安全维持办可不是吃素的!天网恢恢,法律!绝不会放过一个扰乱社会秩序的坏人!现在我们的社会,最重要的就是和谐,只有和谐了,大伙儿才有好日子过。谁敢打破这种和谐,那就有你们好看的!”似乎为了显示自己的斩钉截铁,经理说完之后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台下没有工人说话,但魏觉醒能感受到那无声的愤怒,就像他咬紧的牙关一样。这是一壶快要烧开的水,就差最后一把火了。

机器转啊转啊,似乎比之前更快了些。魏觉醒听到对面的大叔又抱怨了一句:“他妈的,这种鬼日子能不能到头啊!”

“能不能到头?哼,能不能到头!跟他们干、把他们打趴下,才算到头!”

魏觉醒吃了一惊,自己长时间埋在心里的话,终于大声说出来了。大叔也吃了一惊,手悬在机器上方盯着他看了几秒,先是惊愕,之后是沉思。

“你们他妈的干嘛呢?开什么小差!”

一把扫帚朝着魏觉醒的肩膀砸了过来,他身子一斜,敏捷地躲开了。监工没有打中,觉得很丢人,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魏觉醒立起眉毛瞪大眼睛,向他吼道:“打什么人?!逞什么凶啊?!”

监工被他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他是断没想到这些低眉顺眼的羔羊居然也会尥蹶子的。他撂下一句“你他妈给我等着!”就转身走了。

大叔冲魏觉醒笑了笑,比了个大拇指:“这些狗腿子,可真是受够了!”

虽然经理拿坐牢来威胁,但工人们对这场罢工的兴趣并没有减弱。令他们激动振奋的是,虽然已有两名工友被捕,但子弹厂工友的斗争热情依然高涨。

“这种日子真是受不了了!假如咱们厂也有个领头的号召我们上街,我肯定去!”吃午饭时,和魏觉醒同桌的张三说道。

“那你自己咋不领头?”李四揶揄他。

“我......我家四个老人两个孩子咧,他们咋办?”张三垂着头,有些沮丧。

“罢工的话,咱、咱能成功吗?”

“不试试咋知道能不能行?我们的生活还能比现在更糟吗?觉醒你说是不是?”

魏觉醒不说话,掰了块馒头塞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张三又叫了他两声,他像装在隔音罩里一样沉默着。

当晚回到家里,躺在床上,魏觉醒辗转难眠。恍惚中,他好像见到了父母,自从进了和谐厂,他就没回去看过他们。魏觉醒的孝顺是出了名的,自己不能回家,就把放暑假的儿子送过去照顾两位老人。老人也非常慈爱,经常打电话来嘘寒问暖,隔三岔五寄来家乡的土特产。一个声音在问他:“你年迈的父母怎么办呢?你的儿子怎么办呢?”另一个声音则反复读着传单上的内容:“堂堂正正地站起来,做一回人”。然后是一幕幕回忆放电影一样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唱着“团结就是力量”的女工,满脸横肉的经理,蛮横霸道的监工,愁容满面的工友......魏觉醒觉得自己的脑袋要被扯成两半了。

突然,手机响了一下,使半睡半醒的魏觉醒清醒了过来。是老郭的信息。

“我交不起住院费,昨天被医院赶出来了,囡囡今天就没了。我没有念想了,活着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意思。可怜我们工人没钱没权,在这世上就活该受这样的苦吗?凭什么!”

魏觉醒心里一惊,立马拨了电话。没有人接。去隔壁老郭的房间敲门,没有人应。

回到自己房里,他望着天花板愣了几秒,忽地猛然踹倒了床前的凳子,又一拳砸在墙上,指关节因用力过大红肿了起来,但他却并不感到疼痛。“啊!!”他缩到地上,双手掩面,喉咙发紧,眼泪从发红的眼睛里滚出来,心里反复念着那三个字:“凭什么!”

凭什么!!

第二天一早,他比往常早起了半小时,找到平时熟悉的打印店老板,把子弹厂的传单复印了几百份。

他站上了为经理搭起的台子,将传单洒向空中。

“工友们!大家都看一看、想一想吧!想一想我们越来越难以忍受的生活,想一想可恶的老板和监工,想一想和我们一样受苦受难的工人同胞啊!子弹厂工友承受的一切,我们没有承受吗?我们没有被拖欠工资、被强制加班,没有被像奴隶一样瞧不起吗!老郭自杀了,但是,难道不是拖欠工资的老板杀死他的吗!”

“子弹厂的工友们已经勇敢地起来了,我们还要窝窝囊囊地活着吗?我们的遭遇,不属于一个人、一个厂,而是属于全体的工人!老板们不为我们考虑,他们只想着榨干我们,只有靠我们自己,才能让我们堂堂正正地站起来做一回人啊!去他妈的和谐安全,我们是人,不是机器!”

“说得好!”张三大声喊道,“我们是人,不是机器!”

“对,我们是人!”呐喊声此起彼伏。

“我们还要救出被刑拘的那两个工友!”

“工人无罪!”“工人无罪!”

近百名工人向厂门外冲去。经理和监工试图阻拦,结果却反被围住、痛打了一顿;保安虽然接到了拦住他们的指令,但只是伸了伸手,做了做样子。汹涌的潮流倾泻而出。

魏觉醒和张三冲在最前面,喊着口号:“我们要做人!工人无罪!”

当他们看见另一座工厂的工人也出现在马路中央时,不禁争相举起手、用力地朝对方舞动起来。

但警察和安维员迅速集结,穿着防爆服,拿着防暴盾,腰间别着手枪,将他们团团围住。

魏觉醒出现了一刹那的恍惚,三年前,自己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

“冲上去!把他们打散!”高音喇叭大声喊着。

魏觉醒回过神来,立即喊道:“工友们!手挽手!”

“手挽手!”

“手挽手!”工人们一起喊着。

安维员们向他们喷出了刺鼻的液体。不是催泪喷雾。

魏觉醒被辣椒水呛得喘不上气,也看不见东西。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声喊道:“就是他!把他抓住!”

几名安维员冲上来将他按倒在地,几只脚踏在他的腿上、肚子上、脸上,他动弹不得,甚至无法呼吸。他被拖在地上,头部重重地磕在台阶上,一股暖流从头部传来,几乎使他昏了过去;两条腿在被阳光烤得滚烫的柏油路上摩擦着,尖利的碎石在上面划满了伤口。

在他被拖上警车时,他听见工友们喊着他的名字:

“觉醒!觉醒!”

晕眩的感觉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来自前额和后脑勺的刺痛,小腿和脚踝都火辣辣的,伤得有多重?觉醒不知道。他的头被套上了一个黑口袋,双手被钳制在背后铐着,手腕的触感倒是冰凉的。

他在不断向前奔驰着。不是他自己,是他所在的这辆车。在他身边,还有两个穿着防爆服的安维员,他们的力气大得很,钳得人动弹不得。他被抓捕了——魏觉醒有些迟钝地意识到。

过了漫长的一段时间,长得魏觉醒都快睡着了,两个安维员才把他拉起来、推下了车。

果不其然,他现在身处在一个他从没到过的警署里,周围好像是一片偏僻的旧工业区。他们把他送进了一间只有一条长桌、三把椅子的房间。房间四壁灰白,没有窗户,长桌放置在房间偏中间的位置上,两张椅子在长桌的后面,另一张椅子自带锁链,放置在这边桌椅的对面。

魏觉醒似乎是没有选择的。手铐、脚铐、压膝盖的桌板,这张椅子全方位地束缚着他,让他无法变换第二种坐姿。在他的正前方,一个黑洞洞的摄像头正对着他的脸,侧边的红灯一闪一闪。膝盖和后脑勺的深处依旧袭来阵阵疼痛,眼睛里的辣椒水还没能得到彻底的清理。喉咙也因为在厂区里的大声呼告,变得有些嘶哑。他定了定神。

对面的警官要开始审问他第一个问题了。

“你为什么要在厂区里大声喧哗?”

看着坐在他对面的昔日同行,觉醒发现这个画面有点可笑。他也确实笑了出来,不是苦笑,而是嘲笑。他歪了一下嘴,摇了摇头,觉得并不需要回答这个多余的问题。

“你笑什么笑!问你话呢,你现在必须依法配合我们办案,快一点,老老实实的,你为什么要在厂区大声喧哗?”

魏觉醒收起了笑意,抬眼直视了对面几秒钟,忽然开口了:“我为什么要‘在厂区里大声喧哗’?你怎么不问问和谐厂的老板为什么要拖欠工资,为什么要把老郭赶出厂!工人的血汗钱他不需要‘依法’结清,我为什么就要‘依法’配合你。凭什么你们的法律总是对部分人有效,又对另一部分人无效?是凭你们的喜好,还是凭那些老板钱包里的钞票!”

“……打住!你给我打住!魏觉醒,现在没问你这些,答非所问!都已经进来了,你还觉得自己能想干嘛干嘛吗!你现在必须依法配合我们的办案,这是你的个人问题,跟和谐厂的老板先生没有关系,你不要混淆是非!”警官放下了笔,“啪”地拍了一下桌面,震得桌面上的茶杯都响了两响。

“我混淆是非?那你是不是需要证明一下,那些和我一起喊口号、冲上街的人,都是受我‘裹挟’的呀!那你要不要进车间里问问,这两个月以来我们加了多少班、又发了多少工资!这厂的经理连十几岁的孩子都要打!我——是在混淆是非吗!”魏觉醒的手脚被束缚,却拼命挣扎着,审讯椅发出“咔咔”的响声。

“嗬!我知道你们的伎俩,你以为这些步骤我没有经历过吗?对于你们来说,最后要安什么罪名、有什么证据都不重要,没有必要再例行公事了,想做什么就尽管来吧!看看我会不会被你们打趴下,被你们吓退,会不会帮你们制造那些害人的假口供!”

“啪——啪!”在魏觉醒气血上升、满脸通红地辩驳着的时候,另一位一直坐在旁边没有出声的警官已经起身了,他上前照着魏觉醒的脸就是两个响亮的耳光。魏觉醒在鼻腔里嗅到了一丝腥气。

回过身,这位警官向着自己的同僚说:“还等什么呀?带走吧,跟这样的人,还需要废话吗?该干嘛干嘛吧,他以为他是邓中夏啊!”

4月3日,在被拘禁了将近一年以后,警官告诉魏觉醒,他即将面临审判。

这近一年以来,觉醒消瘦了不少,他身上还留有的棍棒和拳脚的痕迹,见证了他在幽闭日子里的艰辛。但是对方没有得逞,他们从觉醒的嘴里拿不到什么东西——什么来自大洋国的险恶用心啦,什么企图搞乱社会谋取私利啦,什么政治野心膨胀裹挟他人啦……这套专案班子为觉醒草拟了一份又一份的口供,又一份接一份地作废。

他们终于忍无可忍了。

当他们发现,用强势的力量无法使人被打败、屈服的时候,他们就会动用起最保险的规则的力量——反正这些规则也是他们自己制定的。用看似合法合规的程序,完成他们暴行的最后一步。这也是阻力最小的方法。

魏觉醒走在一列列“仓”外的走廊上,透过“仓”门上的

玻璃,他能瞥见每一间“仓”都是相当拥挤的。和他住的那间一样。

“仓”,是这群囚犯的宿舍,一间十几平米的房里,可以被塞进三十到五十个人。每个人夜里都只能侧身蜷腿入睡,而每天早上,觉醒总是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闷热和污浊中醒来。

现在觉醒可能要长时间地离开这里了,等到审判结束,他很快就会被转移到其他的地方去。他最舍不得的,是同仓的难友,一个叫韦志利的年轻人。

韦志利是因为帮助了讨要工伤赔偿的工人被捕的。虽然他本身并不是一个工人。觉醒从来不曾想过,原来一个不是工人的人也可以为了工人甘愿吃牢饭,所以一直对韦志利感到佩服又亲近。

一年以来的共难生活,让这两个年纪并不相仿的人成了好友。觉醒给韦志利讲了很多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周围人身上的故事,讲他和老郭的友谊,讲他从一个安维员到一个工人的故事,讲了他在车间里怒怼监工的英勇场面(每次觉醒回想起来,都依旧蛮佩服当时的自己)。

而韦志利给觉醒分享了很多觉醒从前从没有听说过的道理,他说劳动是最光荣的,说工人是最有力量的阶级,说老板和监工其实都该被扫进垃圾堆里——每一个道理都让觉醒耳目一新,又越想越觉得深刻。他最喜欢的一句话是韦志利告诉他的“我们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胜利。还有另外一条路,那就是死亡。死亡不属于工人阶级!”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觉醒又想起了老郭,但是这次是他头一回没有因此感到悲伤,而是感受到了满腔的义愤,和一股似乎能让人获得新生的力量。

你来我往之间,两人亦师亦友,监禁人的囚仓竟成了最好的课堂。就算是要忍受突如其来的皮肉之苦的日子,都能在弹指一挥间就挨过去了。

而现在,觉醒要离开这位可亲可敬的朋友了。

在觉醒走出仓门以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熟悉的位置。韦志利原本一直目送着他,看到他回头,更是扬了扬眉毛,颇开朗地笑了一笑,最后摆了摆手,算是做了个简单的告别。

魏觉醒脚下的这条走廊已经快要走完了,等再拐个弯,把手续办完,他就会被送往一个没有其他外人知晓的法庭上接受秘密审判。

原本在得知庭审日期的时候,觉醒是平静的。因为经历了这一年来的斗争,他已经基本能够确定自己的这一结局。但是今早韦志利写在烟盒上的寄语,再次让他的心变得慷慨起来。

  我们终将是要胜利的——
  不为了我们自己
  而是为了全体无法发声的
  正在受苦受难的人民
  高墙,电网,缚人的锁链
  口号,歌声,游行的方阵
  我们暂时的离开和缺席
  不会绊住人民运动的脚步
  历史的车轮
  更是要跨越一切阻碍,滚滚前行
  判决吧!刑罚吧!
  狭小的囚室,是新辟的练兵场
  为了理想而忍受磨难是幸福的
  更何况
  我们和劳动人民站在一起——
  这何止是幸福啊
  更是我们无上的荣光!

觉醒已经到达即将审判他的法庭现场了。一栋半旧的大楼,在建筑上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沿街地段停满了黑色或者白色的勤务车,大楼的围墙外,一支全副武装的安维大队一字排开、严阵以待。大楼只在侧面开了一个边门,允许人员的进出。觉醒被押送进大楼、坐上了被告席位,发现这地方除了法官审判员、书记员、公诉人,和两名官派律师以外,没有其他任何人在场。

这是一场注定会失败的对峙,甚至没有观众能听见他为自己进行的陈述。而分配给他的官派律师对起诉书中的指控照单全收,甚至不提任何异议。

即便如此,觉醒依旧把法庭当做了发布自我宣言的舞台:在被告进行最后陈述的环节,魏觉醒站了起来,喉咙里发出的声音第一次显得这样沉稳辽阔——

“原来堂堂一个特国的政府,在审判它的人民的时候,还会感到害怕!没错,就是害怕,法庭门口的勤务车和那么多荷枪实弹的安维员,已经让你们的心思暴露了。你们害怕公开审判我们工人的行为会引起更大的抗议,你们害怕公布了庭审的时间,政府大楼会被围堵得水泄不通!”

“为什么?因为你们心虚得很。我们只不过是势单力薄的平民百姓,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歹徒,你们无法给我们定罪受刑,但是你们又担心在我们的感召下,这个岌岌可危的社会上还会出现更多像我们这样的反抗者,危及你们的‘秩序’、你们的生活。所以你们就成立专案组来伪造口供,就在无法让我妥协的时候对我拳脚相加,你们一打就是几个小时,羞辱、污蔑、威胁、恐吓……你们觉得这样,能够让我屈服,能够让我帮你们达成更罪恶的目的。”

“但是我们是不会的。原本就是为了尊严而站出来的人,我们不可能再因为一点苟且就放弃自己来之不易的尊严。我们需要的到底是什么?是一种像人一样的生活,堂堂正正的,不需要受到老板、经理和安全维持办的吸血和压榨,有这么难吗?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我不是一个很有文化的人,更没有学习过法律的条文。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今天,我是不会获得自由的,审判只不过是你们设计的情节之一而已。接下来我的罪名是什么,我会被送往哪里去,估计一切都是计算好了的。这听起来很令人恶心,但是这没有关系,宣判吧,宣判出那个早就写在法官笔记本上的罪名,我不怕你们的污蔑和诽谤——在一个人民被禁止维护自己权利的时代里,维权人士们和工人朋友们的接连被捕和伤害,都是可以理解的。你们所做的,只不过是让我获得了新生。当我来年出狱,我将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

工人,一定会成为社会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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