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新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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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士工人声援团

魏觉醒已经几乎一动不动地站了五个小时了,黑色的防爆服和过紧的腰带让他很拘束,更何况挂在腰带上的喷雾还很沉,拽着魏觉醒的腰带一直要往下掉。

但是魏觉醒没工夫想那么多。今天的太阳很晒,又正是下午两三点气温最高的时候,任谁在露天的地方待上半个小时,都要汗流浃背。但是眼前这群情绪激动的女工丝毫没有想要放弃的样子。

她们高举着“我们是人,不是机器”的纸牌,每隔十分钟就要唱一次歌,喊一遍口号。选的歌不是团结就是力量,就是团结就是力量,听得魏觉醒都想吐了,连瞌睡都没法打。

魏觉醒不知道该不该“承认”她们确实是人、不是机器,虽然她们看上去就跟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但是他的上级告诉他的是,这是今天的“维稳工作对象”。可怜的魏觉醒也不知道“维稳工作对象”到底是不是人,毕竟这样的“对象”老爱举一些“我们是人”的牌子。按理来讲,如果这个社会普遍承认你是人的时候,你是不需要经常用举牌子这一招来强调这一点的。

比起像今天这样临时的、紧急的工作任务,魏觉醒还是喜欢日常的工作。

魏觉醒是一名“社会安全维持员”,他的日常工作是上街“维持社会安全”。具体一点说来,他是要防止大街小巷出现任何不安全的因素。如果有,就必须立刻介入、立刻制止。

为什么说他喜欢日常的工作呢?因为这项工作总是能给他带来一些额外的收入。最妙的是,在街边能够看见三个以上的人聚在一起,如果他们聚会的时间超过十分钟,魏觉醒就能走上前去,说出那句他已经说过数次的官话:“公共场合非法聚集,罚款。赶紧散了。”

如果不配合安维员的话,依照特国的法律是要被送进教育营的。所以被相中的“嫌疑人”往往只能掏腰包了。这个时候,魏觉醒就能为自己浅薄的钱包增加点油水。

不过最常见的还不是这个。安维员是有搜查路人随身物品的权力的,毕竟需要维护社会安全嘛,哪能让少数别有用心的人破坏秩序嘞!如果从路人的包里搜查出管制刀具、管制书籍,甚至是最“大逆不道”的横幅、纸牌一类的东西,魏觉醒当场就能施展他的拳脚,五秒以内把对方就地制服、扭送到百米一建的安全维持亭,为国民教育营再添一名光荣的学员。而由此查抄的管制物品在登记过后,就被入库封存了。

但是实际上,库房里的管制品一旦被登记了,就再也无人问津。利用职务之便顺出点值钱的,往黑市兜售出去,又是一笔可观的外快。

魏觉醒没什么政治主张,也没什么前卫的想法,他不是他弟弟,魏觉悟老是在家里忿忿地抱怨女儿在校的教材,说什么“净读些孔孟”、“奴化教育”、“连弟子规都要背诵”之类的话。亏得家里房间还有一处没装上“强国”电视——据说这台作为福利送给特国每一位公务员的电视不用打开就能录音录像,魏觉醒对这玩意儿还是有点怵的——不过马上也要装了,昨天安装部门的电话员才刚刚给魏觉醒打过电话,确定了安装时间。

他也没什么职业信仰。当初决定做这个工作就只是因为可以上五休二,每天只要八小时,可以早早回家看电视而已。

“我们要生活!我们要吃饭!”

女工的口号声越来越大了,气温稍微回落了一些,微风吹过来,出了汗的腰背起了鸡皮疙瘩,魏觉醒有点脑壳疼。低头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四点二十了。终于,他听到无线耳麦里传来了指令“全体注意,装备就位!”他把手按到了腰间的喷雾瓶上。

“行动!”

“呲——”他手中的喷雾瓶向扎堆的女工喷出刺眼的液体。

“辣椒水!大家小心!”“啊——”惊呼声意料之中开始在人群中蔓延。纸牌倒下了,横幅纠缠成一团。

其实这不是辣椒水,而是催泪喷雾,不过女工们不知情也不能怪她们。刚入职的时候,魏觉醒也不明白,在第一次参与行动的时候,还因为过分讶异的神情被同僚们笑话过一阵。

好在安全维持员是一个庞大的群体,在百米一亭的岗位上,黑色的防爆服随处可见。所以适应了一段时间以后,魏觉醒很快就找到了身份认同。

但是魏觉醒还是把饭碗给丢了。

不是因为行动不力,从他入职以来,他几乎年年因为业务能力优秀被评为标兵,还得过一面红色的锦旗,一直挂在他的床头。

是因为他在每年一次的思想考核上出了岔子。

按道理来说,为了保护自己的饭碗,魏觉醒对特国的文化思想是经过刻苦的学习的。但是面试考核那天,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脑筋一下子跟抽了一样。主考官问他“你觉得什么是共产主义?”他竟然回答:“富强、民主、文明、和谐……”唉!说富强就好了嘛,扯什么民主文明,这不是老提醒自己的吗,都9102年了怎么还记着这老掉牙的口号……白白丢了饭碗……说富强也不够呀,为什么不加上几句“稳定”“强国”呢!年年标兵也打水漂了……儿子马上就六年级了,好初中不好考,课外培训班又贵,自己还指着涨工资呢!

薄薄的t恤布料贴着皮肤,领子口上破了个小洞,近看有点明显。距离上一次拿催泪喷雾驱赶服装厂的维权女工,已经过去一周多了。魏觉醒站在路口,提了提休闲裤,不远处过去的同僚还穿着防爆服、别着腰带。虽然没有自己的休闲装来得舒服,他也还是不怎么适应。

这下可好,重新进入社会,回炉重造吧!

清晨七点钟,换上了工服,魏觉醒在排队等待着通过车间的安检门。微微的呵欠声,咳嗽声,低声交谈声,断断续续地在耳边响起。但是总体还是安静的,就像这座城市也还没完全苏醒一样。

魏觉醒睁开惺忪的双眼,前面的一个工友趁还没进入厂房,猛吸了一口手里的香烟,然后把烟屁股扔到地上踩灭了。大家边发呆边缓步前进着,虽然气温还不高,但是魏觉醒感觉周围的气氛很沉闷。

估计是因为在接到紧急订单以后,他们已经两个多月没有休息日了。

轮到魏觉醒走入厂房,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鼻子。油漆、金属、铁锈、汗液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厂房的排气扇在一年以前就坏了,现在已经完全落满了尘土。虽然他对这气味并不陌生,但是闻久了依旧要头昏脑胀。

这是魏觉醒在和谐军械厂工作的第三年。三年来他从事的工序几乎没有变过:把螺丝打在各种他叫不出名字的部件上。

车间里管开工的小组长还没来,魏觉醒靠着工作台摆弄着眼前的螺丝钉,它们跟自己多么相像啊!从前,自己是维稳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现在又是生产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准确地说,是生产维稳机器的机器上的螺丝钉。这些零件会被运到什么地方,会被组装成什么武器,会用在什么人身上呢?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应该怎么过,应该发挥什么作用,他会在一个工厂里工作到老死吗?老死,还是病死?也不知道。他觉得身处工业区的自己和这些工业零件一样,总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驱赶着,沿着流水线流啊流啊……不知道要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该怎么挣脱出来。特别是最近这段时间,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轰隆,机器开动了,最初是缓缓的,没多久就开始加快速度了,魏觉醒换了个站姿,以便绷紧上肢的每一块肌肉。流水线的速度被计算得很紧凑,他只能在机器偶尔卡顿的一两秒钟里,才有机会赶紧抹一把额头和脖子上的汗。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对面五十多岁的大哥突然嘟囔了一句。他在这厂里已经干了二十来年了,简直跟魏觉醒的年纪差不多大。但是他后来自言自语地抱怨了些什么,魏觉醒没有听清,他专心地对付着自己手里的螺丝。

当工人的日子确实不好过。早七点开工、晚七点收工,加班至深夜是家常便饭;一旦有了加急订单,全厂的工人连一个月休息一天都做不到。午饭和晚饭的时间分别只有半个小时,为了不使机器空转,工人们需要轮流去吃(反正也就是米饭就着白菜,吃完用不了多久)。每月三千元的工资,过去还能维持温饱,负担起一家老小的生活开销,再给孩子攒点学费。但是最近物价实在是涨得快,魏觉醒已经连超市都不敢逛了。

今天厂里终于把订单量都赶完了,经理在晚饭前进车间宣布今晚不用加班。

于是工人们从流水线上逃了下来,魏觉醒双腿酸麻,勉强随着大部队在厂房门口排成方阵。按照惯例,经理要在一天的工作结束以后对车间的工人们训话。

车间经理背着手、踱着步,先是绕着方阵走了一圈,又走上了一个用木箱搭起来的台子,他扫视着人群,然后拉开了嗓门:

“你们自己看看你们的样子,排个队都懒懒散散,拖拖拉拉,像个什么样子!每天干十二、三个小时,连这点产量都完不成,是来打工的吗!爱干干,不爱干赶紧给我走人,你不干,想干的人还在厂门口等着呢!”他一张口说话,腮帮子上的肉就跟着颤动起来;每说完一句话,大而圆的浑浊的眼珠就转过一圈。

魏觉醒看着这张脸,嘴里“啧”了一声。这位“经理大人”在老板办公室里能把嘴角咧到眉毛下面,一副恨不得给老板提鞋的谄媚样,一走进车间就能立刻满嘴跑下三路子。新来一个十几岁的男娃子干活慢了一些,他抄起手、照着脑袋就给拍下去,拍得小工友一个趔趄,差点就摔倒在地。而就在前天,魏觉醒的邻居兼挚友老郭,因为女儿突发急性肾衰竭,去求经理给他结算那笔已经拖欠了两个月的工资,原本进车间以前觉醒还看见老郭这个大老爷们在经理室里跪着,下班以后却只听说老郭已经被打了一顿、扔到厂门外了。

想到这里,看着木箱上的人还在大呼小叫,魏觉醒越发攥紧了拳头,真他妈想冲过去把这人按地上打一顿啊!

他听见这位“经理大人”接着说道:“大家还是要加把劲啊,我们是军械厂,现在正是国家危难、需要我们为国家分忧的时候,你们走到街上去看一看,要是没有安全维持队,我们能过得这么舒服安稳吗?告诉大家吧!现在很少能再找到一个像我们国家这样安全又和谐的地方啦!大洋国还想跟我们开战——大家想一想,要是打赢了,还能没有我们的好日子吗!大家加把劲,大国崛起能不能实现,大家能不能富起来,就看我们是否能迈过这道坎了......”

“嘁——这放的什么屁嘛!十年前就是这套说辞,五年前还是,过个鬼的好日子,吃碗面都不敢放葱油!”魏觉醒身边的大哥抄着手低声骂道,“少他妈唱高调了……”

等到经理训完话,天气已经暗下来了。魏觉醒开始往小区里走,他住在厂区边上的“屏山城中村”。原本在他还穿防爆服的时候,他曾用捞来的油水买了套房,然而自从父亲得病以来,房子也卖了,积蓄也花光了,他担心照顾不到,只好把父亲和自己就地安置在了城中村的一个隔间里。

南国的夏夜一如既往地闷热。但是今天,一股异样的气氛在城中村里飘荡。以往这个时候拖着脚步回家的工人都光顾着走路发呆,一般面无表情的,今天似乎都在尽力掩饰着什么激动的情绪。魏觉醒在某天发现经理裤链没拉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表情。这种气氛也来自于安全维持亭门口的安维员们,以往不见得他们站得这么笔直的。

魏觉醒实在是好奇,靠近了几个走在路上匆匆忙忙交谈着的工人,竖起耳朵听他们在说什么,才得知了这一则令人惊异的消息:子弹厂的工人罢工了!

魏觉醒愣了一下,脑子里忽然闪过三年前服装厂的女工们维权的情景——她们高举的纸牌,“我们是人”的口号,还有当时挂在他腰间的那瓶挺沉的催泪喷雾——他忽然好像获得了一种感召。天哪,街上管得这么严,他们怎么做到集体罢工的?

十字路口处转个弯,就进了他住的那条小巷。巷子里黑黢黢的,房子外部的墙皮已经有将近一半脱落到了地上,脱落的墙皮和青苔长在了一起。雨后湿冷的霉味,混杂着下水道的胺味和垃圾堆的腐臭味,让魏觉醒阵阵作呕。不同于城市中的其他地方,巷子里的夜晚寂静得很,只能偶尔听到破旧的木门嘎吱嘎吱的响声和谁家孩子的啼哭声。工人们普遍都睡得早,明天早晨,他们还要和今天、昨天、前天一样,为了生存把自己再一次出卖给老板。

魏觉醒正要打开房门,突然看见门缝里塞了张纸。

是一张挺粗糙的传单,手写过后复印出来的。

“亲爱的工人朋友们……”

魏觉醒轻声念着,又突然把传单折起来、塞进了口袋里,掏出钥匙进了房门,关门前门口没有看到人。

进到屋里,把门反锁,确定周围一切正常以后,他才把传单掏出来展平,一字一字地读了出来——

亲爱的工人朋友们:
我们每一个人都很清楚,我们被拖欠了多少工资?被强制加班了多少次?多长时间没有休息了?我们每天十几个小时不停地工作,累得头晕眼花,下班后站都站不直,却连自己和自己的家人都养活不了,凭什么?!那些老板、经理,什么都不干就可以拿那么高的薪水,看我们不顺眼就又打又骂扣工资,凭什么?!更过分的是,我们厂的熊大哥受了工伤,右手卷进机器里,没有了,工厂不仅没有赔偿一分钱,反而因为他残疾了、干不了活了,把他开除了!我们工人就不是人吗?我们不配有自己的权利吗?!
工人兄弟姐妹们,我们难道要一直这样窝窝囊囊地像牛马一样活着吗?我们为什么不能堂堂正正地站起来,做一回人呢!
子弹厂的工人决定发动全厂罢工,要求提高我市全体兵工厂工人的待遇!我们的诉求是:
1.补齐拖欠的工资并将月工资提高到四千元;
2.废除强制加班;
3.付给熊大哥工伤赔偿款;
4.建立兵工厂工人联合会,以保障我们的权利。
希望各兄弟工厂的工友们加入我们的行列,共同争取我们的权利!
子弹厂工人委员会 9012年4月27日

堂堂正正地,做一回人?

堂堂正正地,做一回人……

他们怎么这么大胆,不怕散传单的时候被安维员发现吗?这要是被发现了,肯定要进教育营的。教育营里是什么样子,啧啧,他们真的不怕么?不过这个熊哥,跟老郭真像啊!明明是老板不讲理,偏偏让工人为他们买单,这些安维办又不可能替工人说话……

唉……

这天晚上,魏觉醒难得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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