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羨】那個叫魏無羨的男孩(下)

【忘羨】那個叫魏無羨的男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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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先苦後甜的生日喜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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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忘機二十五歲的生日,剛好遇到公司尾牙,那一年業績好,獎品不斷加碼,台上的表演毫無冷場。同事都喝得醉醺醺,吵吵鬧鬧地幫他披了一身的彩帶,又端出蛋糕要幫他慶生,他切完蛋糕沒吃到一塊,就被眾人哄笑著分食一空。那份共享的喧囂,以及藍忘機在其間的獨自清醒,竟和六年前教室裡如出一轍。只是座上並沒有一個留住他視線的人。


藍忘機二十六歲的生日是在公司過的。當時他才轉調部門,又被升為主管,事務雜亂如麻,幾位同事下班前特地到他座位捎上幾句祝福,他只平靜地致意,就又回頭埋首公務。那晚回到家已近深夜,他拿出手機,瀏覽過社交軟體上的每則問候,再一一留言致謝。全部回完以後,他安靜地盯著螢幕,像還在等下一則通知響起。一直到了十二點,他都沒有等到。


藍忘機二十七歲的生日是除夕夜,全家族二三十人一起圍爐。藍曦臣年前結了婚——婚禮現場她精神上哭成了狗,即使技術上不能——,她早逝,藍啟仁並未娶妻,藍曦臣周全體貼的太太便成了藍家唯一的女主人,整晚招呼一家大小忙進忙出,竟沒有一人一處被粗心落下。幾個姪孫如今都是青少年了,餐桌上很是熱鬧,一位旁系的長輩在閒談中隨口搭了一句:「曦臣都結婚了,什麼時候輪到忘機啊?」她見到藍忘機的臉瞬間冷了下來,最後還是兄嫂說了幾句笑話把場面帶過了。


藍忘機二十八歲的生日在國外出差,那天他連日的會議總算結束,同事們本要租車到市外踏青,還沒出發就遇上大雪。一行人掃興地回了飯店,藍忘機站在門口對著遠方的雪景出神。他拍了幾張照,請飯店人員將其中一張印了出來,同時買了幾枚郵票。他在照片背後寫滿了字,又細心地將郵票貼妥,將照片帶到櫃檯要交給人員代寄,卻在最後一刻停了步。隔天,藍忘機在機場的郵筒旁徘徊幾次,什麼都沒有投遞。


她一年一年陪著他度過,每一年她都好想設法穿到他的夢裡,或是拜託哪位神靈讓他領支籤、抽張卡,努力告訴他,你別等了,世界上還有很多人,你不是一定非他不可。


可是她想起她那個不顧家族壓力和她到法院公證,接著毅然與家人斷了聯繫,過了名門公子一生本不該過的清苦日子,卻沒能留住她幾年的丈夫。


她想起那個在阿母那句「汝今嘛行出去,我就當作沒生過汝這个查某囝!」的怒吼裡提著行李箱走出家門,從此再也沒有回去的自己。


她終究沒有什麼話好對他說。只年復一年地祈禱他平安健康、諸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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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她沒事就在藍家晃悠,因為藍曦臣的新婚太太,懷孕了。


藍家嫡系一脈冷清太久,整個家族都為這消息火熱起來,每個禮拜都有四叔三嬸六姑婆登門拜訪,爭相探望這位據聞很是能耐的長媳。媳婦在公司地位猶如股肱,說是不到預產期請不了假,人生得嬌小,又早早顯懷,成日裡挺著個大肚子,住所公司來回折騰,看得她心驚肉跳,老跟在一旁瞎忙,就怕媳婦不小心哪裡磕了絆了。


而事實證明媳婦可比她這個沒緣的婆婆靠譜不少,在公司殺伐決斷面不改色,回到家卸了跟鞋換下套裝,滿身氣勢隱匿無蹤,就一派賢淑溫婉地送往迎來,再四兩撥千斤地將長輩送來的一應安胎食譜、保養偏方含笑揭過。


她不得不打從心裡佩服這位兒媳。可實在是,太知道怎麼當藍家的媳婦了。


這晚她陪著一家用過晚餐,正準備回去歇息。藍啟仁在書房讀書;藍曦臣和妻子在沙發上抱著筆電,逐一品評各家嬰兒車的款式;藍忘機在自己房間床上安靜滑著手機。


他忽然坐起身來,背脊繃得挺直,只低頭一眨不眨地注視著螢幕上的畫面。


她湊過去看,那是一則新聞影片,影片裡一位青年站在台上,握著麥克風侃侃而談。


是那個叫魏無羨的男孩。


鏡頭下的他早已不再是個男孩,而是個穩重自信、足以獨當一面的男人。他的頭髮比她記憶裡更短了些,襯得他稜角分明的五官更加立體,彷彿隨時要從螢幕裡跳了出來,神色不復昔日那般張狂,眉眼間卻依然噙著一抹飛揚的笑意,像將天地間一切明朗盡收眼底,再毫不吝惜地潑灑出去。


他似乎說了些關於數位科技或是社會創新的話,但她完全沒有聽進去,只看向藍忘機盯著手機的臉。


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眼睛裡卻有萬千情緒洶湧。


長久以來她的小兒子固執地凍住了所有生而為人該有的情緒,此刻就著那朝陽般奕奕的目光,她似乎聽見什麼事物「劈啪」一聲裂開了。


影片結束。藍忘機按下重播鍵。


再一次播畢之後,他按了同一個鍵,螢幕前的指尖微微顫抖。


她正不知如何思考才好,忽然聽外間一陣騷動,便心思複雜地飛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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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那年的所有時間,她都花在了剛出世的孫子身上。


小生命為古井般的藍家注入一汪活水,新手爸媽自不用說,藍啟仁也多了幾分精神,就連藍忘機的神色都一天比一天更溫暖,雖然似乎比先前更加忙碌,三天兩頭見不著人,但出現在人前時,整個人氣氛幾乎像回到了無憂的學生時代,說話有語氣、臉上有表情,偶爾竟然還會勾一勾嘴角。


她無暇多想,只覺得原來阿湛也這麼喜歡小孩啊。


是到了更後來的後來,她才明白自己完全誤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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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了藍忘機二十九歲的生日,她才重新遇上那個叫魏無羨的男孩。


穿越時她心心念著藍忘機,卻降落在一間她全然陌生的套房裡。室內擺設盡是單身男子氛圍,沒有一件多餘的裝飾,桌上大概剩一半的易撕黃色筆記本旁堆了一摞文件,電腦椅出奇寬敞,小沙發上散落著筆電、皮夾和好幾件大概穿過的衣服,大尺寸電視螢幕下隨意擱著遊戲主機,房內只一張單人床,上面厚實的被子飯捲似地裹住個人。


她大概知道自己是在哪裡了。


窗外是稱不上冷卻連綿得煩人的冬雨,如大病後不能全癒的咳。藍忘機站在只以矮櫃簡單隔出的迷你廚房裡,身前是滾滾蒸騰的熱煙。


她從來不知道兒子還會下廚,畢竟藍家人是不用自己張羅吃食的。當年若她有福份住進那座大宅,煮飯這種事肯定輪不到她;而他們一家四口自力更生的那段日子,三餐則全是她一人包辦,她甚至覺得丈夫連煮個水餃都可能把鍋子燒了。


她靠近了看,幅員不廣的桌面上只有一個爐,爐上正滾著一鍋排骨湯。她聞不見氣味,但光看湯頭的色澤就能想像香氣撲鼻。藍忘機拿了濾勺,將還嫩的排骨撈到一旁靜置,再取了杯生米,悉數倒入油光潤澤的湯裡,緩慢攪拌至大滾,再轉小火扣上鍋蓋。等待燜煮的時間,他略收了收桌子,擺上砧板,細細切了一小碟薑絲和蔥末。


這菜式她再熟悉不過,清淡滋補,省去鹹粥食譜裡慣用的干貝蝦米,單單純純的排骨粥。兩兄弟幼時若生了病,她不想飯菜油膩擾了腸胃,又擔心白粥不合小兒病中胃口,便會熬上一鍋這樣的排骨粥,為孩子補充體力。她不記得自己煮過幾次,更不記得藍忘機是在什麼時候把這道菜學了起來,還能做得有模有樣。


正當她估摸著米粥差不多該已入味的時候,一雙手從背後抱住了藍忘機。


「早安藍湛,」魏無羨的臉出奇不意地,又同時完全理所當然地,出現在她眼前。他把下巴靠上藍忘機的肩膀,連一根頭髮都沒睡醒過來,又半閉著眼睛說:「生日快樂。」


藍忘機掀開鍋蓋,將所有備好的食材倒入鍋中,才微微側過臉,魏無羨就偏開了頭,道:「不行,感冒還沒好,別傳染給你了。」說著在藍忘機的臉上啄了一下。


「早。」藍忘機騰出手來,扣住他正要躲閃的後腦,嘴唇輕輕碰了碰他的額頭。


這睽違多年的場面。她覺得事到如今,自己也該學著習慣。


魏無羨的樣子和上回影片裡沒有太大區別,只是少了鎂光燈下的光鮮,多了幾分倦色,眼睛底下隱隱泛著青黑。


藍忘機說:「快好了。」


魏無羨洗漱完時,藍忘機剛端著兩碗熱騰騰的粥出來,他先把粥往房中央的矮几一放,又去拿了兩副調羹,兩人就圍著那方矮几,逕在地毯上坐下。


魏無羨舀了一匙粥,吹都沒吹就往嘴邊送,邊吃邊咂著嘴道:「好好吃喔,早餐吃粥最好了,」米粒燉得軟爛,他幾乎不用怎麼咀嚼:「藍湛你怎麼什麼都會。」


「小心燙。」藍忘機吃得很慢,注意力大半都不在食物上。


魏無羨低頭扒了幾口,又說:「每天加班,什麼都沒準備,還讓壽星做早餐,你不嫌我,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他把碗擱了,軟綿綿地往藍忘機身上靠,一把摟住他的左胳膊:「今天想去哪裡?我請同事把我一整天都空下來了,什麼行程都不排,就陪你。」


藍忘機還沒答話,魏無羨望了望窗外灰撲撲的天色,悶悶地續道:「只是不能去太遠,明天中午有個跟投資人的飯局,會前還得再看一次資料。難得有個週末,我們去個沒雨的地方走走,晚上就回來?」


藍忘機淡淡地說:「哪裡都不去,」他抬手摸了摸魏無羨的頭髮,「待在家,陪你準備。」


「你不想出門?」


他搖了搖頭。


「你是不是怕麻煩?一點也不麻煩,我是真的想陪你過生日啊,我們也很久沒一起出門走走了⋯⋯」


「在家裡也是陪。」他的語氣不容質疑,「你太累了,要休息。」


「認真?」


「嗯。」


「你有工作要做嗎?」


「有。」


「資料都在電腦裡了?」


「嗯。」


「可是家裡桌子太小了⋯⋯」他想了想,眼睛忽地一亮,「我知道了!前幾天聽同事說公司附近新開一間咖啡店,別的咖啡店都養貓,結果他們店裡養了好幾隻兔子,還圍了一小塊草地讓牠們在裡面滾。你不是最喜歡兔子嗎?我們去那裡工作,如果你不想工作,也不想看書了,還可以玩兔子,」像是已經想像到藍忘機和兔子同框的畫面,他咭咭呱呱的聲音都是笑的:「要是提早做完,我們再一起在那附近逛逛街,看你想要什麼,送你當生日禮物。」


「你想去我們就去。」藍忘機也把碗放了下來。他側過身,將魏無羨整個人圈進懷裡,「禮物,我已經有了。」


17


在那之後幾個月,藍忘機和藍啟仁吵了一架。


或者更精確地說,是藍忘機平靜地跟藍啟仁說了些話,然後藍啟仁開始單方面對藍忘機冷戰。


具體是什麼話她沒聽見,待她好不容易從眾人口中稍微把故事拼湊起來,劇情已經進展到藍忘機準備搬出去了。


她正擔心兒子是不是真的跟小叔子鬧翻了,就見到藍曦臣私底下不動聲色地把藍忘機手邊在看的幾項物件資料拿給藍啟仁過目,藍啟仁一一叨念這間格局不夠方正、那間一看就知道沒有採光,過後又叮囑藍曦臣說,你跟他講不用急,買房子看上幾十間都是基本。


她也跟著瀏覽過那些物件,竟都是條件不錯的房子,屋齡或新或舊,坪數不見得大,但一律是三房兩廳,交通便捷、鬧中取靜。她心裡盤了盤,藍忘機畢業後沒有像藍曦臣一樣進家裡公司,而是先去了間折磨人但薪水奇高的事務所,之後換工作又都是被挖角,想必自有積蓄,再加上丈夫留下的遺產,經濟水平比起常人確是相當好了。


據說兒子確實也依照小叔建議看了不下二十間房,她能在人世的時日不多,其間又碰上孫子週歲,就沒跟著攪和。後續藍忘機公司來了個大專案,也沒看他有多少時間關注新居的裝潢採買,不知不覺間,就聽他們說這個週末要入厝了。


入住的日子自然是藍啟仁按著黃曆挑的,然而他恪遵冷戰原則,當天並沒有去到現場。她原以為現在的孩子大概不懂也不在乎那些繁瑣的入宅儀式,跟著藍忘機與搬家公司一同抵達新居時,才發現客廳裡一應供品、線香乃至硬幣金紙,竟全都準備好了。


魏無羨從房間裡探出來,他挽著袖子,身後堆著幾個未整理的紙箱,先來幫藍忘機將他搬上來的箱子籃子一一移至不同隔間暫放,處理完後就拉著他到了客廳,說入厝得要兩個主人一起。


魏無羨為兩人燒了香,意外自然地主持起儀式。她沒去聽他們說了什麼,先在屋裡晃悠一圈。屋子是全新的,看來沒有其他鬼魂盤桓待過,她勤懇地跟地基主打了招呼,寒暄幾句我兒子剛搬進來請多照顧啊,見神靈頗為親切,就逕自參觀起新居來。


雖然大多物品都還散在地上,屋內的傢俱裝潢倒是很齊全了。不同於藍家老宅的典雅、魏無羨賃居套房的隨性,這間房子的風格簡約沉穩,又用了大量的木質板材和米色牆面,讓氛圍從冷靜轉向溫暖。起居室寬敞明亮,飯廳連通著中島式廚房,主臥以外是書房和儲藏室,傢俱的款式、色調都和藍忘機在老家的臥房很是相似,只在一些小細節——像是客廳靠陽台的一把小躺椅,或是臥房內裝飾性的立燈——隱隱透出一絲平時很難在藍忘機身上見到的,對於家居日常的嚮往喜愛。


她想這些大概都是由魏無羨一手置辦,不禁感覺自己對這個孩子的認識又刷新了一層。若要論生活,他應該是真的可以好好照顧藍忘機的。


這個家很新、很完整,和她與父子三人住過的小公寓很不相同。一眼望去唯一的舊物,是書房內那張檀木色的書桌。


那是他們在外那幾年少數購置的傢俱之一。藍曦臣出生後,她辭了工作專心帶孩子,家裡又不能真的少掉一個人的收入,她便和丈夫一起挑了這張書桌,硬是擺在原已相當狹仄的屋裡,讓她能抓著零星的空檔,在這桌上接案寫稿,多少賺取點微薄的工資。


有了藍忘機之後,她能工作的時間更少了,反而更多是在這桌上修整玩具、縫補衣物,或抱著孩子讀故事書給他們聽。那些時候,她總想著等孩子都上了學,她就可以再回去上班了,但她的身體沒讓她等到那一天。


其實她對這張桌子的感覺很是矛盾,既懷念與兩孩子共度的時光,又總覺得自己一生都被這方書桌困住了。因此,在她回到陽世,第一次在老宅裡藍忘機的房內看到這張書桌時,心裡滿是五味雜陳,不明白他為什麼從滿屋的雜物獨獨挑了這件走。


而今還將它原封不動地搬了過來。在它身側,放了另一張簇新的、分明是按照老桌的款式訂製出來的桌子,上面已擺開了一落落她曾在魏無羨房間看過的書籍和文件。


多好啊,她想。他們會在這書房裡併肩而坐,在人世的道路上相伴而行。


她回到客廳時魏無羨正說:「藍湛你來,我準備了個沒跟你提過的驚喜。」


他們牽著手向那片敞亮的落地窗走去,一開窗,夏日的風將米白色的窗簾吹得飛起,翻飛之間,她瞥見陽台上一片青綠,其間綴著點點柔嫩的鵝黃及淡紫。


是一整片的紫星花。


花正盛放,和他們舊時的那座陽台一模一樣。


18


藍忘機三十歲的生日那天,她降落在快速道路上飛馳的車裡。


去年兒子生日沒出遠門,今年大概總歸有時間出去走走了。她安適地飄在後座聽他們聊天,或者說,看藍忘機目不斜視地搭著方向盤,聽坐在副駕的魏無羨東一句西一句說話。說的多是彼此工作上的事,間或穿插家人的近況,例如姪子又學了什麼新詞,叔叔前次去醫院健檢的結果,如此云云。


再怎麼平凡的瑣事讓魏無羨說起來都像冒險小說一樣,她興味盎然地聽了一路,直到車子停下,她才發現身處地點不是她以為的山林或者海岸,而是一座墓園。


她第一次回到人世時所落入的,她的墓碑所在的,那座墓園。


她此時才見到魏無羨手裡抱著一小束花,顯然是出門前才從家裡陽台採下的。他們下了車,慢慢走到那個她再熟悉不過的地方,將花放在她的名字底下,雙雙合十默禱。


「媽。」


這個字忽然突兀地在她意識裡響起。她驚訝地盯著兩人,確定沒有一個人開口,又在意識裡接連聽見一串話語,是魏無羨的聲音:


「第一次這樣叫你,雖然我想你不一定肯認我這個⋯⋯呃,兒婿?但我這輩子已經認定了藍湛,也認你是媽了。先說好,我只認爸、你、哥哥嫂嫂,嗯⋯⋯還有叔叔,就算他可能至今都不想接受⋯⋯反正只有你們,因為你們對藍湛特別特別重要,他剩下那一大家子親戚我可是不認的。」


她完全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自她在虛空中聽見丈夫那句呼喚、進而回到陽界之後,她來往徘徊這二十年,從來沒有一個生人能以靈體一樣的方式跟她說話。


「無羨?」她小心翼翼地試著回話。


然而魏無羨渾然不覺,只繼續閉著雙眼。她又聽見他的聲音說:


「我看起來大概很不可靠,尤其是跟嫂嫂比起來⋯⋯我想,你一定希望藍湛可以娶一個像嫂嫂那樣,聰明、體貼又賢慧的女生,而不是跟我這樣的人一起過活。因為坦白講,連我自己都這樣覺得。」


「之前我以為如果沒有我,他一定可以過得更好,結果過了好多年,才知道我徹底錯了。那幾年他過得很辛苦,你在天之靈可能也看見了⋯⋯總之是我不對,我知道我有很多不好,到現在我都常覺得自己何德何能讓他選了我,可是既然他已經選了,那我能做的,就是努力以我的一輩子,以我所有的一切,讓他過得快樂。」


「所以,媽,你就姑且讓我這樣叫你吧。」


她想跟他說,傻孩子,看了你們這麼多年,我早就把你當成家人了,阿湛未來的日子都交給了你,你千萬別再煩惱這些。然而她不能說話,就算可以,開口也必是哽咽。


「第一次到這裡來看你,本來藍湛說等你忌日再一起來就好,但今天是他的生日,在這個日子,我總覺得有些話我一定要跟你說。」


「媽,謝謝你。」


「謝謝你把藍湛帶到這世上,讓這個世界、讓我的世界有了一個這麼好的人。他的溫柔、勇敢、執著,那麼多那麼多的好,一定都是你給他的。因為你天生的好,因為你和爸之間的愛,因為你陪他度過的童年,甚至因為你的離開⋯⋯」


「因為你的這一切,他才長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獨一無二的,對我而言,最完美的樣子。如果不是你,或是如果你當初做了不一樣的選擇,不知道他會變成什麼樣,但無論如何,我相信不會比現在更好了。我想,藍湛他一定也是這麼想的。」


「真的真的,謝謝你。」


她很久沒有聽到人跟她說這麼多話。


年復一年,她的兒子們會告訴她自己生活裡的大事,會說家裡都好,望你安心;他們小時候曾說過好幾次你會不會回來、我們很想你;她的丈夫在離開之前,對她說了幾十年來最多的話,最後他說,再見到妳,我很開心。


可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說,謝謝你,謝謝你的一切。


跟她說這一切很好,如果不是她,也不會比現在更好了。


她感覺心頭一陣酸楚,接著是一陣極其柔軟的,又暖又燙的疼痛,從心窩處不斷擴大,遍及軀幹、四肢,擴散到她不存在的指尖。她周身的實感越來越強烈,幾乎以為自己又重新有了肉身。


她飄近了魏無羨,向他伸出光暈裡模糊的手,概念上摸了摸他的頭。


魏無羨忽然睜大了眼睛,眼神焦距對不上她,視線卻實實定在她身處的方向。


他開了口,聲線微微顫抖:「藍湛,是媽,媽在這裡。」


藍忘機看向他,目光帶著詢問。


「我不是偶爾會感應到那些不知道是鬼還是神,還是什麼其他靈界的事物嗎?我很確定現在這裡有一個靈,」他又閉上眼睛,「對,就在這裡。」


「如何知道身份?」


「我不知道。只是這個靈的力量⋯⋯是很強大、也很溫柔的力量⋯⋯給人的感覺跟你很像。」


魏無羨停頓了幾秒,像在專心感知,接著他偏著頭繼續說:「而且,我感覺得到,她⋯⋯」


他張開眼,在那一剎那,她似乎在魏無羨的眼中看到了自己,恍惚之間,忽然又交換了視角,她像能透過魏無羨墨黑的雙眼,和他一起注視著正定定看向他的藍忘機。


魏無羨眨了眨眼,眼角泛起濕潤的水光。


「她非常、非常愛你。」


藍忘機往魏無羨的方向靠近,幾乎要挨著他的肩站著。他握住魏無羨的手,輕輕闔上眼,她感覺自己的靈魂隨著他的睫毛顫動了一下。


藍忘機安靜了半晌,然後就著同樣的姿勢,低低地說:「母親,我很好,你放心。」


她緩緩地展臂,將兩個孩子一把抱住,透明的手從他們身上穿過,將他們的肩膀染上一層如真似幻的光暈。她覺得自己應該正在哭泣,又彷彿下一刻就要笑出聲來,只能用盡她身為靈體所有的力氣,緊緊地抱著他們。


然後她意識裡響起了藍忘機的聲音。


他說:「謝謝你做我的母親。」


她的世界開始旋轉,方才身上的實感急速消退,眼前漫開一道金色的光,光芒越來越強烈,她感覺身體越來越輕,從來沒有這麼輕過,輕得像隨時可以散去,心裡卻滿漲著不可思議的喜悅。


她的時候終於到了。


她努力望向還站在墓前的兩人,視野漸漸破碎,所有的眷戀不捨、生死一世的悲喜與執念,盡隨著模糊的意識在虛空中升騰、翻滾、碰撞,最後一一消散,僅留下純然的感激。


以及最多最好的祝福。




今天,我要走啦。


我來過這世界,帶上了你們,我很驕傲。




今天,希望你生日快樂。未來的每一年,未來的每一天,都要快樂。


我永遠的寶貝。




END.




-


這篇短文寫給藍忘機,寫給忘羨,也寫給我的同志朋友,以及所有為了各種原因,還沒有辦法與家人和解的人。


「想要去愛」這個脆弱的念頭,以及隨之而來的焦慮與不自信,常常令人恐懼,然後把我們往背離彼此的方向越推越遠。


但即使如此,還是要努力相信,努力去愛那些我們深愛的人。


當我們越過恐懼去愛了,真正的愛會讓人堅強;而只要我們足夠強大,就沒有什麼可以再把我們困住。


-


- 註一:汪嘰外婆說的那句話是閩南語,意思是「你現在走出去,我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女兒」。


- 註二:文中所有的紫星花本來都是龍膽花,是因為台灣太熱,要到高海拔山上才見得到龍膽,所以用同一科的紫星花替代。


其實還有很多話要說,不過剩下的讓我直接放到後記吧!


汪嘰生日快樂!媽媽永遠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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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先謝謝大家看完!

故事裡的很多設定,甚至是重要的劇情轉折點(像是忘羨開始交往、分手和復合等事件本身)我都沒有寫出來,如此安排固然是受到媽媽視角的限制,不過最初會選擇這個視角,就是因為我想藉由這篇文表達的,與其說是忘羨的愛情,不如說是圍繞著藍忘機的愛,他所付出的、擁有的,甚至見證的愛。

在生日這樣的日子,這是我最想努力寫出來、再送給他的禮物。囿於技術與經驗,也許沒有表達得很好,不過成果自己還是滿喜歡的,希望你們也至少有一點點喜歡。

而如果有人好奇的話,以下幾個補充說明:


① 羨消失的那幾年

他們單純是分手了,原因大概就是羨最後跟媽媽說的那樣……是有被一些事情觸發,然後他編了個理由讓汪嘰死心,所以那幾年他們完全沒有聯繫,但都是好好活著的。我想過各種更暴力的分開方式,例如出了意外什麼的,最後還是沒捨得;同時也覺得在現實裡,人就是這麼容易會因為這樣那樣的各種原因,和所愛的人就此陌路,那種自以為悲劇英雄的想法作法,感覺也是二十出頭、約莫在老祖時期的羨可能會有的。


② 靈魂及轉世的設定

其實很直白:靈魂不再有執念,就能真正離開。嘰爸和嘰媽的執念不同,他們離開的時間因此有了落差。羨能夠(有限度地)與靈魂溝通,是借了原著他對怨氣有所感應的設定。


③ 故事時空背景

本文的忘羨和先前的小短篇〈執子之手〉裡的是同一對忘羨,其他人也都是同一組人,故事都一樣發生在我所身處的這個時空——〈執子之手〉的時間點在 2018 年末,〈那個叫魏無羨的男孩〉比較早,結尾處是距今三年前;地點都在台北。

除了鬼魂這個離奇的操作之外,文裡的一切在我眼裡都很真實,就好像這群人真的活在這個世界上一樣。大概也是因此,我覺得我的現代文其實寫得比(看似沉重的)原著向還要嚴肅,因為現實往往就是很嚴肅的⋯⋯

未來也許會陸續補上這群人不同時期、不同面向的故事,像是其實已經想好、但礙於篇幅沒寫出來的藍家爸媽戀愛史,也有可能會把忘羨復合的具體過程(大概有很多不適合讓媽媽看到的場面)寫出來。總之就留待以後囉!


最後就是再次感謝啦!一樣求灌溉評論區,我會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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