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𝕺𝖎𝖔𝖘 𝕷𝖎𝖇𝖗𝖔|蛇與喪鐘 ▋
赫爾曼、妮娜、何塞、賽倫妮娜到舊日月宗也重複了要先驅逐黑山羊的提議,但就如妮娜自己先前所說,證據不足,舊日月宗並未採納,而且比起黑山羊、蛇神更有立即危害,該優先討伐。
赫爾曼基於私心也是想先討伐蛇神救賽倫,因此在妮娜與上層爭論的過程中,他沒有說任何話。
但離開會議廳後,妮娜沒有以往的調侃、沒有抱怨,他也找不到機會開口道歉,就這麼擦身而過。
他們抵達馬爾多納多港,與當地的驅魔人匯合。
前一隊僅倖存一人,餘下成員皆下落不明,而該名倖存驅魔人目前暫時喪失戰鬥能力。
在各方考量下,赫爾曼作為領隊是最佳解。
赫爾曼沉默地接下命令,讓身為處刑者的他領隊,其涵意不言而喻。
以領路人身分加入討伐隊伍的妮娜和他沒有任何交集——即便最初是他領著她進入舊日月宗——畢竟他身為處刑者,舊日月宗已經另外指派驅魔人監視保護這名珍貴的戴環者。
出發當天,赫爾曼注意到妮娜懷中抱著幾支玉米,一旁負責護衛的驅魔人也不解,但沒多問什麼,只是扶著妮娜走上遊艇。
在妮娜的指引下,他們比想像中更順利穿越了亞馬遜河,抵達目的地。他們投向妮娜的目光從揣測轉為驚愕。但妮娜沒有回頭,她口中呢喃著沒人聽得懂的零星詞彙,彷彿吟唱禱文,逕自走在隊伍最前方繼續領路。
比起天使,更像女巫啊,有人小聲發出了這樣的感嘆。赫爾曼沒有回應,只是握緊了匕首,安靜跟上前面的嬌小身影。
參天綠樹盤根錯節,幾乎遮蔽了陽光,天空下起了雨,淡淡的煙靄瀰漫,腳下潮濕的土壤醞釀出陰冷。
在荒煙漫草之中,他們來到濕原。濕原中央有無數粗厚的樹根交纏——他們近看才發現是無數蛇群——蛇群之中甚至有幾個被纏住的人影。
「有倖存者!」
「快!一隊負責左側,二隊右側!」
驅魔人訓練有素地分隊與竄擁而上的蛇群奮戰,攻擊、刺穿、攻擊,如此反覆,但蛇仍是彷彿無止盡的黑浪,從四面八方湧來。
赫爾曼注意到前方一名驅魔人倒地,他衝上前反手握匕首,劃開纏繞對方脖頸的蛇。直到這時他才看清對方的模樣,是原先護衛妮娜的驅魔人。
「妮娜呢?」
「不、不知道……」
赫爾曼環視四周,卻沒看到她的身影——但他突然清楚她的目的。
應該說,她會來這,從頭到尾就只想拯救一人。
赫爾曼疾奔起來,往陰冷氣息最重的雨林深處奔去。
「你有祭祀過蛇神嗎?抓人當活祭品之類的?」
「不,現在只需要在秋季時送上甜玉米與禱文。妳說的是早期的祭禮吧?」
妮娜彎下腰,將玉米交給她剛剛呼喚而來的蛇群。
「帶我去找何塞。」
即使有雨衣,雨水仍是帶走了身上絕大部分體溫,全身濕冷不已。照理說雨林深處炎熱濕悶,她卻更像是浸在冰水裡,幾乎無法呼吸的窒息。
曾經一起看過的風景如今全潰散變調。
就像當初她敲響他的門、在半開的窗外嚇他,如今她又再度站到他面前。
「你好,何塞,好久不見。」
妮娜揚起頭,一如往常地微笑朝眼前的人打招呼。
「蛇群在騷動,我就想或許有誰來訪。」
在璀璨翡綠的蛇神石像前,何塞以恰似蛇的嘶鳴回應。他雙手交疊於胸前,半人半蛇的可怖姿態,緩慢朝妮娜爬行,然而其眼中的敵意漸深,甚至有著驚人的威壓。
「蛇群認得妳,但來訪者,我們不歡迎阻撓我們的人。」
陌生的嗓音、陌生的神情,一再再穿透身體,刺入心中,妮娜感覺自己的內心也一點一滴變得混濁不清。
「你就當作喝藥,反正差不多。」
「不一樣。別習慣自殘,妮娜。」
妮娜啞然一笑,拿出瑞士刀對準左掌心劃開一條直線。綻開的傷口不斷湧出鮮血,顯然劃開的力道不小,流向手腕、往下滴落。
「同樣是想阻止黑山羊的人,應該算不上阻撓?」
妮娜沒有避開,反而走近何塞。
「你還記得娜塔莉亞嗎?」
蛇的視力雖非為零,但也只能勉強捕捉物體動態。然而儘管在他聞到血腥味的一瞬喚醒了什麼,但仍張口打算朝讓他不適的來源咬下——
不只幾乎受限的行動能力,賽倫的視力同樣受到蛇蛻影響。
但或許因為他不知為何留有理智,實際上也只是比以前再差一些,稍微瞇眼便能清楚分辨來人樣貌。
他不清楚外面的年月,不清楚起初同行的驅魔人而今情況如何。
好在蛇群送來玉米時,總會試著與他聊天。
牠們說,玉米越來越難拿到了。
牠們說,叢林邊有好多入侵者,我們犧牲很多同伴,但只能勉強讓他們無法進入雨林。
牠們說,外來入侵者似乎打算在新月時召喚什麼,但牠們的父力量還不夠,叢林裏的蛇也並非全部有溝通能力,希望戰士的到來可以喚醒牠們。
牠們說,來了,那名來訪者,來了。但她給了玉米,我們原諒她。
人類?
賽倫朝著蛇群直指的方向看去,卻只看見何塞打算攻擊一名女子。眼下他沒有傍身武器,毒牙被拔除,連行動都很艱難。於是他決定大喊。
「小姐快逃!」
妮娜聽見陌生的沙啞聲音來自何塞左後方,還有人在?她微微睜大了眼,但她仍是不閃不躲,反而張開雙手、像是擁抱一樣,深深抱住撲向她的蛇人。
何塞咬上妮娜的左肩,雖然沒有傷及要害,但也深得流出大量的血,腥紅的血液浸染她的肌膚,自指尖隙縫滴落,一點一滴,伴隨淚水墜落在何塞身上。
「……對不起,當初我該直接搶走古書,不該貪心還想當你們的朋友。」
尖牙緊崁入體內,妮娜痛苦地呻吟,毒液注入使她暈眩,但她仍收緊了顫抖的雙臂,緊抱著何塞不放。
感受到何塞背脊乾燥粗糙的肌膚紋路、血液的脈動,她可以相信『他』還活著嗎?
「你有餘力寫遺囑給我,怎麼笨到不找我幫忙……我不是說有事要找我嗎?」
「你和娜塔莉亞都是笨蛋……你們是不是笨到忘記戴護身符才被污染啊……我明明很慎重提醒了……」
「大笨蛋……嗚嗚……為什麼變成這樣啊……還忘了我……你知道我最討厭被人遺忘了嗎?」
最後一句微弱到幾乎被雨聲掩蓋,卻滿是哀求。
「拜託你,不要丟下我……」
砰!
然而回應她的是一聲破空槍響,滾燙的血濺上她臉龐,懷裡一輕,本來緊咬她的何塞鬆嘴了。
妮娜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轉身,將何塞護在身後。
她看見赫爾曼站在對面,正冷漠地舉槍指向她。
「讓開。」
「不要。」
「他已經失去理智了。」
「我要救他。」
赫爾曼瞥了一眼後面滿身是傷、蛻變成蛇人的賽倫,眼神更加冷酷。他用力握緊槍柄,指尖緊貼扳機,瞄準妮娜眉心。
「最後一次警告,讓開!否則我連妳都殺!」
戴環者的血液讓何塞抗拒,卻也讓他恢復短暫的清明。
此刻,他忽然有些慶幸為了折磨賽倫刻意維持他的神智。
此時聽見槍聲與赫爾曼聲音的賽倫,正艱難的以雙手匍匐,拖著笨重的身體試圖靠近。
何塞壓住自己想以蛇尾纏卷妮娜的念頭,只以雙手握上她的手臂,輕聲。
「別傷害自己,妮娜,活下去。」
後將她推到賽倫身上。
賽倫震驚何塞行為的同時,直起上身接住妮娜,並喝止蛇群的靠近。
妮娜想衝上前阻止,卻被賽倫緊抓住兩側手臂制伏。她奮力掙扎,又踢又咬,卻無法撼動禁錮她的手臂半分,她只能聲嘶力竭地哭喊。
「不要殺他——赫爾曼!不要——」
「求你……別殺他……拜託你了……」
見賽倫還有理智、妮娜脫離險境,赫爾曼壓下胸口的鈍痛。他也不想靠殺戮解決,但他別無選擇。
赫爾曼直視何塞仍殘留一絲情緒的雙眼,毫不猶豫扣下扳機。
何塞揮手、以手臂堅硬的鱗片擋去往臉射擊的子彈,赫爾曼犀利地趁這刻衝向他,瞬間縮短彼此間的距離,匕首猛劃刺他的腹部,鮮血噴湧。
赫爾曼無視一旁妮娜撕心裂肺的祈求、無視何塞偶以人類意志壓抑自身的悲切,他將精神集中至極限,割捨自己所有思考與情感。
一刀又一刀,一次又一次更深的傷口。
何塞口中溢出腥甜,理解自身處境後在癲狂與清醒之間徘徊,即使如此,他仍是無法控制地揚起瘋狂的笑容,以恍若蛇的嘶鳴,向著赫爾曼宣告。
「你以為這樣就可以阻止蛇神的榮光嗎?愚昧的人類啊!」
爾後打算攻擊的蛇尾卻停於半空,左手緊抓著右手,瘋狂的神情變得微妙扭曲。
「……快殺了我。」
赫爾曼緊抿唇,以匕首作為回應,精準刺入何塞的心臟。
妮娜只能眼睜睜看著何塞無聲倒地,所有話語與力氣都在這一刻被剝奪,因為做什麼都毫無意義了。她像斷了線的木偶,頹然停下所有動作,任由賽倫抓住她。
蛇群因為何塞的死亡騷動,他們像黑浪一般朝赫爾曼襲來——
「如果你們再往前,我就自殺。」
賽倫以蛇鳴喝令,那一瞬黑浪停滯,後像潮水退去般離開,只在叢林旁伺機而動。
賽倫鬆了一口氣。
他見過太多這種情況,認為自己被宣判死亡的親人朋友還有救而掙扎,後在親人朋友魂歸天國時像短線人偶般喪失意志。
清楚沒有任何安慰語句能夠在此刻派上用場,賽倫只能盡力保護她。
赫爾曼本來聽賽倫突然發出蛇鳴而緊繃,但下一刻蛇群彷彿聽令退去,他們相互交換了眼神,赫爾曼剎時沒來由、卻又確信已經變成蛇人的賽倫還有理智。
赫爾曼不再顧忌,像以往一樣將背後交給賽倫,他深呼吸、踏步上前,將匕首鑿入眼前的巨大蛇人石像裡。
但匕首絲毫沒有鑿入石頭的感覺,反而更像是刺入肉裡。儘管是石像,強而有力的粗曠線條卻顯露出生命與力量,好似活蛇被釘住,它發出痛苦嘶鳴,盤踞纏捲的蛇尾彷彿隨時都有可能襲來,但又困在石塊裡動彈不得,只能任憑赫爾曼處置。
比起戰鬥,更像是單方面的屠殺。
空氣中瀰漫深刻無助的遺憾,蛇群發出悲痛的呼喊,卻又怕傷害到難得的母體,而無法挺身保護它們的神。
「為了保護土地上的生靈不再被侵擾,我願意犧牲奉獻。」
妮娜的胸口一緊,有時她痛恨自己聽得懂他們的話語,想恨卻又因為理解而恨不了。
「一百多年前、毀滅村莊的火災,那一天發生了什麼事?」
——這是異端信仰!燒了這些怪物!一個也不要放過!用神聖之火淨化此地!
「他們屠殺我的子民……我不希望重蹈覆轍。」
「蛇是為了保護人們而行動嗎?」
「蛇從來不想與人為敵。」
但有時候,理解不等於諒解。
無論是因為何塞,還是自己身後的蛇人,那些已逝的生命,她都無法原諒蛇神了。
就算它的立意是好的,但一旦強求他人認同自己的那刻,就只是暴行。
……這卻又是源起於認知差異與最初所處的世界就不同。
「妳欺騙我。」
因為毒液、又或失血過多,視線越來越模糊了,但妮娜從頭到尾都沒有移開目光,她苦笑凝視著蛇神,輕聲回答。
「不,我依舊會履行諾言,驅逐外來入侵者。」
儘管聽不懂蛇神的嘶鳴,但聽到妮娜的話語,赫爾曼也察覺到什麼了,他沉默地揮動匕首,斬下蛇神的頭顱。
蛇神像的頹然坍倒,同樣能聽懂蛇神話語的賽倫,忽然感到一陣心悸,像體內缺失重要的一塊,然而在那之後卻只覺得放鬆。
賽倫放下妮娜,替妮娜撥去塵土,又將她輕輕推向赫爾曼。
「我已不是人類。」
賽倫深呼吸,嗓音不復以往溫潤,卻仍同樣溫柔。
「處決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