𝑯𝒆𝒂𝒓𝒕 𝒐𝒇 𝒇𝒓𝒆𝒔𝒉

𝑯𝒆𝒂𝒓𝒕 𝒐𝒇 𝒇𝒓𝒆𝒔𝒉




   我也要賜給你們一個新心,將新靈放在你們裡面,又從你們的肉體中除掉石心,賜給你們肉心(𝒉𝒆𝒂𝒓𝒕 𝒐𝒇 𝒇𝒍𝒆𝒔𝒉)。

          ──《舊約,以西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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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個抵達世界的是光。


  微弱的、如星點般閃爍不定的光。在她的意識裡降落、交織,宛如一場慢速播放的流星雨,綿長的拖尾劃過夜空,墜入地面,分散在四肢百骸的精神末梢,成了一簇分株盛放的花。

  她重新感知到自己的身體。

  ──躺在病床上的女孩手指輕微地動了動。



 

 


  「……非常幸運。」


  第二個抵達世界的是聲音。


  蒼老又沙啞的聲音,低沉緩慢地說著:「……總共兩發子彈,第一發打中左鎖骨下,造成動脈附近中彈。這個部位雖然血管大又靠近心臟,但避開了心臟與主動脈,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第二發子彈彈道正中胸骨偏左,理論上會貫穿心臟,但是……被這個擋住了。」

  喀咔。

  什麼東西、聽起來像是金屬製的物品被放在桌上。

  「……懷錶。」另一個沙啞的聲音喃喃唸道,與之不同的是,這聽起來是位有點年紀的女人。

  「是的,放在她胸前口袋的懷錶。這東西救了你的孩子一命;若沒有它,恐怕……連搶救的機會都沒有,會直接當場死亡。」

  「……」

  「她目前已經算是脫離險境……但在搶救過程中,因大量失血引起低血壓性休克,經緊急開胸手術止血、輸血搶救後才搶回一命;我們判斷,休克造成的大腦暫時缺氧,還是會對她的腦部造成某種損傷。」

  「只是……在她醒來之前,我們也無法斷定是什麼樣的損傷。」

  「……我知道了,謝謝醫生。」

  噠、噠、噠。

  遠走的腳步聲。

  她重新感覺到空間裡的一切。

  ──病床上的女孩睜開眼睛。

  





  第三個抵達世界的、是什麼?

  

  她自一片純白中醒來。

  純白的天、純白的牆、純白的棉布。

  世界彷彿是用最柔軟的棉花堆砌而成,所有未破殼的生命都在裡面安養,迷途的、盲目的、脆弱又幼小的生命,被未知的命運重新分娩誕下。

  「……」

  她的視線在虛空中游移了一圈,白得虛無的空間一無所有。她的目光下移,緩慢地眨動著自己的眼睛。

  ──然後發現她的胸口停著一隻蝴蝶。

  通體豔紅色的蝴蝶,只在後翅帶一點漆黑的斑紋,約莫她半個手掌的大小。停在她胸口一動不動,像濺開又被定格的血花。

  血漪蛺蝶(Cymothoe sangaris)。

  ──奇怪?她怎麼會知道?


  蝴蝶緩緩地扇動自己的翅膀,像它尚未完全羽化那樣。或許此時觸摸它們,也是一片嬌弱的柔軟。

  閃爍的星芒再次出現,在蝴蝶振翅間,抖落的鱗粉灑在被單上。窗外照進來的日光是明朗的,空氣中微塵浮動,牠像踩著那些渺小的塵埃凌空飛舞,在她眼中劃出一道道刺目的紅色。

  紅色、紅色⋯⋯紅色呢?

  她環顧四周,身邊空無一人,只剩滿心茫然的疑惑。

  其他的紅色⋯⋯去哪裡了?

  入目皆是一片雪盲的白。

  

  離開的腳步聲去而復返。一旁的簾子被人掀開。一個滿身憔悴的女人走過來,她頭髮隨意地在腦後扎成一束,消瘦的兩頰毫無遮掩,即使面色平靜,但眉間依舊有化不開的結。

  她毫無防備地走進,然後和病床上的女孩四目相對。

  「⋯⋯你醒了⋯⋯?」

  女人不可置信地摀住嘴,佈滿血絲的棕色眼眸裡瞬間盈滿淚光。

  她快步來到女孩的病床邊,聲音不復方才和別人對話時的平穩,似乎語帶哽咽。「老天⋯⋯!你終於⋯⋯你終於醒了!感謝上帝啊⋯⋯」

  女孩看著她在病床邊坐下。她瘦了好多,女孩心裡突然冒出這個念頭。

  ──奇怪?她之前不是這樣的嗎?

  「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女人焦急的目光在她的臉上來回尋梭,試圖從她身上找出任何一點反應。「是說不了話嗎?喉嚨很乾?可是醫生說你現在還不能喝水⋯⋯?」

  女孩眨眨眼睛──她現在也只能做到這件事──在漫長的思索和女人略帶急切的問話聲中,她在一片空白的腦海裡找到了或許是對方應有的稱呼。

  「⋯⋯⋯⋯母親?」

  

  哈莉特・勞倫斯愣住了。

  她的目光顫抖了起來,不自覺地屏住呼吸,像是怕驚動到什麼令人畏懼的存在。「⋯⋯你⋯⋯你喊我什麼?」

  視線在女孩的臉上來回掃視,試圖找到一點熟悉的反應──沒有、沒有,除了一片迷惘的怔神,她找不出半點熟悉的神態。

  ⋯⋯好像她正面對著一位陌生人。


  「⋯⋯你是不是還沒完全清醒?」她想起醫生剛剛說的話──她做了最壞的打算,又殷切問道:「是不是頭哪裡不舒服?瑟琳娜⋯⋯」

  驚愕之下,她喊出了一直以來習慣了、尚未糾正過來的名字。她自知喊錯,愣神間捂住自己的嘴,但還來不及改口,就聽見女孩虛弱的聲音。她說:「瑟琳娜是⋯⋯」

  她有些喘不上氣,呼吸間帶了幾分痛苦的喘息,但還是堅持把話問完:

  「⋯⋯瑟琳娜是⋯⋯我的、名字嗎?」

  好熟悉的感覺,比起女人、比起蝴蝶,這個名字更讓她感到心安。

  ──這是她的名字吧?

  

  女人眼角的淚還是落了下來。

  她看著那滴淚水自她的眼角墜落,劃過臉頰、劃過唇畔,隱沒在她下顎的陰影處。像隔了半個世紀那麼久,她才聽見女人再一次開口:「⋯⋯醫生⋯⋯」


  「──醫生!醫生⋯⋯有人在嗎?醫生──!」

  女人驚叫著跑出去了,病房裡又只剩一整片空泛的蒼白。

  又剩她一個人。

  女孩躺在枕上,吃力地轉動自己的頭部,試圖將這間小小的病房盡收眼底。沒有、沒有,到處都沒有紅色,只是一昧的、陌生又疏離的白。

  病房裡的蝴蝶也不見了。

  匆忙紛亂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女孩躺在病床上,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腔裡跳動──明明一直存在卻不會注意的,如此鮮明的心跳,如今化作一把鈍澀的鏽刀,將她的身軀重新拆分後又再次拼和,煎熬地重塑她的模樣。

  藏進陰影處的那滴淚似乎轉移給了她,她感受著它劃過眼尾、劃過太陽穴,最後藏進髮絲中──可是、為什麼呢?

  


  病房裡空無一人。

  ⋯⋯她重新感受到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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