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病.

國王病.




  腳跟抵著地,深陷入雨後的泥濘中,他徒勞地嘗試抵抗拽著手腕的拉力,粗糙的麻繩張口咬進血肉,撕扯一陣後留下難以去除的紅痕,溢出的鮮血浸潤皮膚。安斯利睜大了眼,感覺到自己被往前拉的同時頸側的熱流又再次湧出。

 

  他看不清繩子另一端到底是誰,甚至到底有沒有人,那道光單純得像是太陽,本該溫暖的觸碰卻帶給他極度恐懼,喉頭梗著的苦澀吐不出來嚥不下去,彷彿一首唱不完的悲劇。



    這不該發生,他不該在這。



  又被往前拖了幾步,過多的情緒掙扎著尋找出口,安斯利張著嘴,顫抖的尖叫在脫口的最後一刻被扼殺成悶哼,收縮的聲帶緊繃到令他產生窒息的錯覺,積累的疼痛恍若另一條繩子,緊緊套在他脖子上並快速收攏。

 

  猛地被一口口水──不,血,他嘴裡都是濃重的鐵鏽味,他大力咳嗽,險些被自己的血嗆死,這麼多的血到底從哪來的?身體抽搐反胃,安斯利咳到幾乎彎下腰吐出更多液體,好不容易成形的思緒早一步被粗繩勒死,他不停眨眼試著把濺入的血液哭乾,脖子上的繩套收得更緊。好痛。

 

  綁住雙手的繩子再次拉動迫使他往前走,頸部以上卻受另一條力道控制,安斯利不敢回頭正眼看清身後的黑暗,一前一後的拉扯幾乎將他撕成兩半,脖子上的灼熱炸裂成劇痛,哀號卡在牙縫間,溺斃於血海中。他發不出聲,腳下濕潤的泥地不知何時已化成一片紅,他不看著的每一秒都在高漲,深紅浪潮一波波拍打著他臉頰,濕潤而溫暖。

 

  從血裡望出去,太陽依舊明亮。

 

  安斯利緊緊將那念頭捏在手中,再也流不出淚的右眼終於被鹹澀的海水填滿,散不開的紅色模糊了他僅剩的視線,然後一切都被身後潛游的黑暗吞沒。

 

 

  七月收起舌頭,發出了高興地咩咩聲,毛絨絨的腦袋逕自往守墓人懷中蹭。

 

  男人睜開眼,暗紅獨眼中猶存一絲驚惶與迷茫。用力眨眨眼,安斯利摀著臉,抹去額上涔涔冷汗。

那場異常浩大的雨和雷的盛宴在離席前捲走了炎夏,殘餘的惱人高溫終於在近幾日開始退去,像是沿著杯緣緩緩滑落的水珠,最後落入已乾涸見底的杯底,很快就會消散無蹤。

 

  視線擱置於床畔的空椅上,安斯利記得青年稍早時說了再見和其他一些什麼,但他當時剛睡醒,昏沉的腦袋實在想不起卡姆登到底回來時會買的是無花果抑或麵包;依然嘗試回憶半晌後,守墓人放棄似地再次閉上眼,將臉埋入肘窩。

 

  他的記憶中斷於鐘響的那刻,直至於家中床上恢復意識,那段期間他彷彿漂浮在無光的深夜中,瞇著眼能勉強瞥見周遭事物的輪廓,但能看到的不多,記得住的更少;但安斯利很確定青年似乎一直都在一旁,哭著或憂心忡忡(有時兩者兼具)地替他倒水、努力確保他不會餓死在床上,甚至是拿著布擦去他沒意識到流出的膿血──安斯利試過阻止對方,但卡姆登的決心就如他能提出的問題一樣,似乎永無止境。

 

  門外傳來的交談聲將他逐漸渙散的意識拉回,渾厚的嗓音正與另一較纖細的討論著,話題主角別無他人正是屋內的病號。安斯利沉默地聽著他們從他遭到雷擊、家裡似乎有新訪客久留等事講到他脖頸上的腫塊,原先稱得上平和帶點調侃的語調倏地急轉直下,他發誓他聽到有什麼沉重的工具砰地撞入木板的聲音。

 

  「他沒打算去找那些成天在宮裡躲太陽的人摸一下?我操,跟男爵拿個金幣也好,我一直很喜歡上頭的雕刻,有翅膀的……天使,對,和大蜥蜴。」「你是說米迦勒把惡龍刺死的那幅,看在上帝的份上你連試都沒試。」

 

  伸出的手微微顫抖著,彆扭地摟住綿羊的脖子,他將好奇地高豎雙耳的七月拉近了些,沒有注意到自己屏住了呼吸。

 

  門外兩人又竊竊私語了什麼,他們哈哈笑著。

 

  「聽說諾鄔利那裡也有人患了國王病,連科因也有,他們應該全部去找國王,特別是這傢伙,該去找國王而不是半夜還在墓園遊蕩,我有時真懷疑他是真的在看顧死者,還是在翻遍陪葬品。」那人啐口口水。

 

  「我同意。」一陣短暫的沉默。「但他的藥草是真的挺有效的,你老婆一定也會這麼說,要不是他,你家那兩個小惡魔早就死在床上了,腦袋全燒成糨糊。」又是沉默,有誰率先邁開腳步,緩慢而沉重地,另一人旋即跟上。

 

  安斯利將一直捏著的那口氣吐出,急急吸了另一口,再吐出,這才讓呼吸的頻率回復正常。

 

  「你有沒有想過他可能是跟惡魔買的,那些藥草?」「可能吧,或許,但我們的確還需要他。」兩人越走越遠,直到聽不見任何聲響後,安斯利方起身,一邊安撫似地拍拍七月的頭,一邊開門查看外頭動靜。

 

 

  太陽已在墜入山後的路程上,依然有幾絲陽光滲過雲層,將顏色轉橘的樹林染上金黃,他家門口的那塊地亦包含其中,生長茂盛的草藥隨風搖擺,牛膝草細緻的綠葉刮著屋子側邊,撫過木板上斧頭留下的刻痕。

 

  安斯利看著花圃,下意識地摩搓自己光滑的手腕,從頸側腫塊中流出的血滴落草地。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