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研】語義飽和

【黑研】語義飽和



*黑尾鐵朗有時候容易想得太多。


「研磨啊,我在想,」


就像是夢囈一樣。黑尾鐵朗以手支著臉,深情得幾近悲哀地這麼說了:


「也許我哪天就認不出你的臉了。」


孤爪研磨默然抬起了頭。


時間是春假某天的傍晚。夕陽西斜,源自太陽的光線逐漸變得黯淡,不足以提供室內照明,懷著隨時可能被黑尾指責(據本人的所說是好心提醒)的顧忌,研磨不久前才心不甘情不願地移動了他尊貴的雙腳,前去開了燈。殘存的日光集中成一束,打在牆上,形成耀眼的光點,彷彿欲將那兒灼穿出一個洞來;餘下的微光則溫和得多,靜默地、帷幕那般,展開成一片薄薄的金。一切都很靜,使得細碎的聲音也變得清晰起來:窗外的鳥鳴和遊戲音效交錯著響起,樓下則依稀傳來菜刀俐落地將食材切塊的聲響,再接下來是打開抽油煙機的轟隆聲。


黑尾就這麼在過於安靜的房內斜躺著,視線焦點在研磨與光點間來回游移。


在大剌剌地佔據研磨的床鋪之前,準備搬家至大學附近的黑尾已經為繁雜的前置作業奔波了許久,連雷打不動的髮型也因為焦躁而歪向一邊。看在對方看起來快累垮了的份上,打開房門的瞬間,研磨寬容地沒有阻止他爬上自己的床(只是在領地被入侵前丟了條毛巾和一套尺寸夠大的乾淨衣物給黑尾),甚至主動挪至床邊,讓出足夠大的空位,算是他所能做到最大限度的關懷。說起來大抵也是因為上述原因,疲累過度後的思考容易悖離理智,忍不住問出這種輕飄飄的問題也是情由可原,黑尾大概是擔心搬走後會不小心把自己忘掉吧,儘管這怎麼想都不可能成為現實——孤爪研磨如此推論,於是不鹹不淡地拋回一句:


「阿茲海默?」


「太早了啦。」


尚不到二十歲的準大一生露出苦笑。他一骨碌地坐起身,動作流暢,彷彿方才的疲態都是倏忽即逝的假象。


「你看,不是有那種情況嗎、」他展開手來,於半空中比比畫畫。「一直盯著相同的字太久,就會覺得形狀變得陌生,甚至忘記字原本的意思⋯⋯」


「那個叫完形崩壞,或者語義飽和。」


研磨糾正道。


他自身倒是時常出現這樣的情形——至少應該比黑尾常——且多半是由於進入了某個難以突破的關卡所致。再怎麼經驗老道的玩家也會有碰壁的時候,他往往不甘屈服,癟著嘴,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瀏覽過遊戲提示,彷彿那些文字本身就是獨立的寶箱,只要找到鎖孔,插入鑰匙,就會冒出更加詳細的指引。可惜事情總與期望背道而馳,比起守株待兔地等待靈感來臨,更多的時候,他僅會發現眼前的語句開始崩解,變得陌生,字音和字義從記憶中流逝。


儘管理智明白那是人人都曾體驗過的正常現象,瞬間湧上的恐懼和焦慮感倒是十分真切。懷抱著「怎麼能被區區生理現象打敗」的好勝心,研磨還特意了解了下完形崩壞的成因:重複且密集的刺激導致神經活動被暫時抑制,進一步形成聯想阻斷,屬人為可控的範圍之外。


那就沒辦法了。彼時的孤爪研磨如此想。


「喔,完形崩壞。」黑尾鐵朗從善如流。「研磨くん越來越學識淵博了。」


「嗯。」


「了不起。」


「我也覺得。」


「完全不打算謙虛這點我也很喜歡。」


「⋯⋯你到底想說什麼。」


研磨皺起了臉。


倒不是他耗盡了耐心才會出聲打斷對方(好吧,確實有部分是因為這個原因,但不是全部)。黑尾看似輕鬆自然的調侃,背後真正的企圖其實是為了迴避正題,至於迴避的理由⋯⋯研磨也不好下定論。某些時候,黑尾會在觸及答案前表露出一點不明顯的畏縮,如埋在水底泥濘中的碎金,極其偶爾於陽光底下輕輕閃爍,那時,研磨便能在他身上捕捉到那個怕生的、臉頰泛著紅的男孩的身影,熟悉得讓人感慨。旁人看來也許難以察覺端倪,可縱然黑尾再怎麼演技高超,也瞞不過兒時玩伴的眼睛。


黑尾自己也有一定程度的自知之明。他用食指刮了刮臉,妥協地聳起肩,然後再次擺出深情款款的模樣,凝視孤爪研磨的側臉。


「要是我這、十年來⋯⋯?都一直一直看著研磨的話,那是不是總有一天,我會像忘記字的形狀一樣,遺忘你原本的樣子呢——我在思考這件事。」


雖然他也知道這樣的顧慮完全是多餘的。


語句出口的瞬間,黑尾就做好了會被吐槽的準備。他清醒的那一部分自然明白,一切終歸是他過度旺盛的聯想力所致,或者又能歸咎於隱約的不安,假藉著語義飽和之名滲透進了心智。不論如何,研磨並沒有處理這些情緒的義務,「哈?」或者「這個機制不是這樣運作的吧」都在意料之內,更過分的則是「クロ的年紀已經不適合多愁善感了這種心思還是省省比較好」——他已經像赤葦面對失常的木兔一樣做好全方面的推測了,只差沒有鼓足氣勢朝對方喊出放馬過來吧。


然而預想中的痛擊沒有落下,研磨竟放下遊戲手柄,認真思考了一會,接著搖了搖頭。


「不會吧。我每天都在升等啊。」


「嗯、嗯⋯⋯?」


饒是黑尾也無法在第一時間跟上對方的腦迴路。研磨見他困惑的模樣,難得孩子氣地感到有些得意,說:「如果我每天都比前一天多升一等的話,和昨天的自己也就變得不同了。那麼就算クロ持續注視著我,也不會因為完形崩壞而覺得陌生吧。我想。」


頭髮長了些、髮尾的金褪得淺了些;手臂上的瘀血消失了、指尖附近的薄繭變得更厚了;做決策前納入考量的範圍更為廣闊了、從前無法好好說出口的話能自然地傳達出去了⋯⋯,一點一點微不足道的、細微的改變,堆疊著時間留下的痕跡,能讓名為孤爪研磨的玩家不斷蛻變為嶄新的存在。遊戲總有一天會通關,玩家的等級卻未必有上限,那麼,不如成為一個不會停止升等的角色吧——這是「孤爪研磨」小小的心願。


要是黑尾能注意到就沒問題了。⋯⋯啊,但他應該會是最先察覺變化的人才對。研磨貓一樣瞇了瞇眼,對著明顯動容的黑尾露出狡黠的笑。


——畢竟,正如對方所說,クロ在這十年來都不曾移開視線。


「話說回來,クロ一直都在看著我?」


「是啊。」


「⋯⋯為什麼不害羞一下。」


承認來得有些過於坦然了,與期待看見的反應截然不同,反而讓挑起話頭的研磨一時語塞。不久前明明對自己的直球毫無招架之力的。黑尾「哈」地發出短促的笑聲,說既然是事實有什麼好害羞的,更何況——


「哎呀,」他稍稍轉身,放鬆地向後一仰,恰巧靠在研磨的背部之上。「在聽過研磨那樣熱烈地告白『謝謝你教我打排球』後,我已經無堅不摧了——」


「那才不是告白。」背後傳來悶悶的回應。


「是。」


「不是。」


「是——至少對我來說是,當時心臟都噗通噗通地跳了。」


「クロ明明只有哭得很丟臉而已。」


「哭我是不否認啦,但後面的形容詞可以去掉嗎?」


不可以。孤爪研磨面露嫌棄,使力將黑尾從自己的背上移開,承重不均的床墊以滑稽的形狀下陷,連帶著床板也傳出輕微的吱呀聲。大概是害怕床鋪就此壽終正寢,黑尾率先妥協,乖乖從床上起了身,移動到書桌前。高大的身軀塞進研磨常坐的座椅上,顯得略顯擁擠。


然後他轉頭,讓臉朝著研磨的方向,就這麼靜止不動。


⋯⋯原本以為總算告了個段落,可視線還是源源不絕地傳過來。就算習慣被注視了還是會覺得毛骨悚然的好嗎,研磨暗自腹誹,低低嘆了口氣。


「現在又怎麼了?」


「想把這一刻的研磨好好地記下來呢。」


「那應該也看夠了吧⋯⋯」


「沒有喔,下一刻、下下一刻的研磨也是。」


黑尾說得滿臉冠冕堂皇,狡詐地引述研磨剛才的說法:因為下一個瞬間,升了等的研磨又會變得不一樣了,所以每一刻的研磨都彌足珍貴啊。論點天衣無縫,邏輯無懈可擊。


音駒引以為傲的大腦罕見地被自己的說詞逼進了死胡同,找不到正當理由要求對方移開目光。他索性讓思緒渙散下去,改而注意起黑尾的背後——最後的一點陽光即將消逝,打在黑尾背上的光變得幾不可見,然後,下一刻,下下一刻,就會蕩然無存。


他眨眨眼。現在的クロ分明也是該被記下的存在。


「到時候跑馬燈裡都是我該怎麼辦啊,這是クロ的人生吧。」


於是孤爪研磨說。黑尾鐵朗哈哈大笑,寂靜被撕開一個破口,連窗戶玻璃也隨之共振起來。


在他身後,夕陽無聲地沒入了地平線。


「那至少得讓研磨的濃度達到飽和為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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