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庫庵,春,衡量
來自在風砂中尋得黃金的少年你從惡夢裡醒來。
滿身的汗,床墊和棉衣都濕透了,從帳篷縫隙裡透出的風讓你打了個冷顫,你往額頭一抹,滿手的水——幸好只是汗,不是血,也不是沙子。
身旁的人不知煩憂,呼呼大睡,鼾聲如雷,過往是過分擾人清夢的人為噪音,然而此刻聽起來不知為何,竟有點甜美可愛。
還好,還在——還活著。
身為大家族的長子,弟妹的尖叫曾是你極度厭煩的日常一景,然而此刻人類的聲音難得的讓你安心,充滿生命力的,彰顯存在感的,只要活著——一切都好。
你難得沒有對枕邊人好夢正酣的臉甩上一巴掌,只是一個人呆坐在無光的帳篷裡,雖然眼睛已經很快的適應了黑暗,你能捕捉物體邊緣起伏的模樣,即便此刻起身在帳篷裡摸索,應該也不成問題,然而黑色讓你聯想到了中午那場毫無徵兆的災難,莫名的有點心慌、有點害怕。
你隨即從口袋摸出片刻不離身的打火石,順著枕邊人打呼的頻率,敲出了火光,也點亮了油燈——平常你是不點的,鯨油昂貴你捨不得,豬油腥臭你無法忍受,你也因此養成了順著日光作息的習慣,偶爾貪晚也能向明月借光,然而今日正逢朔月,伸手不見五指,你不得已,只得奢侈一晚。
油燈照亮了枕邊人無憂無慮的睡顏,也照亮了陌生的帳篷,另一角的兩個床鋪已經空了,都過半夜了吧?能去哪裡呢?
你雖然覺得困惑,卻沒有深思,只是將枕邊人睡的豪放的毯子重新拉好。
漫天鋪地的黑砂。
彷彿只要閉起眼睛,就能想起剛剛的風,礪石在風中助紂為虐,即便整個人趴在地上,也幾乎要被掀翻,你自顧不暇,頂多也只能在慌亂之中還記得牽住夥伴的手,駱駝和貨物在風暴刮起的瞬間就已經注定了命運,雖然你是商人之子,誠信和金錢是你無爭的人生中唯一的信仰,然而面對自然的無情,你也只能做好道歉和失約賠償的準備。
或者——
你咬咬牙,搖搖頭,不,這是最糟糕的選項了。
你確信上路前每個木箱裡都有東西,每個都是你無法一手舉起的重量,然而在沙塵暴之中,卻都如無根的朽木,任意摧折,身不由己——在你看到幾乎一半以上的茶葉和香料皆隨風而起,往來時路歸去,內心幾乎是涼了一半,從頭到腳的莫名寒意幾乎浸透了全身,你也只能盡力搶救,將保護貨物的厚重帆布蓋住僅存的箱子——雖然你還沒時間檢查能不能用——也不是很想檢查到底還剩幾個完整的木箱。
想到這裡就頭痛。
你忍不住縮起肩膀。
不過,如果沒有『那個人』抓住自己的手,將蓋在貨物的粗厚帆布蓋在自己身上,躲過迎風吹來的礫石,也許連自己的性命也會成為這片沙漠的祭禮。
應該是要感到感激的。
只是,那個人——
不用費太大的力氣回想,那頭在黑色風砂中飛揚的金髮和藍綠色雙眼,也無法從記憶中抹去,更別說他平常用來遮著美麗臉龐的布被綁在腰上,精緻的樣貌展露無遺,還親切地借了帳篷讓他們度過一夜,明早再回去找貨物。
你想起了西行前,家族的婆婆提起的一件不知真假的傳聞。
貨物、契約、金錢,阿爾嘉商會有比起以上三種東西,更想要的東西——老當家要尋找金色妖精的蹤跡。
能給他們情報的人,無論給的是什麼,阿爾嘉商會都會以三倍以上的價錢收購貨物。
金色的妖精有一頭奶金色如月光般的長髮。
陸中海深淺交會之時曖昧不明的藍綠色雙眸。
白瓷般無暇滑膩的皮膚,以及玫瑰花瓣般粉嫩的嘴唇。
和『那個人』的模樣如出一徹。
是?或者不是?阿爾嘉商會足夠富有,可以不問真假的收購所有可能和機會,如果不是,『那個人』不會受到傷害,你也可以解決問題,只要提供『金色妖精』的情報,不只貨物的損失能抵銷,你甚至也不用再走一趟,可能還能小賺一點。
你心存僥倖,故作樂觀,試圖壓下罪惡感。
但如果是呢?
如果是——
你握緊了拳頭。
幾乎嘔出的自我厭惡和罪惡感,還有肩負家族名譽的責任感幾乎要將你淹沒。
彷彿只要張開嘴,就能滲出滿嘴的黑砂,良心和信仰也隨著風暴飛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