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一期】夜隱山嵐
夜隱山嵐
世上盡數異事皆是藉夜而起。
夜無疑是險惡至極的,多賴月色朦朧,正當是魍魎作祟百鬼夜行時,或有掩人耳目做盡惡極勾當者、或有休戰偷襲之人、或有褪去白日型態改頭換面的男男女女,無數人借幽暗庇護展露本性,因此橫生各類光怪陸離。
就連他倆突如其來的攀談也無異例。
當一期一振被邀請進鶴丸國永的房間裡時,裡頭正燃著一道新的燭火。
這不是他第一次被邀請進對方房裡,過往有很多次,喜歡熱鬧的鶴丸總會以排解聊賴之由找他一塊喝酒,由於鶴丸的人脈廣泛,屋裡的客人自然也多,兩人比鄰而居,毋須理由,在鶴丸作為酒會主人的情況下,往往也會順理成章地帶上他這位隔壁室友。最初因本丸改建之故,他倆被安排到了這處與其他刀派稍有距離的獨立寢室,好處是相對寬敞安靜,壞處則是要找個人都嫌麻煩,因此聚會等相關活動也只發生在時間早一些的時候,如今這深夜莫名的心血來潮,倒也只能找他這位獨一無二的室友。
一期一振前一句「打擾了」,後腳便踏進了鋪了軟毯的溫暖居室之中。鶴丸雖是那樣自由自在且不拘小節的性格,但倒是十分會生活的人,初次受邀前來的人大多驚訝於內裡的精巧布置,除了基本的床鋪外,桌案擺設、儲書空間、畫作、刀架、暖椅與煮水釜爐,無一不是風雅且舒適的,他甚至自己在壁櫥的暗格裡弄了個藏酒與私釀的木櫃,存了從燭台切那討來的青梅酒與出差時取得的戰利品,相較之下,相鄰的一期一振倒顯得簡樸得多。
他被找來,倒也是個意外。今日是恰逢半年一次的慰勞酒席,本該是忙到走不開腳步的,但酒過三巡,一期一振便逕自找了個看照弟弟的藉口離場,只把被大典太逮住灌酒的鬼丸留在了宴會廳。然而他自知弟弟們睡了沒有,向來說話算話的一期一振這次難得不當查勤的哥哥,只在外頭繞了一圈,便悠悠轉回了自己寢室的那條迴廊去,也因此,才在岔路碰上了與他有志一同的隔壁鄰居。
鶴丸自然也是偷溜出來的,他性格外向且交際廣闊,向來是宴會中帶頭炒熱氣氛的能手,但今日不知為何對筵席的興致一般,吃了幾道下酒菜後便將焦點巧妙地轉移給了喝瘋了的次郎太刀,後續又坐了一會,便就先行離席了。一期一振在拐彎碰見鶴丸時還有些訝異,他是最早一批離開會場的,該時鶴丸還在,也不知道對方是在什麼時候走的,兩人才能剛好在此處相遇。
鶴丸沒穿慣例的內番服,只在簡便的浴衣外披著一件羽織,他光著腳盤,並將雙手收進袖口裡,看著是梳洗過的樣子。一期一振也沒多想對方是什麼時候抽空去洗的澡,只挨近了問鶴丸殿下您怎麼在這裡?鶴丸一瞧見他,倒是也一副驚訝的模樣,但瞬即又轉為笑意,只說難得想圖個清靜,剩的就交給次郎他們吧。
你不是也不勝酒力才偷跑出來的嗎。鶴丸似笑非笑,用了個「也」字,不像調侃,反而像是在為兩人為何在此碰上找了個台階下。一期一振雖不能說排斥這樣吵鬧的社交場合,但終究怕被勸酒,更喜歡靜一些。他聞言眨了眨眼,當是有趣,瞬即便笑出聲來,只說了句您說是那就是吧。
對方哦了一聲,似是思索的語調,不久,便又搭話道,「但我記得你的酒量也沒那麼差。」
「您不是才說……」我們都「不勝酒力」嗎。一期一振哭笑不得,只覺摸不透他。他確實酒量不淺,但比起眼前千杯不醉也能裝醉的酒豪,可就是差得遠了。
「…所以我不想找人喝酒,」他的眼波一轉,「倒是想找人陪我玩個遊戲。」
鶴丸打了個令他目光一亮的響指,隨即,一期一振便被對方恭敬地請進了房裡。
一期一振接過鶴丸遞來的坐墊,自覺就座。鶴丸身後除了那盞新燃的燭,還是一面置放得滿滿當當的書架。在未與鶴丸熟識前,多會以為他大抵沒有什麼靜下心來的時候,但實際上倒是相反,他屋裡的藏書雖不及公共書閣多樣,但相較其他刀劍男士來說也算是多的了。一期一振先前便從審神者口中得知對方涉獵領域多元,從攻防兵法到普通的世俗小說都有,沒有什麼特定喜歡的內容。因一期一振喜歡史類天文,也曾與鶴丸商借過幾本,但倒是從來沒有仔細看過他的書架,如今朝著這面藏書,便不禁在意起他的藏書來。
正當一期一振分神去讀書脊上的書名時,鶴丸倒先笑盈盈地開了口,「你對那些書很感興趣嗎?」
他啊了一聲,似是沒料到對方會這麼問。一期一振停頓了會,這才收起伸長脖子的失態,赧然說道,「先前來鶴丸殿下房裡作客時都沒注意到藏書,和您借過幾本,也都是指名的書目,剛才看到這面書牆的時候,剛好想起主上曾提過您愛書,收藏了各式各樣不同領域的書籍,才有些好奇都是些什麼。」
「就是些興趣而已。」鶴丸擺了擺手,像是根本不足為提。但片刻後,他又像是靈光一閃般的擰了下顎骨,語氣輕快地說,「──不過,既然你都提到書了,那我們就來玩這個好了。」
「您指的是?」
「遊戲嘛,當然是得有點挑戰,且循序漸進地推進才好。」他意有所指地以指尖輕捻了下身後的燭火,「這是新點上的蠟燭,從現在開始,你隨機報出兩個數字,第一個數字有限制,最高為十,正好我這書架有十層高;第二個數字則以五十為限,組合起來,便能從這個書架裡找到一本書,這本書的內容或書名,就是我們今晚所要做的事。」
「在進行期間,蠟燭會持續燃燒,但一做完,我就會把蠟燭吹熄,代表進行這件事所需花的時間。重複往來,直到這根蠟燭完整燒完為止。」
鶴丸望了愣愣的一期一振一眼,「當然,這個規則也可能出錯。假設你報的數字是「3」和「42」,但我的第三層書架並沒有第四十二本書,就算作廢一次,同時作為懲罰,你可以從我的酒櫃挑一瓶酒走──如果你不想要酒,想要書或任何東西,我都可以給你。」
「……您這是。」聽起來完全只有對方虧損,而自己無論如何都能得到好處的事。
「反正無聊,規則也是我隨便想出來的,」他亮著一雙淺色的金瞳,「你就陪我玩玩如何?」
* * *
該夜最終,他選了兩個保守的數字「7」與「5」,選得一本和茶藝有關的書。
鶴丸殷切地為他泡了茶,還說這是他從鶯丸那裡打賭來的名貴茶葉,一期一振肯定會喜歡。
兩人偕同細品,確實是甘甜的好茶,但從沖泡到品茗,也不過是十五分鐘的事而已,而除了喝茶外,似乎倒也沒有別的目的,鶴丸一句「明早你還要出陣吧」便將他送走,不再多說。臨走前,一期一振側目看了眼被鶴丸一搧而熄的燭火,不禁想著那盞蠟燭究竟何時能完全燒盡。
他只想,這樣說不清道不明的玩法,倒有些吊人胃口的感覺。
而第二次遊戲,也同樣發生在某個無人叨擾的夜裡。
一期一振沐浴完後從澡堂回來,遠遠便見鶴丸斜坐在屋外迴廊的木欄杆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晃著腳,像是等待的模樣。初入冬,室外雖未落雪,卻也是枝條蕭瑟且寒涼的。也不知道他在這等了多久,一期一振走近時,甚至都能感覺到羽織上所沾染的寒氣,但極富耐心的那人卻像是一點事也沒有,依舊好似心情極佳般的笑,只說自己房裡燒了爐火,邀請他一塊進去。
他被耍賴著說腿腳痠麻要自己拉才能起的鶴丸不著痕跡地捏了下手,一期一振稍稍嚥了下口水,意外於對方仍是熱的掌心。
「……其實您有什麼想做的,就等我回來,再到隔壁告訴我就好了。」或許是方才那下碰觸作祟,一期一振原先這句聽著十分正常的話,現今倒變得有些曖昧不明起來。但他確實是想冬夜寒涼,兩人就住隔壁的話,也沒有必要特地在走廊上等──雖說鶴丸的手一點也不冷吧,但他總歸還是有些不太好意思。
「也就等了那麼一下而已。」鶴丸顯得一點也不在意,只是自顧自地點上燭火。一期一振留意到,那盞蠟燭的長短絲毫未變,還與上次相同,「況且遊戲注重的是巧合與興致,如果剛好能等到你,那才有意思,要是我還特別到隔壁去把你叫醒,那也太沒有人性了。」
一期一振張了張嘴,對鶴丸竟留意過自己的作息感到有些訝異。除了處理公事外,他沒有夜讀或是做其他活動的習慣,通常洗完澡回到寢室,就都是該睡的時候了。為了不擾人安寧,夜裡他總不敢大聲動作,做任何事情也都是小心翼翼的,沒想到還是叨擾到鶴丸了,「……是不是房間的隔音太差了。」
鶴丸困惑地嗯了一聲,後望向一期一振微微皺起眉眼的臉,思索片刻,才理解了對方的話中之意,「──你沒吵到我,純粹是我猜的。有幾次我從主上那議事回來,看你房裡的燈早早就熄了,就想要是沒什麼重要的事,你應該也睡得很早。況且我們的住所偏遠,就算晚上再想去哪也是件麻煩事,唯一的消遣,那也只有睡覺而已。」
「但您似乎沒將睡覺當作消遣,還有很多額外的興趣。」
他挑了挑眉,「要說不是消遣嗎,倒也──」鶴丸又笑了一下,「如今和你玩這個遊戲,就是我每天翹首以盼的消遣啊。」
一期一振只在心底啊了一聲,眨眨眼,盯著木桌上的紋路數了一會,才緩緩開口,「鶴丸殿下也太過客氣了。」
他像是早已知曉對方不會抽到和上次一樣的書般,將茶水遞到一期一振眼前,「按部就班攻略不是我的作風,就說了是偶然才有趣。」
一期一振未做多想,只按照方才所數出的紋路圈數,選出了「7」和「20」。
鶴丸挑書時他沒有傾身去看,僅是坐著,在一陣翻動書頁的窸窣接續嘆氣後,才瞧見對方將那本編號720的書遞上前來。
那是一本名為「煮酒歷史」的書。
差一點就能把獎勵帶回去了。一期一振聽見他感嘆般的呢喃了句,「只能委屈你在這裡和我小酌一杯了。」
「是我讓您費心了…」得特意開酒,又得為溫酒耗費心力。鶴丸房裡沒有時鐘一類的擺飾,一期一振偏頭望了眼燒出燭淚來的融燭,有些忐忑地問,「現在喝酒……您沒問題嗎?」
「當然,」他站起身來去撬壁櫥裡的鎖,但在開到一半又回頭詢問,「還是你想和我討論歷史的部分?」
一期一振瞬間噤了聲。
開玩笑的。從背對著一期一振的背影處傳來愉快的笑聲,鶴丸蹲在櫃前,一面埋首於尋找適合蒸熱的酒,一面語氣輕快地說,「反正要是喝醉了,你的房間就在隔壁,而我的房間就在這裡啊。」
這話聽得他沒來由的心癢難耐。
鶴丸最終選了一支適合加熱的吟釀出來。
而鶴丸一面溫酒,倒真也一面和一期一振講述起歷史來,但方才選中的那本「煮酒歷史」娛樂性質遠比史實要高,因此即便讀過內容,充其量也只知曉歷史的皮毛。兩人藉煮酒時順帶談了會近期的任務公事,卻十分默契般的,因方才話中有話的往來而沒有像平日那般談天說地。當鶴丸將酒遞給他時,室內已因酒水蒸騰滿是酒香,明明酒精已被沸水蒸去不少,一期一振卻彷彿被後方的燭光晃影擾亂了心神,而好似有了湧動的醉意。
交還酒杯時,兩人的手在桌間交錯,對方的指尖若有似無地磨蹭過他的側掌,又不著痕跡地抽回了手。
鶴丸徒手搧去那盞燭火時,蠟燭又已燒去了好些,只餘下最後半截。
最終眼底看不出半分醉意的鶴丸將他送到門口,還順道叮囑起天冷得趕緊回去。屋外確實降了比來時更盛的大雪,但被鶴丸請出門外的一期一振卻光腳沾地的在自己門前杵了好一會,直至門廊外松樹的積雪崩落發出一道巨響,他才好似如夢初醒般,耳根發紅地回到了自己房裡。
他不知道鶴丸在想些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
明明什麼也沒有做。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底的古怪作祟,從那日起,一期一振總覺得鶴丸的待人態度也變得神秘起來。
出陣與會議還是如常的樣子,兩人保持友好且客氣的關係,全然看不出有什麼不對勁,偶發對眼或是工作交接也都屬於正常應對,唯有視線交錯的瞬間牽引起如絲的目光,鶴丸於此揚起眉角,也順帶牽動了一期一振的心神不寧。
兩人近的時候佯裝渺無交集,遠的時候卻有了相互追逐的大方姿態。一期一振永遠能感覺到背後有一道如熨燙般的熱度與目光,即便他沒回過頭,也能感知到那道視線的全盤打量,好似是蘊含目的的窺視,又好似是懷有感情的注目,在晨會報告時、在與隊友商談時、在陪弟弟們玩鬧時,那人看的自然又通透,彷彿去看一期一振的所在就像是他理應執行的本分一樣。直至他被那樣熱切的目光引誘,被逼得不得不回頭,那人卻恰如其分的收回了盤算的視線,多數對方總能在得到回覆的前一秒收手,偶爾才有四目相接,但一期一振總感覺連四目相接都是被鶴丸計量好的,要不怎麼能如此適切地抓好拉鋸的分寸,以至每次都能見到對方碰巧抬起的眼尾,每次都能讓他想得更偏一些。
以至他即便隔著人群、隔著迴廊,隔著再遙遠的千山萬水,都能瞧見鶴丸國永隱於眼底的暗示與笑意。
面對一期一振,他只會點到為止地說「洗衣服可真是件麻煩事」,卻主動當起幫手曬衣;面對間接親近的粟田口,也只有「主上說不能吃太多點心」這種無關緊要的叮囑事宜,雖然最終目的是為了不讓一期一振掛心。多一分的親暱都是踰矩,那人的關心只做到適可而止且水到渠成,再多一分,就不該用現今這種身分。
──那又是哪種身分?鶴丸的眼底含有狡黠,處之泰然地問。
他們明明是在討論特殊任務的事來著的。第二部隊有個延享年間的修正任務,無須殲敵,只要扮作關鍵的家臣數日,前一秒一期一振還在確認是該派嬌小的安定還是高大的巴形,略有走神,下一秒便被鄰席的鶴丸冷不防這麼問。他稍顯慌亂地又理了一次幕府十代將軍的家系,這才反應到鶴丸所問的是替換身分會不會穿幫的問題──自然是以側用人一系的身分。一期一振的目光由紙張的邊角游移至中心,只想把原先浮想聯翩的身分趕出腦袋裡。
真不愧是我聰慧機敏的副隊長。彷彿另有所指,鶴丸更是笑意盈盈。
他與他便如此不溫不熱的相互撩撥,將曖昧發揮至極,這才迎來了第三次的點燭遊戲。
(試閱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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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個成年人攻防戀愛心計的故事
R18後文將收錄於CWT66小薄本新刊《夜隱山嵐》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