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的路途〉
雨子2021/6/13
〈不治之鎮、自由新鎮2〉李大根孤兒平行宇宙,平凡篇。
微風吹拂,一個少年飛越過城市的角落。
雙手攀過牆面,如貓,靈巧翻飛而上,小腳步伐,在平面之間靈活跳動。雙腿蓄積力量,高高躍起,直到身軀被地心引力牽引,才輕輕落地。
他渴望飛翔,但是他不會飛。
他在懸崖上驚險地跳躍,每一次復歸地面都是倖存。
他總要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才願意停下來。
少年喘著氣,剛結束了一場城市冒險,跑酷。
陽光下他覆蓋額頭的灰髮,因著汗水而閃爍光輝,他穿著灰色長夾克,在那之下長年不見光的皮膚有些蒼白。
當白日落下。少年就在深夜裡潛行,遊蕩到都市的角落。
他提著一袋噴霧器,踱步到小巷深處的一處破瓦牆前。他日復一日地來到這面巨大的牆前,繼續未完的夢。
他搖了搖手中的噴霧罐,按下噴嘴,進行噴漆彩繪。
色彩落在牆面,形構出存在。儘管透過墨鏡看見的世界有點灰,色彩黯淡了點,但不影響他的興致。一幅巨大的圖畫,他必須先在腦海裡縝密的構思,行動,修正,直到他眼前逐漸具象起來的事物,慢慢接近他內心的真實。
只有他明白,他正在接近的是什麼。
他想對任何一個經過,駐足的觀者,訴說的是什麼。他要在這個城市的角落,留下自己存在過的痕跡。儘管,也許他們永遠不會被人指認。
額頭滲出汗水,身體微微發熱,少年的眼瞳卻暗暗發亮。
他是來去無聲的風,風一吹過,顏色就抹上了牆。
他試著想去描述一些事物。
他想要忘掉,卻又必須記得的事。
少年喜歡跑酷,喜歡命懸一線的感覺。每一次專注於飛躍,他會將全副心思放在思考如何安全落地,於是他就可以忘掉很多事。
少年喜歡塗鴉,喜歡在城市的陰暗角落,進行小小的反叛。每一次他專注於構圖跟思索述說的方式,於是他就可以忘掉很多事。
忘掉高中的期末考,酒吧打工的班表,今晚的泡麵跟白吐司,空無一人的潮濕房間。他討厭房間裡那一面牆。因為壁癌而剝落,千瘡百孔,總會讓他想起,還在孤兒院生活時的那段日子。
想起,被孤兒院院長帶進小房間之前,回頭望向他的,晴萱的臉。
如果要對人描述晴萱,他的青梅竹馬,他的摯友。
他會說,她有一頭很漂亮的金髮。說這話時,他會輕輕的探出手,好像這樣就能碰觸到,那在陽光下散發耀眼光輝的晴萱。
他不會忘記,每當晴萱被院長帶進小房間時,她望著他的空洞眼神。
那雙美麗的眼瞳散發著死亡的氣味。在對他說:救救我。
無聲的尖叫覆蓋掉了所有粗暴的喘息,呻吟。徒留顫慄。
少年無能為力,他只能站在原地,任憑那些尖叫把他擊潰,他不知道孤兒院還有多少人,也曾被院長──那個令人作噁的男人──帶進那個小房間。
他只知道,那無聲的尖叫,是一場爆炸。
把他們全都摧毀殆盡,被夷平為荒蕪。
每當少年走在城市裡,他喜歡在每一面牆,尋找別人留下的痕跡。也許是一個小插圖,一個簽名,或是帶有政治意涵的符碼。他喜歡,透過暗號,跟不知來自何方的人,達成共識的感覺。
他喜歡只有他自己懂的暗示。
就像晴萱望向他的那個眼神。
他不知道晴萱是不是還活著。
他想念晴萱,他希望她還活著,但是他也恐懼她還活著。他害怕再次見到晴萱,那將會是對他最深的譴責,他將直視自己無法守護重要之人的無能。
我是為了保護你而誕生的。
當少年第一次能跟他對話的時候,他是這樣告訴他的。
那一場劇烈的衝擊導致少年的內在生出了另一個保護體。當他被世界傷害,那傢伙就會出來,代替他承受這一切。
那個他。那個,無名的朋友。
比他更堅強,比他更冷酷。
於是能更堅硬的面對這個世界,對傷害狠狠還擊。
起初少年很恐懼。對於這個無名的朋友。少年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終於能接受他的存在,他開始欽佩於他的勇敢。
荒蕪的土壤,久違地長出了盼望。
少年告訴自己,我的人生目標──就是找到孤兒院院長。屆時他會質問他是否還記得自己,是否,對當年做過的事情,有任何一點懊悔──雖然不論他如何回答,他都會讓他毀滅。
院長。你可千萬要活得好好的啊。我會找到你的。等我。
他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勇氣做到。如果軟弱的他做不到,他也相信,那傢伙可以代替他做到。
如果是他,一定可以的。
當這一切結束,他就想將這副身體讓給那傢伙,畢竟,比起自己,他勇敢多了。
他比自己,更值得擁有這一副身體,活下去。
不過,少年知道,以那傢伙的個性,可能會笑著反駁他的提議吧……可能會說,活著這麼麻煩的事,你可不要丟給我……
啊。活著真的好麻煩。
十五歲,不知道殺人的話會不會被判死刑。
會的話,那就死一死。結束這無聊的人生。
夜深人靜。小巷深處,少年邁步走去,準備繼續未完的畫作,他卻看見一個高大的背影,身穿紅夾克,頂著墨綠色髒辮,雙手叉腰,站在那面牆前,似乎是在看他的畫作。
少年覺得有些尷尬,不知道該不該靠近。
那人回過頭看他,再看了看他手裡那袋噴霧罐。
「嘿,這是你畫的?」
「嗯。」少年冷漠的應了一聲,那人卻露出燦爛的笑容。
「好酷喔,你很會畫欸!」
少年愣了一下,從來沒有人這樣稱讚過他。他注意到那人墨鏡鏡片後那笑彎的眼瞳。對方雖然手長腳長的,看起來頗高大,但那有些天真的臉龐,年紀看起來只比自己大一些。是大學生?吃飽沒事到處閒晃是不是啊。
「我可以在旁邊看你畫嗎?」那人滿臉期待。
「你確定?很無聊,沒什麼好看的喔。」
「不會啦。」
「隨便啊,不要干擾到我就好。」
少年淡淡應答,拿起噴霧器,繼續那未完的構圖。
那人還真的安安靜靜的沒打擾他。繪畫途中,少年看見那人始終一臉興致高昂,以崇拜的神情盯著牆面,他就覺得有點好笑。
紅夾克少年一直看到撐不住直打盹,才先行離開。
少年沒有想到的是,隔天,後天,大後天,紅夾克少年總會出現,總是一派爽朗的笑著跟他打招呼,便專注地看他畫畫。
少年總是畫到很晚。那一天,紅夾克少年罕見地對他提問。
「你這麼晚還不回家,爸媽不會擔心嗎?」
「我沒有爸媽。」
「對、對不起。」紅夾克少年有點慌張,愧疚的低下頭。
「沒事啊,幹嘛道歉啊,」少年扯著嘴角看他,「沒爸媽很好啊,我要在外面待多晚都沒人會管我欸。超爽。」
「我也沒有爸爸媽媽。」
少年愣了一下,看見對方落寞的笑容。
「有時候我好希望有人可以罵我,打電話來罵說你這麼晚還不回家搞什麼東西。這樣子。嘿嘿。」
以前,少年不喜歡別人聽說他是孤兒時,臉上露出的憐憫。但是此刻看著對方的落寞神情,他好像有點懂那種感覺了。
那種覺得一個孤兒很可憐的感覺了。
少年並不認為自己是可憐的。
他沒有爸爸媽媽,他也不屑要。
是他們不要他的,為什麼還要想他們啊。曾經在這個世界上有兩個人幹了一砲,所以他現在才會站在這裡。只是因為這樣而已。他為什麼要去找那個精子跟那個卵子是誰的啊。
有夠蠢的欸。
紅夾克少年,依然每天都來看他作畫。
少年對其他人,其實並沒有什麼興趣,也不想知道,眼前這個孤兒有著什麼樣的悲慘身世。
不過紅夾克少年是個愛說話的傢伙。熱情地跟他分享自己的歷史。少年於是得知對方在孤兒院生活很久,後來努力打工上大學,他會流轉在酒吧或舞廳,送貨,就如小蜜蜂勤勞的運送花粉,運送那些人想吸的好東西。
他努力賺錢,想要鹹魚翻身──對方的確是這麼形容的。
不過,看來翻得不怎麼成功。他發現紅夾克少年還是會有餓肚子的時候。肚子飢餓的聲響總是出賣了他。
少年開始有了吃消夜的習慣。
夜晚在那一面牆前,多了肉類罐頭跟泡麵的香氣。只是因為他想吃宵夜罷了,真的,可是一個人吃不完,所以才──
有個廚餘桶在旁邊幫忙也不是壞事。是吧。
少年畫得很慢,他發現自己有點不想將這幅畫完成。
他明明都決定好了,畫完就要出發,就要去找院長的……
那一天。在天空仍然黑暗、再過十分鐘城市便將逐漸甦醒的時刻。
紅夾克少年站在那面牆前,仰望那幅完整的畫作。
那是抽象的線條與色塊,他卻彷彿望見一張顫慄扭曲面容。
「你為什麼要畫這樣的東西啊。」
紅夾克少年將鋁罐可樂遞給他,順口問道。少年伸手接下可樂,食指勾住拉開拉環,仰頭嚥下那有點刺喉的氣泡。
「因為我作惡夢都會夢到。畫下來,可能就不會再夢到了。」
「嗯……可能吧?惡夢會過去的。」紅夾克少年笑著,「我覺得你很厲害欸,很會畫,我就畫不來。」
少年沉默的喝著可樂。
他知道,是時候該對這個孤兒說再見了。
孤兒不需要朋友,不需要對誰留戀或是投入情感,因為沒有誰會真正留在誰的生命之中。
他有點希望,這是一個魔幻時刻。
紅夾克少年永遠是他這幅壁畫,從無到有之間的唯一觀眾,唯一見證者。
只有他見到這一場毀滅。
他跟他一起經歷這場尖叫與爆炸。雖然他並不明白。
「你畫完了,所以……你不會再來了吧?」
「嗯。我還有別的……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兩人都沉默下來。
他看著紅夾克少年緊緊抿著嘴唇,顯得特別孩子氣。滿臉寂寞,眼眶泛紅。
不是吧──這樣就要哭喔,搞得他也有點──
但是他想,紅夾克少年肯定明白的。孤兒知道該如何收尾收得漂亮的。不要哭哭啼啼也不要十八相送,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才是他們該有的風格。
他們不道別。
少年把所有噴漆罐裝進袋子遞給了紅夾克少年。對方有點驚訝地伸手接下。少年忍不住開口問。
「欸,你叫什麼名字。」
「我嗎?」紅夾克少年笑了開來,「我叫李大根啦。」
「你可以找一面牆,就試著畫畫看啊,簽名,我就知道那是你了。」
「嘿嘿,好啊,那就等你來找囉。」
少年輕笑出聲。
「行啊。下次,你也可以來找我啊,壁畫在哪裡,我就在那裡。」
他是來去無聲的風,風一吹過,顏色就抹上了牆。
壁畫是少年留下的暗號,他的路途,他的歷史。當他在城市裡流浪,也許還有人能發現。當他越過無數陌生而冰涼的面孔,當他不斷憶起晴萱的眼神,當他反覆記起院長的臉龐。
也許他還是會做惡夢,他還是會在牆上畫記只有他自己明白的噩夢。
在末尾簽下一個符號,他的名字。平凡。
不過,他希望他可以再次見到紅夾克少年。
少年不喜歡做約定,但是,他希望還有人能找到他。他希望對方能再一次站在他的畫作前,回首對他笑,對他說,我找到你了。
有人見證他的噩夢。有人見證他的掙扎。
好像,也就不那麼孤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