顱魚

顱魚

雪染/Plurk@ilice404


  暖氣排除了冬天的潮濕,飄蕩著消毒藥水味的空氣,凝滯在喉嚨、鼻腔與眼球的乾燥,即使補充水分也無法好好濕潤,有時連浸在唾液中的舌頭也會泛起一股奇異的不適感,可是看著冰冷的雨水在落地窗滑落透明的紋路時,偶爾也會因此感受到莫名其妙的濕潤。


  天倉遊看著食堂窗外無趣的風景,直到神無月零端著餐盤回來才移回視線。菜單每週都有變化,但始終會吃到重複的餐點,固定的咖哩飯倒是吃不膩——對神無月零來說。天倉遊對此沒什麼意見,一邊道謝一邊接過對方遞來的碟子和餐具,反射燈光的勺子倒映出扭曲的臉孔,他們剛才正在討論著——魚,正確來說是屍體,神無月零親手解剖的屍體。


  「請務必看看這些照片。」


  聽說在發現屍體時,零的同事也是這麼對他說的,在天倉遊面前毫無顧忌地展開的幾個視窗中,從不同角度拍攝下一名男子,站在矮椅上、上半身整個埋進魚缸裡自殺的照片。


  這是一副極其詭異的景象,和上吊相反,也和走入海裡自殺不同,說是溺斃,男子甚至安詳地在水中失去意識,但說是安詳就更為異樣。許是因為浸泡在水缸中數日而發脹腐爛導致,男子沉黑的眼睛往左右兩邊移開,眼窩被睜大到極致,混濁眼白露出的範圍比眼珠還多;而那脹大的臉頰和嘴唇則帶上微笑的弧度,浸泡在混雜屍肉的血水裡「笑著」死去。


  無論是接到男子鄰居報案、破門而入的警察,抑或是之後到場檢索的警員們,全都被這恐怖的景象震撼,給身為法醫的零看現場的照片時,與其合作長久、身經百戰的大叔同事也露出無比嚴肅的表情對零那麼說,只是零對這種照片可謂習以為常,在同事問道「很噁心吧?」時也一如既往的說出違心之論。而真正讓零在意的在後面,即是他與屍體單獨會面的事情。


  咕嚕。


  低沉潮濕的聲響倏然傳入耳中,零抬頭看看所有器具沒有任何碰撞,水龍頭一樣沒有扭開,沒有構成那短促聲音的要素。他拉開屍袋的拉鍊,同時注意到屍體頭部下方的手術台濕透了。


  咕嚕。


  稍微移開的視線重新對上屍體的臉,看見照片中微笑的嘴角不知何時拉開成更明顯的笑容,與此同時他注意到那像魚在水中游動的聲音,是從屍體身上發出的「活生生」的聲響,但這怪異的聲音沒制止他繼續驗屍。


  他首先用手電筒照了照其口腔,仍帶著濕潤的腐爛口腔發出陣陣腥臭,泛著粉色的深處似乎看到有別於肉的東西,他移動光的方向檢查。那點點反射光線的叢生點狀物埋入了肌肉,他拿起工具探入屍體的喉嚨,從中刮下一點肉和透明泛黃的凸起點狀物,放大細看之下發現那些是發眼卵,橢圓形的透明卵膜像藥丸般包覆住黃黑的圓點。從在魚缸中浸死的屍體嘴裡發現這些並不出奇,比較意外的是這些卵居然還活著。他發現魚卵遍佈了屍體的呼吸道,恐怕隨水流也根植在死者的眼睛和大腦。


  這麼想到時,他又聽見魚游動的聲響,一下轉動身體、甩尾巴攪動水的聲音,再次從屍體身上傳出,而這次他很確定那不是出自胴體,而是從頭部發出,於是他伸手轉動了屍體的頭。


  他那雙在燈光下泛起棕色的眼眸,直直迎上後腦的「眼睛」,和屍體左右分開的凸起眼珠一樣,在頭顱後側生長的幾隻漆黑「眼睛」渾圓交錯著光線,「炯炯有神」的看著執刀的神無月零。帶點濁白的半透明液體,從分裂頭顱的淡粉「眼眶內」流出,這正是屍體頭部下方濕透的原因。


  到此,即使是神無月零也停止了動作,但比起感到恐懼或逃避,他更是好奇又疑惑的觀察著那些「眼睛」。飄散腥味的沉寂空間,幾秒後再度迴盪起那個聲音,同時「眼睛」也一起往不同方向溜動,他瞬間理解到,游動的魚的真體是什麼——他拍下照片。


  在這異常的證據留影後,他拿起刀子,毫無猶豫地從後腦中央最大的「眼睛」上方割下去,手感有別於以往割開頭皮的點點摩擦感,中途像切開蛋黃般柔軟的破裂感覺,分離的皮膚和眼珠間流出更多混濁濃臭的黏液,窺探其中只看到大小不一的白黃色長條物,以一定的規律和Z狀的型態在泛出神經顏色的液體中彈動,與其說是「幼魚」,更像是生於水中的昆蟲幼蟲。


  「⋯⋯再看得更深也只有大量的『幼魚』而已,死因仍然是自殺溺斃。」


  長串的敘述和真實的照片令天倉遊更輕易想像到當時的情景。他盛起一口白飯,那些魚卵彷彿從碟子的表面活生生浮現出來,原先淡味的咖哩也漸漸散發出想像中的腥臭,他若無其事地繼續咀嚼著,任由食團帶走舌上的濕潤,雙眼仍透過飄浮視窗的空隙對上泛棕的眼眸。再度慶幸他們坐在附近沒什麼人的角落,正因如此神無月零才會大膽述說。


  「完全找不到屍體變成這樣的原因?」


  吞下食物後遊問道,零點了點頭,一直掛著微笑的臉也帶上幾分認真。


  「然後,在同事搜索死者的房間時找到一本手帳,每頁都寫上了日期,以內容來看是養魚的記錄。從死者買下魚開始寫的,發現越接近他自殺的日期,字跡就越潦草和簡短,直到那天只寫了⋯⋯」


  顯現覆疊在前個視窗的照片上是最後一天記錄的正面,極其潦草而巨大的狂亂字跡跨過相連的兩頁,展露出明確的意欲:


  『我想在腦裡養魚,

     真幸福。』


  在零低沉的話語下,意思越發清晰的文字像細長而扭曲的魚尾,拖長的筆墨下半身最終沉入了長方形的透明水缸裡,彷若燦爛盛放的煙花般植入了幸福的頭顱。


  「⋯⋯所以他才笑著嗎。」


  遊有些恍惚的神色裡,呼出喃喃自語般無疾而終的嘆息,於角落的安靜空間依然清晰可聞。零靜靜看著遊的臉幾秒,像突然明白了什麼,更似是釋懷般露出溫柔的微笑,視窗在同時全數收起。


  「醫生和我有同樣的想法呢。」


  在異常的地方不約而同地出現共同的想法,這是他們成為親友的最大原因。


  天倉遊將最後一口飯放進嘴裡,隨後喝下咖啡濕潤口腔,淺玫紅的眼眸不經意瞄向落地窗,透明的水滴接連延伸出更長的軀體。他放下杯子的同時,零也摺疊剛擦完嘴的紙巾,端起杯子時晃蕩的液體比魚游動的聲音更輕靈,零的嗓音在喉頭滑動後更深沉。


  「可是,那個水缸裡的魚,只有死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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