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時

韶時

H.L


人云光陰似箭、歲月如梭,青絲轉瞬成雪。

可我想執子之手、韶華與共,讓每一天都像上元花燈璀璨生輝,每一朵落英都惦記著我們的歲歲與年年,每一聲笑,都織成繞樑餘音。

曲終,人不散。



「當歸二兩、川芎二兩、白芍五錢、菟絲子三錢……」

長指撥弄算盤,玉珠琅琅,薰染藥香的眉宇英氣俊挺,另一手沒閒著,振筆疾書紀錄出售品項。歲末天寒,需藥膳進補和治療風寒的人增多,藥鋪每天都絡繹不絕,甲工作的蘇家藥鋪身為京城數一數二的老字號,自然不例外。

身穿煙紅衣袍、算盤不離身,甲接管藥鋪才幾個月時間,面對刁蠻客人或大排長龍的忙碌場面也能氣定神閒,十分有老掌櫃的架勢。

他從以前還在流浪時就常遙望著興隆的店舖,想著要是坐上這個位子該有多威風,終於如願以償。

「少爺!」

藥童見那尊貴身影立刻放下手邊工作行禮,青衫男子頷首,逕自入內。在城中無人不曉這位清冷公子,一眾識相地自動讓路。

蘇大公子兼新任禮部尚書分明沒開口說半個字,蘇掌櫃卻心領神會放下算盤,隨其進入簾幕後。少了外人干擾,乙欺身,一使力就將甲打橫抱起,放上已在後門等著的坐騎。

掌櫃大人思緒原還停留在估算毛利,回神才發現自己「被曠職」了。

「你又在演哪齣啊!」

「光天化日下闖進鋪子將掌櫃劫走,我都不知蘇大少有這等嗜好。」

一路上甲不停拍打乙握著韁繩的手抗議,「再不說我就下馬!」

乙總算打破沉默,清冷嗓音撫平他的躁動。


「老地方。」



新年未至,街市還沒出現燈節的布置,但馬蹄踏過磚路的規律達達聲伴隨著熟悉景色,輪轉回數年前。

他們從小到大喜歡吃的館子、喜歡逛的店舖,哪一年甲在哪裡買了禮物要給乙驚喜、又是哪個夏天一齊在街上為賣藝人喝采,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彼此年少的身影穿梭其中。

無憂無慮,純粹簡單。

乙想追上,可他們轉眼即消失。

「怎麼啦?」甲眨眼。

「……無事。」乙拉動韁繩,「走,去下一個地方。」


他們的緣分始於街市,混亂與欺騙應是不太美好的開端,卻譜出新奇多彩的篇章,至今仍未停歇。金枝玉葉的大少爺沒有和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成親,而是喚當年撿回家的小痞子「夫人」,像極了說書人口中的情節。

甲望著飄落的銀白,思起那年賞梅途中偶遇的算命先生。

緣字甚妙。

卜卦的結果他倆銘記著。腰間的同心結即使因日久而有些許褪色,承諾卻赤紅如燭如血,焰花搖曳在心頭,燃著源源不絕的暖意。


梅林枝頭無葉,或含苞或不畏寒冷怒放,已能見往年盛況的六七分。將馬栓在樹旁,兩人步行林間,乙專心賞梅,而走在其後的甲也相當專注,專注看他。

自初生承載安康祈願的紋面、髮色讓人聯想倒映藍天白雲的光鏡碧湖、講不出動聽情話卻會溫柔喚他的口……和那隻向小賊伸出寬容善意的手。

能和他不只是萍水相逢,得要多大的福分?

「甲。」

驀然回首讓甲呆愣片刻,許久沒有這作賊心虛般的慌張感了,「嗯?」

乙牽起他的手。打從他入府,乙向來捨不得讓他做太過粗重的活,更多時候是洗筆磨墨、翻閱書卷,三年前變作整理藥材與撥弄算珠,沒有太多操勞的痕跡,如同他要強的個性,外人看不出過去浸漬過多少愁苦怨嘆、有過多少裂痕。

其實他們很像。

將其髮帶解開,絳絲披散,紅墨潑灑於白紙,遠勝宮燈明燁。

越是身處九重宮闕,越覺寒冷——越渴望光與熱。


「逃跑吧。」


三個字從不苟言笑的他口中說出,隆重無比。

跟著他就會有種溫暖可靠的歸屬感,他們可以浪跡天涯、四海為家,杜絕所有猜忌與惡意,只要好好生活、好好呼吸。

好好地,做回甲與乙。

甲凝視著約好要共度餘生的他,應得果斷乾脆。

「好啊。」

「誰叫我喜歡你。」

沉浸在萬里青空與熾熱夕霞的絕麗,他表露最真摯的心聲。

因為喜歡,所以陪著他任性,因為太喜歡了,所以想要獨佔整片景色。

戀人的坦率讓乙的心口湧泉般熱燙奔騰。

「……難得夫人如此熱情,為夫也該有所表示。」

他再次將戀人打橫抱起,旋轉幾圈,青紅與雪花一齊飄舞,畫出夢幻的弧。擔心地滑的甲摟緊乙,與他臉貼臉,「哎危險!放我下去!你今天是吃錯藥啦蘇祤蘇公子——」


梅林的霜白韶光,再添筆薄紅。



一輪月,一雙影,一張桐木琴。


甲向客棧要了把琴,指定要大少爺表演。見識過甲在這方面有多缺乏慧根,乙早就放棄逼他學習,只是甲經常舊事重提、調侃自己為滿足大少爺吃過多少苦。

乙也不惱,和心上人每日拌嘴互相挖苦已成生活密不可分的一隅。含笑吐槽對方把琴弦彈得比鐵鋸還刺耳後,乙歛起輕浮,撥弦試音。

久違。

好多年少時習以為常的事,成年後,不知不覺銷聲匿跡。

手指一觸及琴弦,腦海便喚醒繁複指法,托撥勾抹,彈指間音律悠悠流淌。

梅前月下奏琴輕歌,幽而不寂。


十六歲的琴,是天真不羈,是爛漫寫意的少年遊。

二十五歲的琴,有些倦乏了,可絕不蹣跚踉蹌。昂首是士大夫的驕傲,垂眸是公子的思歸,琴音裡,他無所遁形。

古琴音沉不及琵琶活潑,少時不識愁滋味,今朝舉杯飲盡廣寒淒清的飄渺,嚥下世道的酸甜苦辣,如痴如醉。聽懂了,卻念起懵懂的自己。


曲歇,甲張臂環住男人的腰。

今夜玉盤同那年元宵清晰,溫情化作融燭炙熱,耳鬢廝磨輾轉變為相擁,勾住頸脖的手收緊幾分,濕軟唇瓣含住耳垂時乙明顯縮了下,只在愛人面前流露的羞澀猶似冰天雪地中的雲錦硃砂梅。

乙按住甲撩撥他髮絲的手,摸索到冰涼觸感。他在乙冠禮時所贈的玉鐲。

「你還戴著。」

「……當然。」

未曾直言自己討厭玉器,甲明瞭,那漂亮乾淨的石頭本身並沒有任何錯,他否定的是那有著瑕疵的童年。

臉上的傷是唾棄年幼的他的人所烙下的,手上的鐲改寫他人生的人贈與的,現在的他終於能正視過去、把握當下,並勇往直前面對未來,乙絕對功不可沒。

乙捲起袖子,優美手腕上綁著一圈紅繩,冷俊眉眼間展現赤子的可愛淘氣。

「心有靈犀?」

甲早已忍無可忍,伸手毫不留情扯下少爺的衣袍。


青袍下的手臂肌膚白皙滑嫩,甲先是碎吻,後張口留下調皮的獨佔印記。像小時候搶食,這人他啃去了,其他人休想再靠近。

「笨狗,」乙將遮蔽甲大半臉的繃帶解開,沉聲威脅,「本官得讓你懂得禮教才行。」

褪去衣衫、粉碎枷鎖,宮商角徵羽織就了〈歸去來〉、〈意難忘〉,斜風狂雨墜碎紅無數,雪意瀟瀟隨歌浸月,他們在擁抱與纏綿中回憶著逝去的春秋,那條終焉名為時間的江流,每分每秒都是能穿石的水珠,刻畫著難忘良宵。


此刻他的唇不消向聖上奏報,只消專注愛憐;他的手毋須清點銀兩,只要與他十指緊扣。

宛若寺中洪鐘在心間震撼、迴盪,次次撞擊讓甲舒爽又貪戀不已;他以吻愛憐灌溉,九年前埋下的情根深植入骨,綻放綺麗嫣紅。淚光模糊視線,卻未能使他轉睛。

眼前的一切都是自己被深深愛著的證據。

被愛的人,才有足夠的力氣給予回應。


不羨鴛鴦亦不羨仙,他與他的韶時耀眼奪目,獨一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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