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時沒有聲音
夕語 by 深月黃昏把巷口染成橘色。
夕語拖著書包,鞋底擦過柏油,發出薄薄的沙聲。風順著屋牆繞進來,捲起便利商店塑膠袋的邊角,飄了兩步,又落下。遠處有人在練籃球,籃框的鐵圈碰撞空心的聲音,清脆,穿過晚餐前的空檔。
家在四樓。沒有電梯,樓梯間貼著舊海報,邊角翹起。每往上一層,晚飯的味道就少一點;走到家門口時,空氣變得乾淨,只有清潔劑殘留的冷香。
他掏出鑰匙,停一下。鑰匙在掌心微熱,掌心在心裡更熱。他習慣在門外聽一會兒,確認屋內沒有交談,也沒有笑聲,再旋開門把。
玄關的燈光偏白。鞋櫃上擺著一疊保險的型錄,是母親出門前留下的。桌上有父親的筆電,蓋著,電源燈一閃一滅。牆邊的落地扇轉動,帶起紙張輕微振動。家,是能休息的地方,也是需要時刻提醒自己「不要打擾他人」的空間。
他將書包靠椅背,動作慢,盡量不碰撞任何東西。水龍頭打開一條細線,手背在冷水裡停很久。直到指尖感到冰涼,心便安穩了一些。
客廳裡電視開著無聲字幕,新聞主播的口型開合,字幕拖著延遲的白色尾巴。父母還沒回來。牆上的時鐘走時穩定,秒針不緊不慢——嗒、嗒、嗒。他一下一下地數著,思緒如斷了線的氣球飄遠。他想到,當電池漸漸沒電,再準的時鐘也終有一天會慢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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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陽台,把洗好的體育服撥在曬衣架上。天空被切成一格一格的金色,他抬頭時,喉嚨乾得出奇。有人在隔壁陽台晾橘子皮,風一吹,微微的柑橘香穿過欄杆,停在他的臉邊。那是一種乾爽的味道,說不上甜,卻很清楚。
瞬間,夕語的動作停滯,胸口彷彿被什麼輕按了一下。香氣緩緩貼上肌膚,暖得似有什麼正慢慢靠過來。他想起電視劇裡的擁抱,手臂輕輕環上肩膀的方式——不急、不重,只是把人留在身邊。
他沒有試過,只能靠這股溫柔的氣味去猜。大概、也許,就是像這樣吧——靠近時沒有聲音,溫度慢慢往身上靠,不會勒緊,也不會躲開。
彷彿有人用很輕的力氣把他留住。
不確定,卻也不想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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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鎖聲在七點過後響起。父親先進門,鞋跟在地板上點了兩下,去書房。母親晚一點,邊講電話邊收拾包包,唇彩顏色淡,說話快,笑聲短。餐桌上有外帶的拉麵與小菜,塑膠袋綁得整齊。
「自己先吃,別等。」母親朝他點頭,手已經翻到下一張客戶名單。
「功課做完,十點前睡。」父親進房前只留下一句。門合上,空氣又輕了些。
夕語坐在餐桌旁,撕開筷子的紙套。筷子在手裡有一種乾燥的觸感,他喜歡。拉麵的熱氣往上冒,霧氣蒸得雙眼發熱。他舀了一口,味道十分清淡,鹹度在遠處。他用力嚼叉燒,藉著牙齒碰撞的聲音確認自己正在吃晚餐。
他抬眼,對著空椅子笑了一下,那張椅子什麼也沒回應。沒來由地,他忽然有點想哭,可眼眶似乎還沒有學會那個指令。這是練習——微笑要自然,幅度小,不能讓人看出勉強。隔天在學校,他也用一樣的表情面對老師、同學、清潔阿姨。他做得很熟練,連自己都感覺不出破綻。
有一次,他忘了帶便當。午休鈴響,同學掀開便當蓋,蒸氣讓教室暖了起來。醬油、咖哩、炸雞香混在空氣裡,他翻了一下書包,動作很輕很慢,翻找著並不存在的東西。
「你沒帶喔?」後排同學探頭。
夕語笑著搖搖頭:「吃過了。」那抹笑淡極了,自然得彷彿他真的早就吃飽。
「要不要拿點白飯?」清潔阿姨推著拖把經過,見他桌面空空,停下腳步,蹙起眉,滿臉關切。
「沒關係。」他再次笑了笑。
下午第一堂課時,空空的肚子開始抗議,他將課本立起來當遮擋,假裝在讀書。聽見自己的胃發出的聲音,他卻突然安下心來——身體還在提醒自己,他還活著。不要被看見就好;不要麻煩別人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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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寫聯絡簿,夕語寫到「希望這週末一起去河堤。」他讓那行字停在最後一格,複寫兩遍,筆畫有力、字跡清晰,應該能被看見。夜裡他把聯絡簿放在餐桌正中央,還特地把桌燈調亮、調整了方向,盡可能確保打光完美。
週末來了又去。聯絡簿被移回書包,沒有筆跡,也沒有便條。那一晚之後,他不敢再去移動那盞燈。他抬手正要調整燈頭,卻又猛地停下,彷彿燙到似地抽回手,退後一步。心底某處安靜地往內陷下,沒有聲響,連自己都難以察覺。
小學四年級的冬天,學校辦了運動會。夕語跑了第二名,獎狀油墨還未乾就放進透明夾裡,沿路貼著胸口。放學後他從巷口開始小跑,額頭沁著汗珠,呼吸很輕很淺。他站在家門口,一次就成功將鑰匙插進去,門開了。
玄關的燈照在地上,黃白一片。桌上有母親的便條:「晚點回,不用等。」他把獎狀立在餐桌,對準門的位置,退後幾步,擺設藝術品似的,一邊欣賞、一邊調整角度。他學著新聞裡運動員的姿勢比出手勢,搭配勝利的微笑,片刻,又覺得太過幼稚,將其收起。那晚,他將獎狀夾在書櫃最內層,背面朝外。第二天同學問為什麼不貼在牆上,他笑著說怕沾灰。說完,他覺得這理由不錯,以後可以一直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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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偶爾會問:「還好嗎?」多半在睡前,門縫拉開一指寬。
「嗯。」他總是本能地點頭。
那句「還好嗎」僅三字,問完,門就闔上了;如例行公事一般,甚至不等他真正回應。走廊的燈光沿著門縫流走,如一條極細的河。他聽到父親的腳步聲遠去,呼吸放慢,胸口的空洞擴大,不冷不熱,只是倦。那條細細的河在黑暗中將他越推越遠。
夕語從沒學會撒嬌。他學會先把情緒拆開、摺好、放進抽屜,再關上、鎖好,鑰匙不知道丟到哪去了。偶爾,他感覺手心會癢、會疼,彷彿還緊握著那鑰匙——但他從來不翻找。開學、考試、班遊、回家,他的每一個轉身都很安靜。老師說他懂事,親戚誇他貼心,鄰居說這孩子乖巧。這些讚美彷彿在手背上蓋個章,濕涼的觸感過一陣就消,只留下模糊的印子。他知道那不等於被看見,但能省事——省去解釋,省去麻煩別人。
有時他會站在陽台,手扶著欄杆。冬天的寒風刺骨,將指節吹白,風裡有遠處餐廳的油煙、機車的廢氣、清潔劑的涼意。氣味混在一起,沒有哪一種特別突出,但每一種都能輕易分辨。他就這麽在冰冷的夜風裡呼吸,彷彿在對自己做點簡單的確認——嗯,還活著。
隔壁又有人留了橘子皮在窗邊,乾掉時顏色更深,邊緣微捲。那股淡淡的酸香——尾韻帶點苦——穿過鐵欄,停在他的喉間。那一刻他突然想,如果有人把這種味道放在他的衣領上,或許回家就不那麼困難了。
他從小就懂得替別人著想。家裡需要安靜,他就盡量不發出聲音;父母需要放心,他就把成績維持在安全的範圍,運動保持在同儕間足夠被誇獎的程度。回到房裡,他把鬧鐘調到清晨六點,偷一段自己的時間。這段時間用來做作業、練投球、看影集——又或者什麼都不做。
夕語最喜歡的其實是鬧鐘前那一小段黎明——天色還沒真正亮,屋瓦與電線的邊緣先浮出一圈淡淡的藍,空氣帶著洗衣粉與露水的清味;街道幾乎沒有聲音,比夜裡更安靜,卻比白天寬容。那時候,他覺得世界正在慢慢張開,沒有催促,也不需要表現。
窗外天色漸亮,他聽見樓下晨運的收音機播老歌,旋律穩定、歌詞簡單。他跟著默念,沒有出聲,只有舌頭在口腔裡微動,唇瓣無聲的張合。
心事在那個時候最輕,似被一條弧線托住——輕,遠,彷彿與自己無關。過一會兒,他把窗關上,回過身,拉緊書包肩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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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除夕,家人終於坐在同一張桌子。電視正播跨年節目,主持人聲音熱切,年菜擺得端正,滿桌豐盛。母親問:「好吃嗎?」
「好吃。」聽見這個問題,夕語臉上的笑彷彿觸發了開關似地自動綻放,燦爛,毫無破綻,他脫口而出的答案亦如是。舌頭並未接收到多少甜味,但眼前確確實實地感覺到了光。有一瞬間,他真的相信自己很幸福。
筷子在碗邊碰出清聲,他補上一句:「謝謝。」
父親夾了一塊魚肉給他,說:「長大了。」
他低頭,把魚肉切成整齊的小塊,仔細挑出刺後,逐一送入口中。味道在很遠的地方散開,他嚼得更用力——儘管靠近魚肚的部位有些軟爛——彷彿牙齒的碰撞能夠縮短味蕾與味道之間的距離。咀嚼時,他面上仍帶著綜藝節目中藝人享受美食的神情,稱得上惟妙惟肖。吞嚥時,他看見母親在看手機訊息,父親則拿起遙控器。螢幕上,有巨大的倒數字樣。
他忽然明白,自己在家裡擁有的位置,似乎與餐桌上的筷架無異——需要時他都在,並不是缺他不可,卻也沒有重要到會被討論。他把這個理解折好,收進抽屜,合上,鎖好,收起鑰匙。門在記憶裡輕輕關上,沒有聲音。
夜深了,房裡,夕語關上燈,靜靜地坐在床邊,等眼睛把黑摸熟。窗簾縫隙間漏進來的街燈,光影切在牆上,成一個斜斜的三角。他盯著那個角,想到明天的作業、體育課、還有聯絡簿最後空著的一格。他知道自己又會寫上一句話,寫完再刪掉。
手心還留著鑰匙的形狀——不是家門那把——冰的、硬的,硌得他手心發白,卻令他安心。他慢慢躺下,耳朵貼著枕頭,聽見血流過身體,低低的、規律的聲音。那聲音告訴他:
再忍一忍。
再長大一點。
總有一天,門會為你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