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鬱麗似凋花
恬楔子
這肯定是一個迷惘的故事。少年篤定。不是悲哀,是迷惘。
幼小跟著父親離鄉背井,成長只為了侍奉,工作與快樂的界線變得模糊而不被允許,真實被謊言包裹成一簇又一簇的花,時常連他都分不清虛實,然而他又明白用虛假培育的花苞是不可能結果的。
因此這是一個迷惘的故事。
自始至終都是。
迷惘中他遺失自己再孤獨地找回,丟失後去蛻變成更適合待在對方身邊的模樣,回過神來他已經過了被稱作青年的年歲。
他的世界繞著唯一的真實運轉,他卻覺得自己是個寂寥的謊,只剩他一人在築那個被捏造的,被稱作保護者的夢。
於是偶爾,他覺得自己萬分可笑。
「或許,你該學著放肆,尼諾。」
我嗎?
「沒錯,你該學著放肆,別總是瞻前顧後的。」
你就是這樣才會一如往常容易被捲入事件。
「你想太多了。」
這是謹慎。
這些話他通通沒有說出口。
他看著對面的金色腦袋下滑、下滑,像片葉子安穩地飄落地面。
尼諾思索他的話,依舊迷惘,就像他年少時想的,這是一個迷惘的故事。
青春已離他遠去,他必須盡早下定決心,那個從以前到現在的問題,他該釐清頭緒。
他的指尖敲著桌面--他要為無止盡的迷惘畫上句點了。
〈15、16、17〉
第二次的高中生活假而不虛。
每天照表操課,把學過的東西再學一次,對尼諾而言也不是難事,只是有些枯燥。書本上的數學習題他振筆疾書地寫著,視線投注的目的地卻是前方不斷點頭的金色腦袋。
王子肯定睡著了,因為他不太擅長聽課。尼諾忍不住笑出來。
隔壁同學的筆轉了漂亮的一圈,春風吹進教室,下課鐘響。
「吉恩,下課了。」他拍拍對方的肩膀。啊,太瘦了,摸到了一把骨頭似的。尼諾有時候會忘記自己的身分,當他沉淪得太深,他會忘記自己二十五歲,而對方十五歲。十五歲的少年,轉為男人以前也終究是個男孩,他正經歷著王子蛻變成男人的過程,這怎能不讓人感到歡喜呢?
「啊……嗯、吃午餐……」吉恩揉揉自己惺忪的雙眼,伸懶腰的樣子像是隻貪睡的貓。最近吉恩變得很易睏,睡多少也睡不夠,隨口就抱怨起晚上被成長痛給痛醒的事,這些他都一句不漏地轉述給父親,再由父親轉達給國王。
「你不會嗎?成長痛?」家教良好的吉恩總是在確實吞嚥食物後才開口說話,尼諾聽父親說朱蕾夫人在家教方面管教甚嚴。
兩人的午餐是朱蕾做的總匯三明治。
自從兩人熟識以後,朱蕾三不五時會多做一些午餐給總是吃小吃部麵包充飢的尼諾,朱蕾的溫柔也透過眼睛遺傳給吉恩,他們相似的還有睞人的眼神,尼諾難以對那樣清澈的藍眼珠說謊,像有一潭湛青的海在他的眼眶裡流淌般。他多次想要為那雙藍眼睛傾盡一切真相,不過他知道那將是自私的解脫,想變成單純的朋友關係而毀了父親跟老爺建立的所有--他不可能這麼做。
「我的發育期來得比較早,那時候的痛已經忘記了。」尼諾道出早就準備好的說詞。有時他會想,隱瞞跟說謊的差距是什麼?大部分時候他說的話融合虛與實,譬如他是真的忘記十年前生長痛的痛楚了。
倘若他真心把吉恩當作朋友,這樣是可行的嗎?會僭越了嗎?還是他該安分守己,並在高中畢業以後悄悄消失在吉恩的視線中呢?愈想愈糊塗,他想喝點酒,就算不能解決問題,但好歹能澆愁。
「真想喝酒……」
「我們還要等好長一陣子呢,等成年我們再一起去買酒吧。」吉恩淡淡地說著,並咬下一口三明治。
春風還在徐徐吹拂,拉起的白紗窗簾如波浪舞動,十五歲是還憧憬著成為大人的年紀。
撇除掉迷惘的多數時間,尼諾還是很高興可以跟吉恩一起度過吉恩的青春歲月,他同時身兼保護者跟兄長,以及朋友的角色,盡量讓自己趨近十五歲的思考模式,才發現就算用二十五歲的想法去應對吉恩也沒有問題,到底是自己毫無長進,還是吉恩比起同齡成熟許多,尼諾情願相信後者。
他引薦他自己喜歡的音樂,以攝影社的名義拍了無數張照片、出於私心教吉恩辨認重型機車的型號,尼諾試著回想自己的十五歲,大概沒有跟吉恩在一起的這段時光來的快樂--晴時偶爾翹課在學校遊蕩、雨時跟同樣沒帶傘的吉恩跑在街上、期待週末、討厭考試、談論女孩子……不不不,王子現在談戀愛還是稍嫌太早了。
尼諾選擇性忽略自己的第一任女朋友也是高中交到的事實。
「……諾、尼諾!」年幼的蘿塔揪著尼諾的衣角喊著,他猛然回神,想起自己正在跟奧塔斯一家於公園野餐,居然想事情想到出神,太失職了。朱蕾夫人跟奧塔斯先生去散步,吉恩因為猜拳猜輸了而負責跑腿買飲料,只剩他跟小公主在涼亭乘涼。他跟蘿塔經過高一的認識,而今高二的暑假已不再有隔閡,單獨相處也不覺得尷尬,更可以說相處的很好。
眼前,小公主鼓起了腮幫子,瞇起原本渾圓的大眼睛,看起來真的生氣了。
「對不起,蘿塔剛剛說了什麼,可以再說一次嗎?」
「就是啊,尼諾你剛剛又露出很奇怪的表情了!」
「是嗎?」尼諾深怕自己哪邊露了餡,一瞬間變得如履薄冰。「又?奇怪的表情?」
「對啊!所以媽媽才會擔心你!我也會擔心!哥哥的話……他有點遲鈍,沒有發現吧。」蘿塔露出「真是拿他沒辦法」的表情,那張童稚的臉龐因為裝作成熟而更加可愛。
「……抱歉,讓妳們擔心了。」
「媽媽說,如果有哪裡需要幫忙,都可以跟我們說,因為尼諾是我們很重要的人喔!」
「我……很重要?」
「嗯!」蘿塔牽起的嘴角萬分炫目,讓四周的陽光黯淡,正值盛夏光年的公園都因那笑容為之失色。尼諾險些無法直視那樣率真的笑容,同時感到受寵若驚,原來自已在奧塔斯一家人眼中是「很重要」的存在嗎?他是身負重任來到奧塔斯家人的身邊,是工作也是父親給他的期許,這份工作非但給了他遺失的青春快樂,還讓他得到了各式各樣的溫情,父親是知道這些,才指派這個工作給自己的嗎?不只是因為年齡相近,可能父親知道自己曾經憧憬平凡的幸福。尼諾不禁思索起這些問題。
「而且啊,蘿塔長大要當尼諾的新娘子!」
此話一出,尼諾的心情可不是受寵若驚可以形容,不過又因為自己被蘿塔喜歡而光榮。
他蹲下身子,與蘿塔平視,慎重地開口:「那樣是不行的喔。」
尼諾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如何,他害怕傷害蘿塔的感情,然而他也必須以最溫柔態度去承接對方的好感,他並不把蘿塔的話當作兒戲。
「……」蘿塔眨了眨眼,不似孩子哭鬧,奧塔斯家的孩子都出人意料的沉穩,她說:「蘿塔知道了。」
「雖然不能跟蘿塔結婚,但我很喜歡蘿塔喔!」
「嗯!我也很喜歡尼諾!嘿嘿!」
此時吉恩一邊用手背擦過額頭的汗,一邊抱著飲料走到涼亭,看著自己的妹妹跟好友相視而笑露出一頭霧水的表情。
「你們在聊什麼?」吉恩邊問著,邊把瓶裝的巧克力奶茶遞給尼諾,草莓牛奶遞給蘿塔。
「是我跟尼諾的秘密!才不告訴哥哥呢!」蘿塔搶先尼諾回應吉恩,兩人又相視而笑。
「是啊,是秘密呢。」尼諾輕拍蘿塔的頭,金黃色的頭髮蓬鬆柔軟,就如這個午後的氛圍一樣。
奧塔斯夫妻走近,蘿塔興奮的跑向前,吉恩正值有些苦澀的青春期,於是只對蘿塔喊著要他注意步伐。
尼諾對於面前的光景有些入迷,然而最主要,還是對王子本身感到著迷,戴著平框眼鏡的吉恩、跟肉眼所見的吉恩、還有鏡頭底下的吉恩皆是不同的樣子。拍出的照片中,完整不了此人萬分之一的風采。這天暑氣逼人,尼諾眼見著吉恩臉緣的汗珠即將墜落,舉例來說,他要如何把那滴汗水完整呈現給國王呢?這是不可能的,甚至,是可惜的,卻又是可慶的,因為那將由他所獨佔--對方的視線對上他的,尼諾心頭一震,表情卻若無其事地開口。
「……暑假作業做得如何?」
「啊--一般般?」
「這算什麼答案啊。」尼諾失笑。「時間過得很快,升高二的暑假一下子就過去囉,吉恩。」
「老氣橫秋的。」
「我可沒有騙你喔,真的很快。」這句話沒有任何的欺騙,他在心中補充道。尼諾有感歲月的流逝,巴頓的生活與彼時在多咓的生活有些差距,但這些年來他也已經習慣了。朱蕾嫁給奧塔斯,生了王子與小公主,如今吉恩高中入學一年有餘,這些變化都默默地被他銘刻於回憶,他有不甘願過嗎?或許有過,只是在不知不覺中得到的比他失去的多太多,因此他不曾後悔過--是的,即使在看到父親跟著奧塔斯夫婦所搭乘的火車一同墜落山谷,他亦未曾感到後悔。
當悲劇發生,他想做的是重新定義悲傷。尼諾的人生經歷許多風雨,第一次經歷喪親,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母親離去時他還太幼小沒有多餘的感覺,而今他看著父親的遺體被放在棺材裡,然後火化,他將灰燼撒向大海。
漂泊。
飛散。
永別。
那個悲劇的夜晚他受命回收父親遺落的相機,離開他與父親共住的家以前,他回望了一眼,瞬間領悟到他的悲傷是無人可以訴說的,因而蒼涼的笑了。
跨上重機,他急速驅車前往目的地,只要在上學以前回到學校即可,意即--悲傷能迴盪於心的唯有這個晚上,明天開始,他要做為任務的繼承者,以及支撐吉恩的存在活下去。
眼淚遲來的滑落於全罩式安全帽底下,他僅允許自己掉淚,若是痛哭失聲安全帽會起霧,同時他的視線也會被起霧的安全帽影響,他將無法在預計的時間內抵達現場。
時間各方面而言都太少了。
這是第一次,青春倏地與他拉開距離,或是該說他倏地把青春拋在身後。
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尋著父親遺落的照相機,外觀毀損的不嚴重,不過連測試都不需要他就知道肯定不能用了,什麼都亂了套。
從這天開始,他不能再享受那些青春的美好,而是要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地當個全方位的守護者,不能再有輕慢的念頭,想著他可能、還是可以淺嘗與奧塔斯兄妹相處的歡愉,他該專心之至地當喪親後的兄妹的支柱。
但是呢,誰能作為他的支柱呢?最殘忍的是,尼諾還得裝作沒意識到這個使他迷惘不已的問題。
事件過後他第一次見到吉恩,他知道他們都有些改變,然而兩人避而不談。他按照劇本走著,說他從新聞上看到了罹難者的名單,好在他不需要出演悲傷,那是真心真意的。
他看著親愛的王子那張有點憔悴的面容卻無能為力,他雖說比吉恩年長,生命歷練也不比吉恩多上哪去--現在他們都要靠自己了。
午餐時刻,吉恩跟尼諾買好了午餐便往人煙罕至的校園角落去。
啊啊,他們再也吃不到由母親親手製作的便當了。尼諾沒有感受過母親所帶來的親情,因此朱蕾的愛堪比初次沐浴的暖陽,只是往後也不復存在了。
他們不發一語,不似沉浸悲傷只若放空此時此刻的所有情緒。
「你在想什麼?」
「我也想問你這個問題。」
「我什麼也沒想,不知道該怎麼辦。」吉恩眼神平靜,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模樣讓尼諾更沒法探清吉恩的想法。
是啊,他跟吉恩都同樣難以捉摸,因為各有心事的人是無法心意相通的。
「想哭的話,你有資格哭,吉恩。」
「我哭不出來。」吉恩呢喃,重申一次:「我哭不出來。」
吉恩絕對不是冷血的人,像蘿塔說的,他是有點遲鈍,但那不是無情。他全部的情緒都掐在咽喉、或是被鎖在眼眶,王子眼裡寧靜的海不見波濤,槁木死灰。
淤積在吉恩心中的情緒如不早日潰堤,崩潰的情緒會壓垮自己跟年幼的蘿塔,吉恩是知道的,因此他的話語像是卑微的呼救。
「你想哭嗎?」
「……想。」
尼諾湊近,他看到對方那雙藍眼睛睜大,然後接納自己。
那是因為現在他也很脆弱。尼諾想著。他會做出這個舉動,是因為他們兩個都很脆弱。
他吻了他。
那是他最後的輕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