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路末端
其實吧,就算是像他們現在這樣,好似要好,或者曖昧,及川徹不喜歡岩泉一的地方還是有很多。
這些他從沒講過。也因他一直以來都將自己的喜惡藏得很好,因此從來就無人知曉。雖說他倆是一塊長大,但及川其實從小的時候就不怎麼喜歡岩泉,那感覺說是討厭倒還算不上,他想,或許是因為小岩線條剛硬的面目,或者是因為他鏗鏘有力的聲嗓,所以及川小的時候其實有點怕他。
他怕他,所以不知道能拿他怎麼辦,偏偏他們住得很近,彼此的母親又很要好,他就不得不對他好。然而那種好是很表面的,他可以對他笑,笑得諂媚,笑得討好,但從來就不交付真心。反正他想大抵他們長大後就不會再有交集,撐過這段時間就好,他也剛好很擅長做這種事。結果殊不知,他們又一塊上了中學,甚至升上了同一間高中,打了幾場風風光光的比賽,在青春路上繞了幾圈,踩遍泥濘,看過雨,也等過天晴,至始至終,他們都還是一起。
而他終究也還是糊里糊塗地栽了真心。
小的時候,他們總會一塊拉著手回家。那是來自於母親們灌輸的一種概念,或是某種大人們的私心。因此過馬路的時候,或是及川紅著鼻子看起來快哭的時候,岩泉總會主動靠過來,牽住他的手。那是小時候的及川少數覺得岩泉有些溫柔的時候,好像即使他仍然眉目剛硬,說起話來依舊有力,但他手心裡的溫度總能稍微軟化一些及川對岩泉的感覺。
這事當然持續得不久,因為很快地他們就長大了。岩泉不會再牽他的手,即便及川要求,他們也不會再拉手。
及川一直覺得他跟岩泉之間的關係很特別。因為他們認識得很久,見過彼此最風光和最愚蠢的模樣,有的時候,他甚至不用回頭看,光聽腳步聲就能辨別來的人是岩泉。他覺得他們之間,若光以喜歡來形容會太過平凡,稱之為愛則又太過慎重。因為他們畢竟太年輕,承擔不起愛這個字。
於是這之上,那之下,他們便什麼都不是。既合不成,又離不開,拉扯了許久,也始終沒找出任何答案。
——
後來,他們又開始牽手了,只不過不是在馬路邊,而是在床上,在沒有人看得見的地方,有的時候是岩泉按住他的手,有的時候則是他索求岩泉的手。
從小到大,他們都一直在一塊,真正像這樣好上的時候,及川反而覺得很悲傷,當然其中也包含了他們就要分開的因素在,但絕大部分還是因為岩泉的這一雙手,他渴求了半輩子,卻總是得用這種不明不白的方式得到。
及川其實也沒少為這件事鬧心,尤其是這個月以來。
鬧得最兇的那次,是他們說好要去海水浴場的那天——那是及川說了好久想去的地方。去的路上,他想讓岩泉牽他,便討好似地向岩泉伸出了手,但岩泉不願意牽他,就放著他伸直的手不管。及川心裡頭既委屈又生氣,便乾脆轉身沿著原路回家去了。岩泉在後面喊他,連連喊了幾聲,喊得好大聲,及川都沒有停下。
一直到回到家門前了,及川才發現岩泉原來追了上來,他們在門口拉扯在一塊,岩泉拉住他的手臂,問他突然之間鬧什麼脾氣。岩泉自然是不懂了,畢竟他們一直以來都是這樣,這種狀態已經長達了將近一個月,他們曖昧,調情,相互折磨,痛苦萬分,卻從未主動抽離,因為某方面來說,他們確實也無可自拔。
只是分離的日子在即,即便是及川,也不得不心急了起來。
他們一面拉扯,一面走進了屋內,屋子內空無一人,陽光穿過玻璃,斜照進室內,把空氣中的塵埃都照得閃閃發亮。及川甩開了岩泉的手,沒有回答,只是徑直地向他的房間走去。岩泉見狀,又再問了一次,他說,你到底在想什麼?
及川回過頭,看起來像是要說些什麼,話真正要出口之際,突然間卻又懶得辯駁了。他嘆了一口氣,接著又轉過身。算了,你回去吧。及川說。
岩泉跟在他的後頭,又再次抓住了他的手臂。不,你告訴我,我真的不懂,你到底在想什麼?他們的聲音漸漸地拔高了起來。岩泉看著他,原先嚴厲的五官看起來更加懾人了。他說,你總是像這樣,愛做什麼就做什麼,一點也不在乎我的意見,當然這無所謂,但我從來就沒有其他選擇——
小岩你從來不會在外面牽我的手對吧?及川皺起了臉,大聲地說。你不讓我牽你的手,不讓我站得太靠近,你以為我從來沒有注意到,以為我不知道,然後還表現得一切都很正常,為什麼?小岩,為什麼?我讓你很丟臉嗎?我們很丟臉嗎?我們到底是什麼?
小岩,我們到底是什麼?
哪怕被岩泉抓著的部位已經泛紅,及川也始終沒有喊疼。他就是這麼倔的一個人,真正無所謂時,他就愛纏著岩泉說他疼,說他痛,說小岩對他一點都不溫柔,反倒是真正疼的時候,他就什麼都不說。
岩泉抓著及川的手臂,把他推向了牆邊,他瞪視著他好半晌,許久才從唇齒間擠出話來。
你才是要離開的那個,你來告訴我,我們到底是什麼。
及川揚起手,等到意識到時,才發現自己掌了岩泉一記耳光。
及川想,岩泉肯定很疼,因為他的手掌熱辣辣的,猶如針扎般地痛了起來。
青春期的少年們於是打了起來,他們拉扯在一塊,好似一陣暴風,粗暴地颳過牆,颳過地板,在並不寬綽的房間內,恣意咆哮。
他們這一生,彎彎繞繞走了許多路,途中吵過許多事,關於那些誰先走了,誰沒有等誰,誰被留下,仔細想來,確實都是些無聊的事。吵了又吵,吵了又吵,吵得累了,等到下一次,他們還是會繼續吵下去。
岩泉把及川摔在了床上,他嘗試著想爬起來,但岩泉沒讓他。他低頭看著他,接著俯下身,箝住了及川的手腕,死死地壓著他。及川紅了眼角,嘶聲喊道,我會離開的,我希望我現在就能離開,我希望這輩子不要再看見你。
不准哭。岩泉同樣也紅了一圈眼眶,咬牙切齒地說。不准哭。他又再說了一次,而那聽起來幾乎就像是一聲威嚇。
我討厭你。及川說。
接著,他們相撞在一塊,在那個午後,在青春路的末端,如漲潮時的浪花拍打在沙岸上一般,狠狠地撞在了彼此的身上,嘴唇與嘴唇,肉身與肉身。岩泉按著他的手,幾次及川想掙脫,岩泉都沒放手。他們大叫,怒吼,喘息,就是不放過彼此。及川翻了個身,背對著岩泉,用牙齒咬破了岩泉放在他嘴裡的手。他的嘴裡是腥味,鼻裡也是腥味。
岩泉抵著他的腰和他的膝,彷若一個掌舵的船夫,一次又一次地越過波浪,用力地向前挺進。他們互相箝制,抓著彼此,就像是一場難看的爭執。
及川至始至終都沒有回頭看過一眼岩泉。
他知道自己打了小岩,那個陪了他好久好久,他最討厭,也最喜歡的小岩。
而岩泉或許跟他是同等的倔吧,否則頂著那雙手上所有的傷,他又怎能不疼呢。
——
我們已經算不上是正常了吧。小岩。
及川裸著身,躺在床上如此說。岩泉背對著他,裸露的臂膀上散布著長短不一的抓痕。他手上的血已經乾去,成了幾道紅褐色的傷痕。雖已結痂,但看上去仍舊有些怵目驚心。
這張單人床終究不是太大,他們得躺得很靠近才不會摔下去。
小岩,你會痛嗎?及川放軟了語氣說,現在的他又和平常一樣了,聽上去一點也不咄咄逼人。
岩泉沒有回答他,只是沉默著,假裝自己已經睡了。
小岩。
及川的瀏海沾著汗,散亂地貼在額前。他朝岩泉靠近了些,安靜地吸吐著氣,那每一口鼻息都好細微,輕輕地撓在岩泉的背上。岩泉大概是覺得癢吧,於是動了動身子。及川見狀,因而笑了笑,將額頭抵在了岩泉的背上。
小岩。
小岩。
小岩,對不起。
小岩,你後悔了嗎?對不起,我不應該打你,對不起,其實我不想離開你……
那天一切明亮,天氣晴朗,溫度宜人。
他們在彼此看不見的地方一塊哭了,不曉得是因為直至路的末端,他們都沒能聽見海浪的聲音,還是純粹只是因為太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