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在此淅淅瀝瀝〉
樂午後下了場小雨,濕氣一路蔓延至夜晚。
雲雀恭彌睜開眼,世界一片黑暗,吸血鬼無法明確辨別時間的流逝。他們沉睡時需蓋上棺木的厚板,要置身於一種無光無色且無噪音的環境,確保一切安寧,得以休憩。通常一睡就會是好幾天。可他許是不太一樣,無從考證,也沒必要在意。對於同族的印象已然太遙遠,連這些無足輕重的知識,都是從人類獨斷且偏頗的記載裡知曉的。
但今天他的作息難得出了差錯,似乎有點醒得太早了,吸血鬼從棺木中出來,指腹磨蹭過漆黑的棺木,一眼就能看見外頭的模樣:天還沒完全暗下來,處在一種朦朧的向晚時刻,日光遙遠地從窗緣透進房間,一片斜方的影落在地面,隨著時間緩然倒退。
星野月椛站在夕色之下,屋宅老舊,風一拂過,就有細小灰塵揚起,她整個人被飛揚的光粒輕盈穿透,呈現一種悠然淺淡的色調,背對著他。
雲雀只能看見一片柔軟空蕩的白,掩住她瘦小的身型。
這很不真切。雲雀恭彌想,僅作為一種評價,不帶任何多餘的情感雜緒。
古堡要比平時來得更安靜些,畢竟對於那些同住於此的生物們而言,白晝絕對不是適宜活動的好時機,於是寬廣的空間內,就只剩下他與在窗邊眺望的小幽靈。
月椛聽見棺板喀拉推起的聲音,就將腦袋轉了過來,她眨了眨那雙淺綠如春草般的眼睛,很迅速地從窗邊飄過來,柔軟的白色貝雷帽晃動,連同梳好的淡藍長髮也跟著飄逸。
雲雀習以為常地站定,伸手去撈掛在一邊架上的披風,動作期間,他淡淡瞥了眼幽靈,對方又開始繞著自己轉。
當星野月椛轉過身來,面對著他,她銀白色的內層髮絲就貼在頰側,伴隨她呼吸起伏著。
「早安,雲雀先生!」
月椛對上對方細長的藍灰色眼睛,總算停下來,愉悅地開口打起招呼。雲雀今日的披風和襯衫都不是什麼嶄新的款式,只有袖扣換了個新的。她盯著他的手腕看,對這新穎的物品頗有興趣。
這個時間不該說早安吧。雲雀想回話,但又覺得沒這個吐槽她的必要,這說到底只是語言習慣而已,對剛睡醒的人說早安,總歸是沒什麼問題的吧。
他順著她視線低下腦袋,手便下意識去撫摸那顆反射微光的深藍袖扣。
很多語言其實出於人類的習慣,以人為主體,其他生物作為客體,雲雀不怎麼自稱為吸血鬼,知道他是吸血鬼的其他生物多半不說話。唯有小幽靈熱衷於睜著那雙無辜的瞳眸,喊他吸血鬼先生。
所以自己最終妥協,將名字訴諸予星野月椛,就是這原因:像人類也不會自稱澱粉水蛋白質的混合物種,用必要攝取的食物來稱呼自己——更遑論他還在努力尋覓出不食用鮮血的辦法——他實在覺得彆扭,但又無法想出什麼其他稱呼方式,吸血鬼之於人是吸血鬼,那之於幽靈呢?
雲雀恭彌之於星野月椛呢?
在少女的注視裡,雲雀不打算深究下去。他略施巧勁,男士袖扣被摘了下來。
見狀,月椛興高采烈地伸出手,去接他那顆小小的扣子。深藍色的寶石鑲嵌在上頭,反射出剔透的光。
星野月椛湊得很近,抬起臉來朝他笑。雲雀恭彌有一瞬的空檔可以詳視她:少女有張精緻漂亮的臉蛋,與其說白皙,不如說是更顯蒼白的膚色,笑的時候很是張揚,一顆深藍色星星綴在她右眼角,成為夜晚的印記。
得到新奇物品的幽靈少女適可而止,不再游移在他身邊。她用雙手去捧那顆不起眼的袖扣,語調歡快地扔了一句「謝謝雲雀先生!」之後就跑掉,身體從他旁邊的牆壁穿過,大概是要拎著物品去找要甦醒的朋友們炫耀吧。
太陽已經徹底落下了,留在原地的雲雀輕輕屈起指節,將某種異樣的觸感握住,那是幽靈接過袖扣時,指尖微微擦過他的掌心後留下的。
是很久違的、來自太陽的溫度。不該在吸血鬼、也不該在幽靈身上留下的溫度。
「雲雀先生!」
少女從他身後乍然冒出,裙擺先一步觸碰到他的身軀,一臉興致勃勃,她將手輕輕搭在他肩頭,笑聲湊在耳邊。
「……又怎麼了?」雲雀恭彌半垂著眼,沒有被嚇著,沉穩地回了句。
「你今天晚上還會要出門嗎?」她沒惡作劇成功,嘟著嘴把手放下來。而講到自己所想確認的事情時,她又露出笑顏來:「我想知道上次你出去的事情,還有這顆扣子的故事。」
「只是剛好得到的贈品而已,沒什麼好說的。」知道少女會沒完沒了地糾纏下去,雲雀回答得僵硬,大有要把語句結束在這裡的意思。但他還是補了句:「不會出去,晚點就要下雨了。」
下雨出門的話很困擾。他想。但就算下了雨,大概也跟星野月椛這樣被困在宅邸的幽靈沒有半點關係吧,她無法踏出這裡半步,恐怕連將手伸進雨水都有困難。
雲雀隱約還能聞到午後小雨未乾的潮濕氣味。
月椛聞言,迅速盤算起來,夜晚時刻很短暫,她有很多想做的事:叫醒沉睡的骷顱、抱好剛出生不久的小蝙蝠、提醒南瓜精們晚些會下雨,可以的話大家都進屋子裡來吧。最後來找吸血鬼先生喝茶。
「那我晚點還可以來找你!」她開朗地宣告,揮了揮手,身影又消失在他面前。
室內重新安靜下來。
雲雀淡然地挪開視線,不再停留在幽靈曾來回飄盪的地方。他靈敏地聽見樓下傳來有形生物們嬉鬧的聲音,那其中包含著星野月椛。
吸血鬼隨手拿了圖書室的鑰匙,記得桌面還有厚重的一大疊書等著自己去研究。
他預計今夜有雨聲在此淅淅瀝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