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美國 Leaving America
老白男闖天關 #00前往蒙克萊拉(Montclaira)是趟漫長的旅程。
克里斯多福.海斯這輩子沒去過歐洲,從開車離家到在亞特蘭大機場登機的整個過程內他都懷疑著這個決定是否明智。首先這趟旅程並不便宜,再來目標城市簡直遠得要命。他那不再年輕的背脊因為久坐而痠痛,而且機上的嬰兒從頭到尾都哭個不停,那本該讓人感到煩躁,他卻想起了大衛。
他的獨生子從小就愛哭,儘管海斯一家從未搭過飛機出遊,克里斯多福想情況大概不會比那個嬰兒更好。大衛出生的頭幾個月是最糟的,當時莎拉一天裡睡不到幾個小時,因此當克里斯多福下班後他會開車載著大衛兜風,順道讓孩子的母親能在家裡補眠。
那是個兒童安全座椅尚未普及的年代,於是大衛被簡單地用他最喜歡的毛毯包裹起來,放在副駕駛座。克里斯多福空出一隻手輕拍他的孩子,另一隻手則握著方向盤,艾倫.傑克森(Alan Jackson)的歌聲透過車上音響傳出來,唱著:我是個鄉下男孩,我有四輪傳動,上車吧,我帶你兜風。無論城市街道或鄉間道路,我都能載你到你想去的地方——
克里斯多福原本想著田納西,或者佛羅里達。
他經歷過的旅程大多在這兩個方向之間偏移,往北一點或者往南一點,鮮少脫離美國的領土。熟悉的地方給他安心感,克里斯多福享受每一段公路旅行,控制著方向和速度行駛在高速公路上,直到霓虹燈光在城市的邊界慢慢地亮起。
今年本該一如既往,直到去年聖誕節克里斯多福都想著要問妻子(現在該稱之為前妻了)下一趟家庭旅行的目的地,他本以為這能挽回他們日益沉默的婚姻,但他終究晚了一步。
克里斯,老兄,你該出去走走!
老喬治說,輕輕一甩就把釣鉤拋到幾公尺以外,半罐啤酒倒在他的腳邊,猶帶泡沫的酒水浸濕了他女兒剛剛替他買的愛迪達球鞋。
蒙…蒙克……老天啊,我永遠不記得那些狗屁歐洲名字,但你知道巴比老是愛說那個雪山故事。喬治說,聽起來像是含糊的咕噥:或許你該給它一個機會。
克里斯多福當時沒有回應,讓話題像是釣鉤一樣輕輕地落到水裡。但事後他聯絡了巴比,得知那個地方正式的名字該是蒙克萊拉,或者克萊拉山,無論你如何稱呼它都足以改變人生。
你聽起來簡直像是他媽的直銷。
克里斯多福在電話裡難掩嫌棄地說,聽到他的老朋友大聲地笑:去看看蒙克萊拉吧,克里斯,你不會後悔。
謝天謝地蒙克萊拉還沒把入境文件完全電子化,克里斯多福就和絕大多數他這個年紀的人一樣對於科技一竅不通。他在機上就已經拿到入境卡,魁梧的身軀擠在經濟艙的座位裡卻有些彆扭,克里斯多福得要非常努力地收起手肘,才能不去撞到走道上的空服員。
飛機行經的區域氣流穩定,一位女性走過克里斯多福的座位,捎來一陣濃濃的香氣。那甜味有些刺鼻,克里斯多福下意識地把頭偏向另一邊,這個動作卻彷彿把那股香味安放進記憶裡的某個裂痕。
他和莎拉結婚二十五年,卻從沒真正記得過她的香水氣味。
花香或者果香,太淡或者太濃,女人的香水對他而言總混在一個模糊的範圍。他原以為自己記得莎拉慣用的香調,然而事實是那更像是一段記憶的加總:什錦燉飯、曬過的被單,慣用的洗髮精和甘菊茶的氣味。
筆尖在克里斯多福的手裡頓住,然後墨水微微暈開來,弄髒了他名字裡的「里」字。筆尖繼續牽著墨漬寫出厚重的後半段,然後他放下筆,抬頭迎向莎拉那雙平靜的、憂傷的咖啡色眼睛。即便到了最後她依然表現得像個無與倫比的好人,她繞過桌子給了克里斯多福最後一個擁抱,香水氣味一下子變得非常刺鼻。
保重,克里斯。她說,好好照顧自己。
飛機在預計抵達時間前十五分鐘開始下降,機長的聲音透過廣播顯得有點斷斷續續:「各位旅客,我們即將開始下降…滋滋…當地時間為下午四點十二分,地面氣溫攝氏三度…滋滋……」
出門的時候他身處的梅普頓小鎮大約是攝氏十度左右。克里斯多福分神地想,身上的外套陪他從阿拉巴馬到阿富汗,再來大概也會陪他度過蒙克萊拉的冬季。
「……感謝您選擇本航班,祝您旅途愉快。」
飛機的輪胎貼著跑道開始滑行,安全警示燈還亮著,旅客們卻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騷動,原本哭個不停的嬰兒現在改為放聲尖叫,而他那辛苦的母親連忙低聲安撫著他。
克里斯多福等到最後一刻才解開安全帶的扣環,然後伸展了下僵硬的筋骨。
他隨著隊伍前進,從機艙一路到空橋,再走上一道長長的走廊。從亞特蘭大機場飛往蒙克萊拉的旅客不多,三三兩兩的,窗外的天色呈現一種柔軟但陰鬱的灰,霧氣貼在玻璃上,讓克里斯多福再次想起佛羅里達的豔陽高照。
蒙克萊拉機場的規模不大,指示牌倒是清清楚楚地把旅客導向他們該去的地方,但有很長一段時間克里斯多福僅僅只是跟著人群走,像是被放牧的羊群。
「——下一位。」
海關是個和氣的中年人,或許比克里斯多福年輕了幾歲,長得就和刻板印象中的北歐人一樣又白又金。他從座位裡抬頭,接過克里斯多福遞過來的文件,說起英語有陌生的口音:「你這次的旅行目的是什麼?」
「觀光。」
「預計待多久?」
「一週。」
「有攜帶任何肉類或者水果嗎?」
「沒有。」
海關(克里斯多福瞄到他的名牌上寫著斯庫拉森)發出示意聽見的聲音,拖著一個若有所思的尾音,然後他在護照上蓋章,嘴角很快地彎曲一下,幾乎像是一個抽搐。
「我去過亨茨維爾一次,孩子們愛死了那裡。」他簡短地點評道,嘴角又抽搐了一下,而這次克里斯多福確信那是個友好的表現:「歡迎來到蒙克萊拉。」
通常而言沒什麼外國人會喜歡阿拉巴馬,見鬼,甚至就連美國人也不怎麼喜歡阿拉巴馬。他和莎拉在大衛還小的時候帶他去過亨茨維爾的太空與火箭中心,花生般的小男孩頂著圓滾滾的肚子在展場裡走動,看起來對於一切都感到索然無味。
後來大衛又因為展場內太大的聲音而哭了起來,但這在此時並不重要。
「謝謝。」在沉默開始變得讓人尷尬之前克里斯多福謹慎地說,像個正常人那樣向對方點頭致意:「祝你有個美好的一天。」
克里斯多福收起護照,往出口的地方走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