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之歌〉
冉冉小梅爾坐在磚牆頂端,未著鞋襪的腳一晃一晃,不時踢到攀附牆體的藤蔓葉片,零碎陽光躍下,像這座往日建築的屍骸化成了土壤裡拔出的一棵樹,正攤開粗壯枝幹,他是枝椏上生成的雀鳥。此時真有不知名的鳥兒棲停在他身旁,渾身潔白羽毛透著晴日陰影的藍色,風穿過白鳥胸口的空洞,發出類似鈴的音調。
「艾勒里——太慢了喔。」孩子般矮小的精靈遠遠朝他們揮手時,把朋友名字的音節沾連一起叫喊。
梅爾這個打招呼的動作原本是在模仿艾勒里的模樣,畢竟這名綠髮精靈無法出聲,抬手是個方便引起視線的好方法,伸直手臂,揮動時放鬆手腕,風便在指間穿梭流動。艾勒里跟著揮手,隨後捏起五指、回扣手腕,比出類似鳥喙的型態,朝對方輕點兩下。
這是他「呼喚」梅爾的手勢。鳥兒、鳥兒。
梅爾學舌般比出同樣的動作,嘴裡照著節奏哼上兩聲,聽著像遙遠年代的童謠。
跟上近前的桑席微微蹙眉,是為著前面那一句話。她不確定那算不算抱怨,畢竟艾勒里的走路速度或多或少是被自己拖慢,斷腿與木義肢纏緊的連接處總會悶痛,已經是她感到稀鬆平常的程度了,但無論如何行走的效率也沒有因為忽視疼痛就提高多少,況且無論林地與廢墟都太少平整的路段。
她看向牆上小小的身影。梅爾有著藍綠色的眼睛,清澈乾淨,桑席沒能從中讀出嘲弄或責備,或者該說它們藏不下這些。那是比孩子更像孩子的眼睛,桑席試圖回想自己十多歲的模樣,記起金屬槍管映出的狹長倒影,是反覆瞪視標靶的一雙眼睛。
但梅爾的眼睛像那些鳥兒空空的胸口,只裝入背後的藍天。她想。
這裡實在是奇怪的地方。她格格不入地看著艾勒里放下路上撿來的破舊玩意,重新獲得兩隻能比劃的手,梅爾才得以與他聊起天來,兩人不時指向某個方向,意思大概是打算去那地方。那句能將她定罪的話,太輕易消逝在晨光裡。
她已經在這座荒城待了些時間,主要實在不知道該往哪去,遇見的精靈又不排斥這個外來人類,於是流浪軍人就這麼不明不白地進了軍營以外的下一支隊伍,只不過沒多少成員,目的也總是變動,待在一無所有的廢墟裡半天,盯著遠處大片的雲彩,或找一節竹枝削笛子。
可她也想不起來曾經奔波的目的地又是哪裡。
他們途經高高低低的殘牆,樹與灌木叢與遺跡共生,桑席後知後覺發現她的走路速度完全不能算個問題——梅爾能被路上太多事物搶走注意力,包含新冒的蘑菇、摔成小塊的玻璃片或半截埋入土壤的瓶子,一蹦一跳地不斷脫隊,甚至會跑遠了再追回他們身邊;艾勒里依然是悠閒過份的狀態,日前做好的笛子放在唇畔,不時吹點不知名的曲調,任由小梅爾帶偏路線,再慢悠悠地導回正軌。
反而走在最後的她是最正經走路的一個,只分出眼神看著那些牆。很普通的牆。牆面白漆崩落,露出內裏色澤不勻的紅磚,苔蘚不放過任何角落,連磚面與牆縫都要留點足跡。他們經過了許多堵類似的牆,更久以前,她也途經了這樣的牆。
那些記憶裡硝煙與塵埃仍然浮動,空氣裡透著不源自太陽的熱,舉目所及的每張面孔皆是行色匆匆,她位在隊伍末尾,抱著對十幾歲新兵而言過於沉重的槍,繞過砲火轟塌的屋舍,牆面剝落露出磚紅鮮豔得稍嫌刺目。
她記得某堵牆後站著個孩子,一張她熟悉的普通面龐,遙遠注視著她。小桑席不曉得槍炮是否也波及孩子的家,只看見那身衣服上全是土泥,總是抓在小手裡的、裝針線或果實的提籃無影無蹤。而後自己腦袋上過大的軍盔被隊長的大手按下,截去了她與那孩子的最後一眼見面。
——別分心。
後來記憶裡的聲音很少這麼說了,更後來,輪到她自己的聲音如此命令。她沒有再長時間注視過哪座牆,設想那些殘骸原本該是何種模樣。那些日子回想起來,牆只是無路的方向,她要往路前方走,那裡傳來呼喊,呼喊訴說著勝利、榮譽、驕傲、說了一切。
可她未曾走到過那裡,在落下速度以後,那支前行隊伍沒有等她。
「你的走路節奏很特別。」梅爾的聲音沒頭沒尾地傳來。
不知為何,這次桑席確信了對方沒有惡意,儘管話語裡直指她缺損的腿。精靈爬上牆頭,自顧自找個平整的凹處坐下,搖晃腦袋唱起歌來,這次桑席注意到旋律像以前聽過的童謠曲,就著一快一慢、一步一頓的速度,彷彿這裡是搖籃、水波搖晃的船甲板、風吹拂的草原、舊三輪車或孩子的玩具木馬上。
艾勒里回過頭,指指梅爾,又指向自己的唇,做出發聲的手勢。以前的聲音,他這樣打著手語:鳥兒能唱出這片土地以前的聲音。
像要印證同伴的話,梅爾接著又模仿了些她聽過的聲響,蟲鳴、水聲、樹葉摩擦的響動,胸口有著空洞的鳥兒停在他身旁,和他發出類似的聲響。還有更遙遠的聲音:鐘聲、腳步聲、哨聲、哭聲。桑席愣然,抬手碰了碰額角——那裡該是軍盔的帽沿,卻只碰到葉隙陽光曬暖的髮絲。某個孩子的名字與舊日的童謠歌詞一樣模糊了。模糊裡只剩下她踩著同樣不合尺寸的軍靴,一腳高一腳低,墨綠色的眼睛轉向行伍的方向。
那時她到底要去哪呢?沿著牆,赤紅的裸磚牆面高低起伏,像一座又一座城鎮受傷的血口。
梅爾又被什麼勾走了目光,並沒有理會陷入沉默的外來者,光著腳沿牆面走,這回她沒有再跟上誰,沒有再找路,沒有標靶與前方。歌聲從牆後頭傳來,被隔得有些模糊。
她仍沒有想出那小孩的名字,只想起那首歌裡大約唱著雀鳥與麥穗,重複堆疊類似尾音的歌詞,不存在多少重點或意義。雀鳥後來把麥穗吃了嗎?農夫有趕走雀鳥嗎?麥穗好好成熟了嗎?桑席盯著磚格子,發現自己始終沒聽完過一整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