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果:盛世或虛火——香港流行文化如何重新成為大眾焦點?
端傳媒 阿果 2022-05-02【編者按】過去一年多香港流行文化之鼎盛豐富變化多端,令人目不暇接,有通過本地選秀節目出道的男子團體MIRROR、女子團體Collar,有當紅Youtuber「試當真」,有在港或離港發展的獨立音樂人等,不少作品誠意十足、粉絲也通通買單,文化研究者也屢屢矚目。年頭(1月1日)的叱吒樂壇流行榜頒獎禮,到上週的「Chill Club」年度推介,都是本地萬人空巷守在螢幕前的文化盛事,動能蓬勃。
但這波文化熱也一直引發爭議,例如是否名副其實,是否逃避現實,更有網絡KOL不斷潑冷水。早前有蕭若元的「自娛自樂論」,而就在本文發表前幾日,陶傑也在電台評論這波流行文化大多是「虛火」。此類表達大多都會引發粉絲、評論人、學者關注,亦從側面反映話題熱度。
香港流行文化成為城中盛事,確實是多年來少見,耳目一新,至於「虛火」與否,2019年或許至少教會我們一課,就是本土文化、意識正被大眾重新定義。文化媒介與大眾心理始終息息相關,這些作品如何引發共鳴、香港人的情感結構、流行文化工業生產⋯⋯如今是什麼模樣,都是解讀這波文化熱的當下與未來的關鍵。
2022 年 4 月 24 日,ViuTV 舉行《Chill Club 推介榜年度推介》,又成全城熱話。光頭幫與 JB 登場、MIRROR 與 MC $oho & KidNey 合作,令人尖叫;幕後人員不慎直播出街的金句,教人發笑;C AllStar On 仔、Serrini、姜濤的台上感言,既發自內心,又具時代意義,使人深思。
香港大眾未及細嚼上述畫面,又趕著繼續為港式流行奔走、發燒:有人千方百計搜索 MIRROR 演唱會門票,有人祝福「試當真」游學修與 Jessica 永結同心,有人到銅鑼灣街頭與千人同賀姜誕,然後認真細聽《光明頂》,矢志要對陶傑的偉論說「不」……由音樂到電視,由網絡到街頭,香港流行文化許久沒如此熱鬧過。
我是流行文化發燒友,過去一年多去過紅館、九展、海港城、東角道、99 台、YouTube 考察無數次,和現場那些香港平民一樣,每次都額角冒汗,雙眼發光,但記事本上除了「嘩」、「好勁」等詞語以外,一直不敢寫上太多東西。須知道流行文化能量大、層面廣,有使百姓集體尖叫、發笑、流汗的本領,但同時周期短,熱潮時有虛火,浪流沙石無數,如蔡楓華經典名句:「剎那光輝,不代表永恆」。對於這股風潮,放長雙眼、審慎以待,是應該的。
直至今年叱咤、Chill Club 頒獎禮都完結,熱潮(或「虛火」)足足燒了一年有多,一些當時無法理解的汗水、淚光,連同一直說不出來的集體感覺,好像慢慢變得比較清楚了。
不可能的集體浪潮
正如陶傑近日以許冠傑作例提醒,眾所周知,上世紀香港流行文化有過一段黃金歲月,影響之鉅,層面之廣,既令販夫走卒「日頭晚做到依家輕鬆下」,又使官員才子一同緬懷「此時此處此模樣」。學者事後盤點歷史,就港式流行歸納出幾點:(一)它之所以出現、爆發,與「大台」的發展息息相關;(二)它在商業上賣座,影響力甚至衝出香港,直達亞洲;(三)它能碰到平民心情,道出市井心聲,甚至意外孕育本土意識。(四)很多作品不止流行,更是藝術,背後的創作人不止車衣女工,還是技藝高超的大師。
但以上都是遠古歷史。到了九十年代,促成流行文化爆發的環境、條件漸漸消失,影響力曾經幅射到亞洲的港式流行,連亞皆老街的老百姓都感動不了。文化學者吳俊雄早前在香港文化博物館一場講座分析,千禧年代開始,香港流行文化遇上一種「爆破的過程」,一方面創意枯竭,製作因循,作品無復昔日光輝,另一方面經濟不景,市場萎縮,鄰近地區的競爭對手迎頭趕上,搶佔先機。即使主流大台尚未崩潰,慣性收視居高不下,它無復昔日活力,以至已步入衰退,卻一直是許多人的共識。
近年不少「才子」對香港流行文化的批評,皆以此為依據。年代較遠的有 2013 年李純恩在報章專欄狠批創作人都是文盲、「自作孽不可活」,「香港歌壇死到今天這地步,自是活該」;去年蕭若元形容香港青年拍片如「家家酒」,只夠自娛,斷定香港電影要恢愎 80 年代盛世的機會是「零」;最新例子有陶傑對「12 件咁嘅嘢」的質疑:「MIRROR 唱過邊隻歌,係全香港紅?許冠傑當年嘅《打雀英雄傳》,就算冇聽過許冠傑情歌嘅人,街邊小販都覺得好正,呢個叫『紅』。」
他們的說法不是沒道理。「天王巨星」、「紅透半邊天」、「街知巷聞」這些 keywords,近年已於香港普及文化的世界裡絕跡。十年前學者馬傑偉、吳俊雄、鄧鍵一曾進行一項小型研究(註),透過 26 個新晉創作人的訪問,探討香港普及文化的結構轉變。總結是,新媒體已完全改變傳媒生態,受眾品味愈趨分化,大眾媒介本身化整為零,文化生產的土壤亦受衝擊:「過去普及文化星光熠熠,明星就是明星,吸引大群粉絲,表述強化一代人的感情與價值的局面,已成過去。」
註:馬傑偉、吳俊雄、鄧鍵一〈迎接香港普及文化的部落時代〉,來自張少強、梁啟智、陳嘉銘編著的《香港.論述.傳媒》,頁 39 - 56。
回看近十年的港式流行,TVB 等大台的影響力持續萎縮,香港雖出現無數「今期流行」的新名字(如「毛記」),但在分眾、碎片化的大環境下,不同的流行 icon 更像盤踞各山頭的部落首領,雖然各有忠實擁躉,在所屬圈子亦甚具影響力,但始終與「大眾」、「一代人」無緣。而這也再次印證一點:工業結構使然,香港流行文化很難再爆發「集體」浪潮。
過去一年多,我們偏偏在紅館、九展、海港城、「姜濤灣」目睹香港流行文化再現,甚至成為橫跨階層、世代的大眾熱話。這件事怎樣發生?再簡單一點,浪潮的起點究竟是什麼?
數據提供了一些輪廓。擷取音樂串流平台 Spotify 每日公布的香港區首 200 位熱播歌曲(Top 200)及其播放數據,再整合由 2020 年至今,廣東歌佔總播放率的比例,會發現一個明確的趨勢:2020 年該平台 Top 200 榜的總播放次數,廣東歌只佔不足四成(即大多數人在聽外語歌、國語歌),但自 2021 年 1 月 1 日這一天起,廣東歌播放比例持續攀升,去年中升至逾五成,今年初更高達八成。
當然這只是一個音樂平台的數據,背後原因也並不單一,但這多少反映近年部分香港人對流行音樂,以至不同範疇的大眾娛樂,態度起了變化。更重要是,這些轉變,以至整股浪潮的爆發起點,似乎都發生在 2021 年頭幾個月。
破舊立新的情感結構
一直在研究 MIRROR 現象的文化評論人趙雲年初在《明報》撰文,以文化研究宗師 Raymond Williams 提出的情感結構(structure of feeling)概念,分析廣東歌於後 2019 香港社會,如何成為一個「讓彼此交換情感的公共領域」。如果抓住「2021 年初」這個時間點,整理那段時期的香港流行文化事件,我們大概可以摸索到,一直持續至今的這股浪潮,最初之所以爆發,源於香港社會怎麼樣的情感結構。
回到 Spotify 數據所指的轉捩點,2021 年 1 月 1 日。當晚商業電台舉行叱咤頒獎禮,僅 21 歲的姜濤首奪兩大獎。
當時 MIRROR 尚未真正進入大眾視線,民間對姜濤「登基」的迴響也不完全正面,網民搬出張國榮、四大天王等昔日得主,質疑眼前年輕人技藝未到家。但在質疑以外,反擊的浪潮開始湧現,林海峰頒獎給姜濤說:「年輕人喺呢度係有希望嘅」;森美表明「最喜愛歌曲」結果由樂迷投選:「當你覺得意外時,係咪要諗一諗,會唔會係你唔熟悉呢個世界呢?」「破舊 VS 立新」,從此成為流行文化的大命題。
一個月後蕭若元與游學修上演的辯論,也源於同一時代佈景。蕭若元形容電影工業的黃金年代乃天時地利人和結合所致,斷定香港能恢復 80 年代盛世「機會是零」。游學修則反駁,網絡為香港電影帶來新的可能性,縱使昔日盛世不能複製,將來自會有新的世界。代表舊秩序與新勢力的兩套說法,當時仍各有捧場客。
但再過了一個月,當陳奕迅發聲明支持新疆棉,「堅決抵制(外國品牌)任何污名化中國的行為」,然後無綫高層曾志偉笑言 ViuTV 收視「只有 4 點」,被 ViuTV 藝人郭嘉駿(193)反斥思維老舊,嘲笑大台藝人「40 幾歲人仲做《後生仔傾吓偈》」……從當時民間迴響所見,新舊角力的天秤,已往一邊全面傾倒。
想擺脫舊有秩序,也要等待新的力量出現,人們才能追隨。同樣是 2021 年頭半年,ViuTV 首度舉行《Chill Club 推介榜年度推介》,林家謙、Serrini、Jer(柳應廷)等新晉歌手成為大贏家,攜同《一人之境》、《網絡安全隱患》、《迴光物語》等流行佳作,自此由盤踞山頭的小眾偶像,變身為邁向樂壇中心的大眾明星。同月,游學修的「試當真」(在蕭若元的「鼓勵」下)與其他 YouTube 頻道進行「四台聯播」,互相吸納粉絲,擴大版圖,並在半年後由網絡化為實體,一同登上九展舞台。
前後不過數月,一場香港流行文化的改朝換代,就在香港平民眼前發生。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事件雖然部分具政治意味(如陳奕迅的聲明),但整體而言,驅動流行文化轉變、換代的集體情感,未必等同「一廂情願的政治情感投射」(陶傑語),反而更似是一種未必關乎政治、對「破舊立新」的廣泛渴求。正如同樣在 2021 年初面世,現已絕跡於表演舞台的 MIRROR 作品 《Warrior》,有人在字裡行間讀到不畏強權的反抗意識,但很多人對歌詞的印象,停留在「浩浩蕩蕩迎來另一新世紀」的立志訊息。
一早蓄勢待發的「新力量」
「破舊立新」的框架下,一個流行文化浪潮的興起,很容易讓人認定與舊有秩序無關。引伸下去,它的成功純粹因為「新」、「後生」,換言之,很可能只是虛火,走紅得快,走得也很快。
然而認真檢視這一浪的 pop icon,又會發現很多不是第一天從石頭爆出的新星,於嶄露頭角之前,不少已有在文化工業打滾的經歷,期間得到一些人脈、經驗,也磨練出一些技藝。
例如林家謙,沒錯,到 2021 年才正式進入牛頭角順嫂(指中年師奶)和我媽的視線,但其實他的出道與走紅,有賴上一代 pop icon 林一峰與陳奕迅的賞識、提攜,得以進入工業,磨練技藝。又如 Serrini,她的獨特歌聲,及連她媽媽都耍手擰頭的一眾作品,近年大受年輕人歡迎,但事實上 11 年前她已在自家睡房出道、錄音,吸納了一批口味獨特的歌迷。還有如今在樂壇各有支持者的許廷鏗、陳蕾、鄭欣宜、馮允謙,誰不是在這個圈子打滾十年有多?
平台亦然。如今一手促成流行浪潮的 ViuTV,開台也跌跌碰碰走了四、五年,於大堆失敗實驗中,掘出 MIRROR 等寶藏,摸索到《全民造星》這條成功方程式。同樣帶起流行的「試當真」,Channel 是新的,但在「試乜都得」的實驗精神背後,團隊對說故事技藝的堅持,卻來自比 ViuTV 更早出現的 CapTV,如許賢在九展台上感謝出身 TVB 的師父「Cap 盾」:「他教導的事,我們銘記於心,畢生受用。」
還有些流行 icon 是新的,但身後的製作人、夥伴,已累積幾個年代的創作經驗。像 MIRROR 擺明是超新星,但監製他們作品的 Edward Chan,24 年前由恩師鍾鎮濤帶入行 ,現在塞滿工作室一個大書架的演唱會樂譜,歌手名字由張國榮、梅艷芳、譚詠麟,到馮允謙、岑寧兒、黃妍,無所不包。
這樣看來,「新」的力量其實一直存在,即使身處流行文化的低迷時期,亦在磨練技藝,積累經驗,經營圈子,蓄勢待發。直至 2021 年遇上香港社會「破舊立新」的集體情感,浪潮有如星火燎原,焫焫焫焫焫焫著無數香港平民(此處作者借用了MIRROR歌詞《Ignited》,亦是香港網絡流行語,意思是燙到、燒著) ——是偶然,但事後回想,不完全令人意外。
流行文化新的特色
這一波流行文化熱潮,背後由「破舊立新」的社會情感帶動,內裡有逐漸成型的創作技藝、生產系統支撐,至今持續逾一年,擺明不似虛火。過去一星期,我將 Chill Club 頒獎禮反覆重播,更確認這一波港式流行與以往的路徑,有些分別。
以作品訊息為例,有段時間,香港流行曲屢被質疑言之無物,但這一浪的作品,部分能呈現社會實情(如 RubberBand《Ciao》),更多如心靈雞湯,在壓抑的外在環境下,鼓勵大家往內細看,表達自我,莊敬自強。以上周頒獎禮表演歌曲為例,鄭欣宜《@princejoyce》與 Jace 的《收聲多謝》主題均是懶理 hater,活出真我;姜濤《鏡中鏡》和許廷鏗《修羅場》都叫人直視創傷,從陰影中成長;陳柏宇《對得起自己》直白表明「最重要能與不屈的自己比」。
又例如合作。文化工業結構繁複,創作往往受邊界、層級、崗位所限。這一波港式流行,卻常見不同板塊互相碰撞。以 Chill Club 頒獎禮為例,主流與偏鋒(如《天水圍 Gang Gang》)同場出現,台前跟幕後並肩表演,迥異的音樂類型、活躍不同媒介的明星,通通獲 spot light 照射,受觀眾注視。最後擺在大眾眼前的作品,內容遠較昔日多元。
目標也有異以往。由去年叱咤到今年 Chill Club,無數歌手發言時都強調要做好香港音樂,唱好廣東歌,這無疑是近年的大趨勢。但與此同時,也愈來愈多人(如姜濤與魯庭暉)正在憧憬、計劃,港式流行可以衝出本地,面向亞洲,再逢盛世。這是香港人久違的志氣。
盛世之前
步入盛世之前,香港流行文化要走的路還遠。它炙手可熱,不似虛火,但新舊以外,有些兩難角力,擺在眼前,一眾徘徊紅館、海港城、東角道的狂熱分子,不得不察:
一、真誠 VS 假意。這一波香港流行文化有趣,因為許多人都嘗試在時代的縫隙中,真誠地做好創作,這些作品如許賢所言,有能力予人「活著的勇氣」。然而隨著浪潮持續,大家仰望的流行偶像愈來愈成功,甚至成為 Serrini 形容的「社會棟樑」。發跡以後,棟樑們能否記得初衷,守住真誠,繼續「喺呢度唱歌畀大家聽」?很多人翹首以待。
二、創意 VS 因循。初生的流行創作,癲狂好玩,但着重靈光一閃,難以持久。翻開香港流行文化歷史,由電視大台、地下樂隊到生活雜誌,在一夜走紅以後,不少都只能將創作工業化、規章化。大量生產的程序雖然更有利可圖,但作品的菱角、創意、人性,卻逐漸消失。怎樣在持續出產和保持質素之間取得平衡,是很多新晉創作人要思考的問題。
三、自由 VS 體制。文化工業真身是門大生意,幕前五光十色,掩蓋不住後台若隱若現的政治經濟力量。當下已被體制視為「獻禮」的香港流行文化(見《聲生不息》引言篇),有沒有可能在主旋律以外(或內)闢出空間,免當喉舌,繼續奔騰?七月之前,這可能是在「哪裡買到 MIRROR 演唱會門票」以外,最多人最關心的問題。
炎夏將至,前路注定障礙滿佈、危機四伏,大家還可以為香港流行搖旗吶喊,發燒奔跑。前方或是復興,或是終結,我們終將見證。
(阿果,資深媒體人,香港流行文化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