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鏽土〉

〈鏽土〉

冉冉


  少年說話時覺得喉頭和眼眶都是燙的,所以那一刻他的目光也應當灼燙吧,他將灰色的眼睛瞪得發疼,妄圖燙穿冰冷成令,面容不受控制地牽扯扭曲,傷手試圖像每回憤恨或無措時那樣捏緊,導致繃帶滲出的血滴滴答答往地上落,在土壤裡砸出坑坑窪窪的暗紅。


  「你看你的手。」長官低沉沙啞的嗓音摩擦著無數鏽斑,早不存在什麼溫情。「你的手不可能恢復如初的,孩子。要是刀槍都握不穩怎麼當軍人呢?」


  記憶裡的他像一只困獸,比他高出許多的士兵們圍繞在側,全都注視著被爭戰所傷的半大男孩,世界被人影的牢籠切分成無數條路一般筆直冰冷的窄道,他卻知道沒有哪條能回家。


  腳下寸草不生,只是鏽痕。


  「那我還有一隻手,」少年覺得周遭目光銳利得能將他再撕裂千百遍,可他繼續說著,嗓音緊繃,扒附著那時的他也理不清的憤恨與悲傷:「我還有另一隻手。」



  這片大地遍佈暗褐色的鏽跡。軍靴總是將草地蹂躪得殘缺不堪,沒有人去關注那些攔腰折斷的草梗,植物纖弱的葉脈裂口栽進泥濘之中,早已失去再站起來的力氣。


  這樣的地裡怎麼站著個孩子呢?


  華德面無表情,沉默打量著眼前的瘦弱女孩,那頭黑短髮齊整在及肩處切斷,並沒有經過什麼細膩漂亮的修飾,更像只是用普通剪刀剪去的;灰撲撲的小臉顯出一雙藍綠色眼睛乾淨溫柔,卻盛裝未明的思緒,手指相互絞著揉皺了衣服,半長袖口露出的小臂削瘦,像未經農人細心呵護的樹苗,用著自己不知正確與否的方法生長著。普通,膽怯,茫然的。其實很常見的孩子。


  他為這種習以為常感到悲哀。


  他想,他認為這孩子應該在哪裡呢?泥土房裡頭足夠一家人圍坐的大木桌角落、腳尖還搆不到地的小孩,或跟在兄姐後頭抱著提籃、尚且生疏地踩過田邊泥濘的幼妹,很久以前他也是這些「日常」的一員,是伸手去牽住弟妹的長兄,擁有柔軟笑顏的普通孩子們、普通地在每一天往前跑著。


  青年軍人垂眼,自行推翻了一路思緒。或許不該問如此年幼的孩子怎麼一個人在這裡,而是這裡怎麼成了不適合孩子久待的地方呢。他也不過是從類似的地裡摸爬滾打、僥倖而生長至今的某簇野草罷了。


  「⋯⋯您好。」女孩出聲,像剛誕下的幼羊細聲細氣。


  軍人低聲應答:「什麼事嗎?」


  「想冒昧、冒昧詢問您⋯⋯有沒有見過一個人。」孩子的臉愈埋愈低,似乎要埋到地裡去了:「她穿的制服,和您的很類似。」


  於是一副難以親近的男人,在這片破敗的荒地蹲俯下身,等著似乎來自同鄉的惶恐女孩一點點說起想找的人。金黃色長髮與麥色皮膚,銳利的綠眼睛,在一年多前見過最後一面,那時正是穿著與自己顏色款式類似的軍裝。華德皺了皺眉,戰亂下的孩子很難判斷年紀,個子總是比年齡更顯瘦矮,卻有著過早經歷風沙或飢餓的臉龐,但無論眼前女孩的真實年紀與外表年齡是否存在差異,她口中的少女恐怕不超過十七歲。


  「我不確定這個人在不在隊伍裡頭。」華德嗓音平淡。他的腦海裡沒有浮現類似模樣的同袍,但軍旅生涯能帶來的改變太大,能從一頭長髮剪成短髮,白皙膚色曬至黝黑,又或者多幾道疤、神態與過往天差地別,或像他一樣從右撇子成了左撇子。


  他曾經也是尚未成年就抱起槍刀的孩子,咬著牙踩過訓練場去追上比自己高太多的士兵們,被問起參軍理由時抿著唇不願說話,長官就晾著他許久,才笑說這小孩有雙好像狼的眼睛,挺好。說不定那時的他確實像一匹幼狼,齜著生疏的狠勁搏鬥,將性命也拋諸腦後——但在無人注意的時候,小狼成了神色漠然的大人。


  小孩兒看起來很喪氣。他無聲輕嘆,伸手搭在黑乎乎的小腦袋上。「不過你說制服很像的話,大概就是軍中的人吧。」


  小腦袋嚇了一跳,至少沒掙脫。圓圓的眼睛小心上抬,打量著似乎試圖安慰她的男人,眉骨上與右手露出的手腕都是傷疤,猙獰之下偏偏有雙平靜的眼睛。


  很痛嗎。孩子小聲地問。


  軍人搖了搖頭。當然不可能不痛,只是快忘記了。戰爭最糟糕的事情是,正在逐漸磨平的不只是草地,他的記憶與情緒、痛苦與疲憊,甚至包含憤怒與恨,都無法避免地逐漸扁平、在擠壓裡血管開裂、氧化並失去光澤,那個曾經傷了慣用手仍然執拗留在前線的少年將自己反轉,用完好的手掌接過刀柄,如今左手也生出繭子,所有曾經鮮血淋漓的成為鐵鏽,一地鏽跡的土壤,沒有長出新綠的草芽。


  「沒事。」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才發現不知何時嗓子也生了鏽,已經和記憶裡高大人影們的聲音差不多了。如果現在的他還有哪處柔軟,可能只剩負傷的右手,喪失原先幾成氣力而不適合打鬥,此刻竟然用來安慰路上遇見的孩童。


  他的記憶裡許多小孩,類似的黑髮,類似的稚氣,只是沒有一個活到他開始抽高的年紀。


  「⋯⋯有一天會見到的,好嗎?」青年用發鏽的嗓子繼續說話,卻輕如要給弟弟妹妹說童話的哥哥,只是灰眼睛隨即又垂向地面,垂向一地懨懨的斷草。


  好好活著的話,有一天會見面吧——這話裡說不定他想說的只是前半句罷了,只是行至此的他早已沒資格說起如此祝福。戰火下倖存的少年端起槍渴望彌補守護不住家人的遺憾,卻也同時成為厭惡的侵略者,書裡學過的正確與錯誤在硝煙裡根本難以分辨,最終全遭行伍踐踏而過。


  女孩拿出懷裡的什麼東西,捧在他的面前。是一雙針腳細膩的手套。「如果見到的話,能拿給她這個嗎?」她問。


  他不曉得為什麼自己攤開手掌,去接住這一份不易實現的請託。布料殘留些微體溫,大約是成年女性常見的尺寸,因為沒有被穿戴過仍然平整嶄新。


  「⋯⋯我知道了。」


  這約定下充斥未知,無論是能不能找到人、能不能妥善地交付禮物、或這雙手套到底合不合手。不遠處有另一個孩子呼喊起來,黑髮女孩回頭招手,又轉身用力鞠了一躬,才邁步跑離。華德想起自己忘了問名字,無論女孩或她找的姐姐,小羊兒般的女孩奔跑起來,那是幼獸本能般的力量,無論是否帶有獠牙,無論憤怒或渴望或恐懼。


  在鏽痕層疊的大地之上,往不知方位的生處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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