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錆義】迷途羔羊
湯*錆兔的幽靈偶然間遇見富岡義一的故事。錆義兩方都沒有轉世。
迷路了。
富岡義一握著斷了訊號的手機,在幽靜的山林裡徬徨無措了起來。
他並不是個習於一個人出遊的孩子,每次遠行,多半都有父母或姊姊陪著,不致讓他孤身一人。但恰巧——或者該說是不巧——他們父母在這幾日出差去了,姊姊則因為家裡餘下的家事和學業而忙得不可開交。暑假將盡,好學生義一已經早早完成了練習作業本,唯獨用圓潤字體寫著「探索自然!拍下大自然的景色吧!」的那份作業被他擱置著,沒有填上半個字、貼上半張相片。
花了足足一個星期做好心理準備後,義一終於說,姊姊,這次不麻煩妳陪我一起出門了,我自己去山上半天,可以嗎?正坐在書桌前滿臉凝重的姊姊回過頭來,臉上的憂慮之色又添了幾分。但她瞧了瞧桌邊堆積如山的試卷,又看看身高已經來到自己胸口的胞弟,終究還是點頭答應了。她替義一準備好了相機、筆記簿;礦泉水、紙本地圖、簡易的三明治;裝著零用錢的錢包,當然還有手電筒和防蚊液,又半跪在義一的面前,耐心地叮囑他不要跑得太遠,照著規劃好的路線前行即可,要是遇見了異狀就立刻折返,啊、還有記得打個電話報備——。
義一確實把這些話都聽進去了。也記下了姊姊憂心忡忡的模樣,打定主意要讓她安心。
所以他真的不是故意迷路的。也沒有料到這裡會偏遠到連訊號都沒有。
山林間陌生的濕氣攀附著肌膚,帶來一絲寒意,吸飽水氣的衣料貼在身上,連同著掛在脖頸上的小型相機,一同變得異常沉重。雖說在游泳社團鍛鍊出的體力不至於讓義一因為爬個山就體力不支,但再怎麼說還是有些吃力,開始隱隱作痛的腳底板也到了應當休息的極限。他淺淺地吸氣、吐氣,又一次摁亮螢幕,確認訊息是否有發送成功——啊,還是不行。
該怎麼辦呢。
偏偏在這個時候,比恐懼和迷茫更加鮮明的生理本能先一步搶奪了身體的主導權:他低頭看了下自己發出響聲的肚子,意識到自己餓了。事已至此,僅僅是個小學生的義一也無法再考量得太多,心想,先吃飽總不會有問題的吧!
他朝四周張望了下,發現均是不適合坐下的斜坡,不過再稍微向上後,似乎有一處平地可供他稍微喘口氣。被薄霧籠罩的山路不容易辨識景色,他只好邊走、邊瞇著眼,試圖看清雲霧之後的樣貌,果然在一陣尋找後,看見了一塊躺在平坦草地上的巨岩。
若是在別種情況下,義一大概會為這顆岩石的宏偉而發出讚歎之聲,並開始好奇起為何這樣的岩石竟被從中切開,裂成的均等的兩半。可眼下他實在沒有餘力思考太多,所感受到的只有如釋重負的驚喜,還有因放鬆而一擁而上的疲憊。富岡義一放下背包,靠著巨岩坐下,接著在望著半空中發了會呆後,拉開拉鍊,在隨身包中翻找起姊姊做給他的三明治來。
姊姊告訴過他,在山林間發出太大的聲音,又伴隨著食物的氣味的話,很容易引來動物搶食。但他一方面沒看見什麼野生動物、一方面則是因為一時疏忽,就這麼拆開了三明治包裝,使塑膠撕裂、相互摩擦的聲響迴盪在寂靜的深林之中。
然後,他忽然感覺到有什麼氣息接近自己。
被威脅帶來的危機感使他寒毛直豎,顧不得嘴裡的吐司邊還沒咽下去,就下意識地把背包高舉過頭,做出掩蔽的動作。然而預想間的野獸吼聲並沒有鑽入他的耳中,身體也無一處傳來受到攻擊導致的痛覺,富岡義一眨了幾下眼,這才緩緩地、畏縮地,將擋在眼前的背包挪開,自陰影處後探出臉來。
出現在他面前的,是個帶著狐狸面具,身穿古代服飾的橘髮少年。
「義勇?」
少年喚道。
*
上次在這座深山裡見到訪客已經是許久以前的事。
會使用如此籠統的詞彙,實在是因為鱗瀧錆兔早已喪失了對時間的感知能力。一來,他是死者,本就不再受到人間觀念的束縛,也沒有去細數歲月流逝的必要;二來,他被困在這座山上太久,認識的人一一離去,所遺留給他的,只剩下回憶而已。
他起先想,自己會化作幽靈徘徊於世的理由之一,大概是因為執念一類的念想。然而在炭治郎成長為能獨當一面的劍士後,又過了一陣子,錆兔終於聽聞到了鬼王被擊敗的消息。食人鬼從世上消失,鬼殺隊也功成身退,得以解散。他看見少了一隻手臂、剪短了頭髮的義勇隨著師傅出現在狹霧山頂,在與自己僅距離幾尺之處跪下,闔上雙眼時,第一次曉得了原來幽靈也能夠落淚。義勇的嗓音變得低沉、但又帶著歲月淬煉出的溫和味道,聽著深潭一樣靜寂的語句陳述過往種種,錆兔忍不住用衣袖胡亂抹了抹自己的臉頰,接著聽見身旁的真菰發出清脆的竊笑聲。真菰⋯⋯!他狼狽地戴上面具,勉強遮住臉上不堪的神情,才難得虛弱地吐出抗議。有什麼不好嘛,真菰笑著瞇起眼,拍了拍他的肩,參雜著作弄味道的語氣很快地軟了下來。真的,太好了。
在這之後呢。
義勇沒有再來過了。鱗瀧左近次壽終正寢後,真菰和其他孩子們的靈體也跟著消逝。錆兔本以為他會隨他們而去,卻遲遲感受不到自己的靈魂要前往別處的跡象。他想,也許是因為義勇吧,義勇說不定還會再來,自己可以看見他一點一點地成長,然後老去。如果是為了這個緣故,那他暫時還不能走。
他等呀等,還是沒有等到那個修長的身影再次出現。時間經過了太久,錆兔開始疲於計算四季輪轉的次數,也開始萌生出「義勇大概已經死了」的想法。他從不敢篤定地把這個猜測宣之於口(儘管他現在所能做的,也只有自言自語和對著山林間的小動物閒談罷了)彷彿只要一將推斷化為字句,就會立刻成為鐵錚錚的事實似的。他悲慘地想,這下可好,若是哪天碰見其他看得見他的人類,他可能也會像當年的手鬼一樣,劈頭就問現在的年號是什麼吧。
說的也是。他滯留的時間太長,若是事到如今還奢望著說走就走,恐怕連神明也不會出於憐憫而允許他的任性。
但就像是惡作劇似的。在今天,他遇見了與義勇有著相似面容的男孩。
*
「——義勇?」
語句出口的瞬間,錆兔其實就明白了:眼前的孩子不可能是他所呼喚的那個人。他太小了,五官與氣質也與義勇有些微妙的不同,大概是後代、或是恰巧長得相似了些的遠親子嗣吧。
他身著比錆兔印象中又再更簡便的服飾,脖子上和手上都配備著他從未見過的方形物體,背包塞得鼓鼓囊囊的,不知道還裝了些什麼。由於受到驚嚇,男孩的嘴角還殘留著進食時沾上的麵包碎屑(這點倒是和義勇很像),正睜大了眼,以不可思議的目光看著蹲踞在大石之上的他。
錆兔遲來地察覺到了不對勁:這孩子居然能看見自己嗎?
「神明大人⋯⋯?」
在他理出個頭緒之前,男孩先他一步開口了。見錆兔一時間沒有反應,他稍微偏起了頭,換上更加認真的神情,一字一句地強調:「神明大人,我不是義勇喔。我是義一。」
「那義勇又是你的⋯⋯」錆兔脫口而出,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問法不妥,遂改口:「你姓什麼?」
「姓?」
義一顯而易見地掙扎了下,錆兔幾乎能從他的表情讀出「告訴陌生人全名不好」到「可是他是神明大人,不會傷害我」的心境轉變。躊躇片刻後,義一還是給出回答:他姓富岡。
富岡。只會是那個富岡了。錆兔不曉得心中一時間湧現的複雜情緒究竟為何,只好陷入靜默,又花了些時間,才牛頭不對馬嘴地告訴對方:別叫我神明大人。我是錆兔。
錆兔。
義一乖巧地跟著唸了一遍。那雙天真到讓錆兔心痛的藍眼珠無措地轉了轉,最後對上錆兔藏在面具之後的雙眼。
「錆兔說的『義勇』又是誰呢?」
「你的、祖先吧。」
略顯躊躇的回答充滿了不確定的意味。但年幼的孩子沒有察覺到他難以言說的心境,反而顯得有些開心的樣子。
「那錆兔是在等著『義勇』出現嗎?看到我的時候,你好像很驚喜的樣子。」
「我想義勇已經去世——」
「就算是過世的人,也可以等著他們回來呀?」
富岡義一拋出純粹的疑問。他說,盂蘭盆節的時候,家裡也會設置盆棚,擺上精靈馬,等著先祖回來。精靈馬很可愛呢,我之前用黃瓜做了一些哦!
錆兔一時語塞。他想說義勇的靈魂理當不存在於世上了,更何況死後他才發覺,如他這般的靈體根本乘不上由瓜果製成的小小精靈馬,可義一的神情令他無法將這些話說出口。
⋯⋯就當是這樣吧。於是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從岩石頂端一躍而下,輕盈地落在了義一身邊。義一理所當然地讓出了個位置給他坐下,遲疑片刻,才問:「錆兔明明是神,為什麼只想要等『義勇』一個人?」
眼下或許是向義一解釋自己真實身份的最後機會,然而,考慮到這個年紀的孩子可以很廣、也可以非常狹隘的接受程度,錆兔最後還是順著他的話說了下去。
「義勇是我很重要的朋友。因為我⋯⋯發生了一些事情,沒辦法繼續陪著他走下去,所以,至少想等著他一起走。」
「到現在還沒等到嗎?『義勇』是不是也迷路了呢⋯⋯」
「不,義勇已經離開了吧。他貫徹了自己的使命,應該也度過了幸福的餘生,能夠堂堂正正地在眾人的簇擁下被送行。現在想想,要是他特地回到這裡,我大概也會把他推回去⋯⋯」
「但錆兔看起來很寂寞。」
「⋯⋯哈?」
「雖然有面具遮著,可是、總覺得有種寂寞的感覺。」
義一說著,彷彿能感同身受似地蹙起眉頭。他放下抱在胸前的背包,轉向錆兔、伸出手來,想解開面具的繩子。男孩的動作很慢,且小心翼翼,錆兔其實隨時能抓住他的手腕制止,又或者拉開與他的距離。弔詭的是,錆兔的直覺不允許他反抗,直到長久以來覆在臉上的假面伴隨著輕微的聲響掉落,那張還維持著少年的稚嫩樣貌,卻因為光陰之重而浸染著種種情緒(是呀,年幼的義一尚無法讀懂)的臉,終於再次在薄弱陽光的照射下,顯現出鮮活的神情來。
不可思議地,義一並沒有將目光放在他嘴角醒目的傷疤上,反倒是用同樣哀傷的表情,說了句「看吧,錆兔真的孤獨了很久吧」,一邊用柔軟的小手輕撫他的臉,胸前那個不知名的黑色盒子隨著他的動作一下一下地擺盪、一下一下地撞在錆兔的胸口上。你這麼說又有什麼用呢,錆兔想,他充其量只是一個苟延殘喘的記憶殘影,又能要求好好活過一生的義勇些什麼呢?
義勇的幸福,不就是他的幸福嗎?
「我在想,神明大人,」
義一見他始終不回話,便扯了扯他的衣袖,像是要寬慰他一樣,絞盡腦汁地思索著措辭。
「如果我跟很重要的好朋友約好了某天要碰面,卻忘了約好地點,就只能一直等、一直等下去,希望朋友可以找到我,最後,通常姊姊會來接我回家,我只能等下一次見到那個朋友時,才能跟他說『對不起』。那種時候真的很寂寞,就算途中遇見了其他認識的人,被他們邀去玩了一下,心裡還是會覺得空空的。」
光滑的、見不著任何繭子或傷痕的掌心貼上了錆兔的胸口。
錆兔睜大了眼睛。
「神明大人也是這種感覺嗎?但我想,我的祖先大人——那位『義勇』可能也是這麼想的哦。他是因為忘了跟錆兔約好地點,才會迷路,在錆兔等著他的同時,也在世界上的某個地方希望錆兔能找到他。所以——」
還帶著嬰兒肥的臉蛋皺成了一團,努力思量著最好的結論。可還不等他給出一個足夠有理有據的答案,某件被他遺忘已久的事實卻驀地閃過了他的腦海,害得義一蹦了起來。
「啊、迷路⋯⋯!姊姊!」
「⋯⋯姊姊?」
錆兔也被他嚇了一跳,連忙拉著他重新坐好。不久前還用稚拙的言語嘗試說服錆兔的義一,這下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哭喪著臉坦承,其實他是迷了路才會來到這的,在家裡的姊姊沒有他的消息,一定會很擔心他、想要找到他。
半口氣還懸在嗓子邊的錆兔一時間哭笑不得。比起自己長久來無法解開的心結,處理這孩子的人身安全問題似乎才是當務之急。他安撫著義一的情緒,一邊還忍不住碎念了句「這樣怎麼能長成男子漢呢」,又問,下了山後的路你都認得嗎?
嗯!
那好,我教你下山的方法。如此保證過後,他領著義一站起身來。方才濃重的雲霧曾幾何時已經散開了,能夠窺見通往山下的小徑,錆兔輕輕按著男孩的肩膀,依照記憶,鉅細靡遺地為他指點通往山下的路該如何拐彎、如何防範不好走的泥濘道路。
義一自然是大喜過望,急急地便想往山下跑去,可又在跑沒幾步後忽然停住步伐,回過頭來,露出依依不捨的目光。
「我離開後,錆兔不會又更寂寞了嗎⋯⋯?」
這小子當自己是誰啊?錆兔差點笑出聲來。他無可奈何,聳聳肩,從巨石中捏起一片楓葉——明明秋季還沒有起頭,那片楓葉卻已經染上了豔紅的色澤,在錆兔的掌心內格外奪人視線。
下次帶著這個來找我吧。我很擅長等人的。
嗯!錆兔,我之後可以把這片葉子拍下來嗎?好漂亮⋯⋯!
拍⋯⋯?嘛,隨你喜歡⋯⋯
謝謝你!再見!
興沖沖地道謝完畢後,義一寶貝地將葉子壓在懷中,迅速但不失小心地往山林外遠去了。錆兔與他揮手道別的手還殘留著拿取葉片時沾上的土壤碎屑,就這麼停在半空中——他抬眼一望,注意到自己的指尖似乎變得透明了起來。
哎呀。
「這次可能要食言了啊。」
他苦笑著說。
*
姊姊!姊姊!不好意思,我晚回來了,也沒有馬上打電話給姊姊說⋯⋯但是我碰到神明大人了哦!妳看,這裡有片很漂亮的楓葉⋯⋯啊。
義一?
不見了⋯⋯
嘛、嘛。面露溫和微笑的少女瞇著眼,摸了摸富岡義一的頭。
也許楓葉精靈也跟義一一樣迷了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