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千本

針千本

令和六年 三月九日


……
美葵現在不是應該在上課嗎 怎麼在線呢
這節檢討考卷~好無聊嘛(cry_bunny)(cry_bunny)
美葵是不是考的很好 所以才會很無聊吧
答對了(kusukusu)滿分喔 嘿嘿(heart_bunny)
不愧是我們美葵 那麼今天晚上得好好慶祝一下(smile)
要跟媽媽保密哦
知道了(heart_sparkle)放學在一樣的地方等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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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忽然變得好暗…小津先生那裡也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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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有什麼糟糕的事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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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冒出奇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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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津先生 我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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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混亂裡有人推開椅子起身。


  此刻她如置身夢魘,對現實一切不聞不問,天花板下人語虛浮,在這一片低沉灰濛的譟雜,唯獨這短促的一聲留下銳利的刮痕。也許是宿命性的佈置,當她抬起微紅的雙眼,鼻子上生紅面皰的座古推開椅子,自她的鄰座行過。


  一樓的人說保健室已經被塞爆了,不要再過去了。講台被挪開,朝倉右手握著手機,回頭和幾個同學交換情報。座古穿越課桌間的走道,陡然朝黑板拔腿,發出一聲扁平而古怪的叫喊衝進朝倉的胸口。


  她不覺猛立起來,許多人站立起來,許多人奔跑過去。椅腳與室內鞋紛沓摩擦地板,群眾的手腳與少年的手腳遇上,彼此糾纏扭打。座古脖根紅漲,面皰隨時要爆發開來,一輪暴漲的人臉在黑與白的制服堆裡扭動、翻滾,終究沉淪至最底部。朝倉攤坐黑板下喘息,摀在腹上的指縫滲出紅墨。一道溫熱的水痕滾過面頰,此刻她才意識到,那聲被衝勁扭曲的怪叫原來是一句話:


              「去死吧──」


  鏡中倒影被水花擊碎。


  天空昏黑,地也昏黑,行走其間的人們模糊了面目,彷彿穿透酒瓶玻璃看出去的景色。這是酒鬼所見的世界,邏輯道理溶遁無形,打開廣播,唱唱幾句荒誕無稽的歌捧腹大笑。樓上,十數著制服的人影列隊行進,魚貫跟隨教師隱沒校舍的縫隙。樓下,操場師生為同學數圈喝采,吆喝聽上去十分遙遠,猶如青春記憶的鬼魂悠悠入夢。學生間有興奮的耳語流傳:兩派教師間發生了大決裂。


  那麼來賭吧。一桌酒客搖晃骰盅,碗底一掀,搖出一條路進行大冒險。善惡不分、秩序倒錯,自由權力的冠冕流到了未熟少男少女們腦上,一股亢奮迷醉的霧氣洋溢各個角落,師生皆迷惘著,沉浸於學園祭一般的酣然。這的確是場荒謬慶典,屬於死的祭典。


  喀擦喀擦!殺了他!殺了他!群眾圍繞小女孩的屋子歡呼道。女巫被壓在地板下,伸出一雙骨柴的腳。從此大家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喀擦喀擦!用一枝筆刀就想殺人,真是無可救藥!多大的惡意才能被懲罰?多大的痛楚才能稱作受傷?誰殺誰是能夠被允許的?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喂喂,世間萬物要數得分與暴力最為醉人,怎麼能與酒鬼講道理?



  鏡面行行淚下,每一滴水珠帶走一枚倒立的縮影。愛沢美葵用面紙擦乾水漬,鏡面上沾附紙絨,霧塊退去,現出晦暗的形體:披著烏黑長髮、臉上點著痣的女孩,臉色濡濕青白,卻毫髮未傷。她習慣了照顧酒鬼,只消一聲喀擦,少女將殘酷微縮至一個針尖,過程優雅,一點也不見腥穢。只不過她側頭挽起長髮,不得不再三仔細端詳:針尖大的血點也能叫做傷口嗎?


  針刺指尖,冒出血泡,迄今為止她所承受的也盡是針刺的微小煩惱,諸如與鄰居道歉、清洗禮服上的嘔吐物、存摺屢屢憑空少去幾萬円等等,千根針刺出的細小不幸,連綿成為壟罩終生的巨大悲哀。她自出生就較人損失好幾倍的分數,日子不得不加倍咬牙去過,忍耐、忍耐,抬頭挺胸,保持微笑,一次踏過一個針尖……


  「謝謝妳,美葵。」


  暗影當中浮現小鳥冷白而小巧的側臉,慣於啄食他人施捨的恩惠,無論何時都微微低著頭,含著細弱的歉意。


  「只是一塊麵包而已,不用在意。」


  「哪裡,我已經不敢過去食堂了──好可怕喔,到處都有人在抓人。」


  「菜奈沒有做指令嗎?」


  「薰田老師要我們不要做,她說廣播是騙人的。」


  少女們沿矮牆行走,像兩只孤鳥浸浴赤月的幽光,水泥校舍佇立於夕暮般的紅靄沉默燃燒,注連繩外晝夜不分,盡是幽黯。薰田老師的班級尚未換季,清一色著夏季制服的少年少女,袒露的手臂印著一個善良的「零」,只有她渾身漆黑,宛如立身羊群中的魔女。


  「我們會在這裡多久呢?沒有回家的話,媽媽一定會很擔心。」


  亞麻色的短髮如捲簾一般落下,小鳥俯下臉來,眼淚即將落在手背上。她理應吐露一些勸慰的話語,心中卻自顧浮現了另一個圖景:那是他們搬至津見川以前的住處。愛沢美帆胸脯半裸,癱躺浴缸中,她的初中制服沾上吐痕,陰暗的浴室像出租屋反芻的消化道。


  「沒事的,一定會有人想辦法的吧。」


  媽,你醒醒,醒醒。她搖晃母親的肩膀,拍打垂下睫毛膏的臉頰,母親始終面帶微笑,喃喃地說夢話。指針向三,再四小時她就要出門上學。愛沢美葵往女人手臂上捉起一塊皮,拱起肩膀,使勁去擰轉。一秒鐘、兩秒鐘,什麼也沒發生,發縐的皮膚浮起紫色的瘀青。於是她意識到自己的母親一刻也沒有存在她的身旁,面前不過是一具會笑、會呼吸的屍首,縱使一幢房子砸在腦袋上也不會醒過來。


  回憶冰冷地涓滴,她看見了朝倉將零食倒進座古背包裏的情景。被座古握在拳頭裡,刺入腹部的是一枝刀刃短小的筆刀。在那陰暗逼庂的浴室裏,假使她的手裏有一根縫衣針,定會毫不留情地埋入雪白的臂膀。


  殺了女巫,再穿走她的銀鞋。此刻她與潔白的小鳥站立於血紅穿堂,一步是燈光明亮的教室,一步是樓梯間的黑闇。來吧,下注!她擲出骰子,篤定通往幸福的黃磚道要用惡意鋪成。忍耐、忍耐,她會這麼對人說,一次一個針尖……


  「大家都到薰田老師的教室去了。美葵一起過來吧?」


  「謝謝你,但我已經找到過夜的地方。」


  「我明白了,請務必小心。」


  愛沢美葵站立在洗手檯前,鏡面水痕乾涸,陳年的污髒再一次浮現。血月的光輝由換氣窗,她在幽紅的鏡影中竭力尋找一絲不協和。卸了妝,什麼也沒變,只有耳邊的血點是魔女的祝福,寬允她一日性命。三個,三個而不是兩個,不對稱訴說某種獨特性,彷彿個性忽然突出稜角刺穿包裝紙,大和撫子生出羅剎的惡牙。她再三撫過新開的耳釘,對著倒影呢喃。



  「──小津先生會喜歡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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