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日誌 秋季I

醫生日誌 秋季I

馬里諾醫生診療日記




  安索格的戰線正在逐步後徹,王軍由克勒門斯派出的支援遠遠不及蠻族入侵的速度,昔日熱鬧的港邊如今化作戰場,滿街的流浪貓不知道上哪去了,街道染上火焰和鮮血的顏色。


  空氣中瀰漫著鐵鏽味和人們淒厲的哀嚎,帕爾米羅在安索格的街道上看見了婦女和孩童的屍體,母親擁抱著孩子由後方被銳器貫穿、來不及逃離的村民讓人斬去了半截身子,圓睜的雙眼永遠定格在恐懼的瞬間。


  那是宛如煉獄般的景象。


  他聽見其他屋子裡頭的協會醫生嚷嚷著醫療物資逐漸耗盡,王軍的傳令從前線捎來消息,要求所在地的人們盡速撤退到市區。消息來得突然也來得令人沮喪,手頭上進行著的診療更是在短短一句話間多出幾分焦灼。


  「米羅——」


  「我知道。」


  隔著鏡片仍能看見當前的病患眼裡流露出的絕望,別擔心,我會治療你,於是帕爾米羅這麼告訴負傷的青年,從那雙無助的眼睛裡看見一絲不確定,以及一絲細微但已然足夠的希望。


  箭矢刺穿了年輕人的腿,傷口很深,因為掙扎而扯出一地的血腥。


  「你會活下去的,小伙子。」鳥喙醫生低喃著的口吻幾乎稱得上命令,在生死關頭多少顯得有點強硬過頭,就像他用麻繩紮緊青年腿根的那雙手一樣,堅定、簡潔,比起安撫更像是形式上的告知:「只是過程可能會有點痛,稍微忍著點。」


  喬吉奧在敵人來襲的空檔挪動屋裡的雜物暫時擋住了前門和窗戶,但仍舊保留後門作為撤退用途,他們都知道這些破爛玩意兒撐不了多久,從接下來開始的每分每秒都是和時間賽跑。


  異族的戰鼓和吶喊聲正在逐漸接近,緊湊的敲擊諷刺地和心跳搭上相仿的節拍,而喬吉奧就只是垂眸望向作為醫生的那個馬里諾,稍微按著對方的腦袋讓他低下頭,至少不是能夠讓人一箭貫穿腦門的高度。


  小刀劃開皮肉時青年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所有掙扎卻被盡數壓制在強而有力的雙手之下,「撐住。」帕爾米羅簡短地說道,手裡的動作仍舊沒有停下,刀鋒沿著肌肉深入到足以挖出箭頭的程度,然後他抽出了那支該死的箭,著手進行包紮。


  前門被砍出了一條縫,此時此刻顯得脆弱過頭的木板隨著外頭一次次的砍擊迸裂出細小的碎屑,喬吉奧把試圖伸入屋內的那隻手用小刀釘到了牆上,卻終究沒能來得及阻止由後門襲來的敵人。


  護住傷患的動作幾乎是出自於本能,鳥喙面具被打落在地上,從顴骨蔓延開來的疼痛連帶著口腔的血腥味燒盡最後一絲理智,傷亡、掠奪、疼痛,該死的疼痛,帕爾米羅在心裡請求主神寬恕他接下來即將脫口的穢言,但去他媽的這群王八蛋都該被送進地獄。


  他聽見喬吉奧用方言咆哮了些什麼,而他果斷扯過那人的領口用前額重重地撞上,並在男人兩眼翻白時一把扯住入侵者凌亂的頭髮砸向牆壁,一下,接著是第二下、第三下,直到聽見某種東西碎裂的聲音,然後他鬆手任由對方滑落在地。


  遠遠的還能聽見遠處王軍與侵略者廝殺的聲音,他們真的不該在這個鬼地方繼續待下去了。再回頭時作為醫生的馬里諾半張臉染滿鮮血,血液順著頭部的傷口滲進眼裡,熱辣辣的一陣發疼,但在冷靜下來判斷傷勢之前就被扛著傷患的喬吉奧重重地用手肘頂了下。


  「走了。」


  他們在撤退的路上用隨手摸來的破布堵住了哀號個不停的傷患的嘴。





  長話短說,他們後來都活下來了。


  哭得像個孩子而險些引來更多麻煩的青年當然在撤退的過程中被喬吉奧痛罵了一頓,但考量到他的大腿剛剛經歷過與箭頭和刀鋒的親密接觸,他估計在失血可能導致的昏迷後也不會對這段回憶有太多印象。


  治療過程永遠不會是輕鬆愜意的,在那天的後來還有數不清的傷患因為疼痛而放聲大哭、尖著嗓子哭喊主神的名,而他只能一遍遍地告訴他們主神終將回應他們的祈禱,王軍一定會獲勝。半是安慰半是期許,畢竟帕爾米羅自己都不確定這場戰事會維持多長的時間。


  偶爾在珍貴的閒暇之餘他會想起家鄉的麥田,以及雞舍裡頭剛長出蓬鬆細毛的小雞。迪爾泰現在應該是黃色的,但再過不久就會變成美麗的金色,像是主神的花園、像是世間最溫暖的一片海洋。


  海洋、港口、安索格。


  去他媽的戰爭和蠻族,安索格原本也是個好地方。


  戰線一路後徹到了安索格的一處修道院中,謝天謝地王軍逐漸在戰事中佔得上風,而這也是飽經蹂躪的海港前線傳來的少之又少的好消息之一。牧師們在修道院裡頭為亡者祈禱、也向主神祈求傷者能夠順利康復,信仰稍稍撫慰人們殘破不堪的心靈,卻終究無法彌補失去至親的傷痛。


  太多的變化和死亡交織成某種令人喘不過氣的沉重,喬吉奧來到他身邊坐下時手裡拎著染上血色的鳥嘴面具,這個面具說實在也用得夠久了,回迪爾泰的時候乾脆考慮換個新的——然後他自討沒趣似的停下那些一如既往沒什麼實質用途的碎念,隨手將額前的亂髮向後梳攏,和神情凝重的馬里諾並肩坐了一陣子。


  「米羅,你需要包紮。」


  而後他指出這點,帶來清水替他沖去了佔據大半張臉的血跡、細細清理猙獰的挫傷,負傷的馬里諾卻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似的低垂著眼簾,任由喬吉奧用乾淨的繃帶在他的頭上纏了幾圈。


  令人窒息的沉默一路延續直到藍眼睛的馬里諾悶聲不吭地擁他入懷,有力的雙臂緊緊環繞著帕爾米羅的肩膀,終於在來到安索格後第一次感受到那人緊繃的神經稍稍鬆緩下來,然後帕爾米羅伸手回抱住了他。


  他們聞起來都帶著股糟糕透底的味道,像是世間所有的罪惡匯集而成。


  兩個馬里諾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都只是靜靜地握著彼此的手,在修道院裡頭無人的角落,火燒屁股的局勢也沒人會在乎兩個男人在主神面前如何親近。


  醫者粗糙的指腹輕輕摩挲過那隻骨節分明的手上細小的傷痕,帕爾米羅還記得這雙手在更早以前幾乎只用來書寫異端邪說和撥弄琴弦,養尊處優的富家子弟卻在不知不覺間跟著自己走遍了瓦艾克特每一個危險的角落。


  他們十指交扣,直到再度回到崗位為止。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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