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都不過只是生命裡的小事 01.

那都不過只是生命裡的小事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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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你回東京,我們就一起住吧。」來到安達在長崎租屋處的第二天,坐在對兩個成年男子來說略嫌侷促的沙發上,黑澤開口這麼說。


黑澤的音調和眼神,像是揉進了窗外灑落的陽光。那個晴朗得讓人幾乎忘了昨夜下過一場傾盆大雨的午後,冬陽撫過之處連塵埃都閃著光。吸飽了日照的房間,暖得像被綿軟的貓毛包圍。


安達後來時不時仍會想起那句話,連溫度都記得如此鮮明。但當下的感受必定是被氣氛美化了,他想。冬末春初的空氣還殘留著冷冽,陽光未及之處有時依舊凍得刺骨。


那句話是一切的起點,牽引著他們走向陽光。


然而向陽之路並非總是如字面上那樣溫暖,有些事正因攤在陽光之下而顯得殘酷。



日子在他們各自要處理的日常之中流逝,專注於工作的忙碌總能沖淡一些遠距的思念。身為具有社會常識的成年人,自然也得找到維繫情感的做法。「要一起找新房子嗎?還是...我搬去你家?」安達的眼睛瞟了視訊裡的黑澤一眼,迅速又將目光集中在電腦裡的租屋網站上,手指一邊快速滾動滑鼠,一頁頁翻找理想中的物件。


每週固定約時間視訊,是那次黑澤跑來長崎之後他們彼此做好的約定。黑澤本想要每個週末都往長崎飛,但被安達勸阻了。當最後達成以視訊替代的協議時,黑澤又再度露出「好寂寞」的眼神,讓安達曾有一瞬間想著自己是否開啟了戀人不為人知的開關。


「安達是十月左右回來吧?那時候搬家公司不知道會不會便宜一點...」黑澤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帳,在安達回東京的日期上用紅筆大大圈起,還特別畫了星星,他不自覺地瞇起眼睛。


「你在笑什麼?」瞥見黑澤帶著笑意的眼神,安達好奇地靠近螢幕追問。


「啊,沒什麼...」忽然近距離放大的安達讓黑澤的心臟停了一秒鐘,也成功地將他的意識抓回來,趕緊接回剛剛的話題:「我是說到時你才剛從長崎回來,要找房子也蠻花時間的,如果說要一起住的話,我們之中的一個人搬去對方家會比較方便吧。」


「也是…我真的恨死打包了...。」安達嘆了一口氣。因為是短期調職的關係,在長崎的生活他一切從簡,卻還是隨著時間推移逐漸增加了不少用品。


「嗯,所以啊,等安達回到東京,就讓我搬去你家吧。」黑澤像是隨著話題不經意地切入重點,順水推舟地不鑿痕跡。


「咦。」安達愣了一下,目光從租屋網頁移開,瞪大了眼睛看著黑澤。


「嗯?」回應安達詫異眼神的,是黑澤閃著期待的眼神。


「兩個人要一起住的話,再怎麼說都還是黑澤家比較適合吧?」那個他第一次步入就打從心裡羨慕的房間,無論在空間跟設備上,怎麼看都比較適合兩個人居住——還在東京的時候也的確是自己比較常在黑澤家過夜。


「安達不是說恨死打包嗎?從長崎回來之後如果還要你搬過來,等於要打包兩次...啊,雖然你其實可以先把一些東西寄到我家啦。但再怎麼樣,如果是搬來我這的話,現在東京那邊的東西還是要打包啊。」抓住對方在意的要害直搗核心並將局勢化為利己,不愧是王牌業務的話術,非常具有說服力。每當刻意用旁觀角度觀看黑澤,安達還是忍不住打從心裡佩服對方,也不免想要吐槽自己,到底是這個人真的這麼完美,還是這個人在自己眼中就是什麼都好。


「這、這樣說也是有道理...」找不到可以反駁的地方,讓安達只能順著黑澤的邏輯點頭稱是,但又好像哪裡怪怪的...


當初本來就只是為了有個落腳之處找的房子,根本沒想過會有人進來過夜的一天。第一次讓黑澤進家門,而且是在知道對方住的地方是怎樣的格局之後——安達事後回想起來都覺得有夠羞恥,若不是那時能聽見黑澤的心聲,說不定自己心裡只會往更負面的方向揣測。


——但若不是能聽見心聲,那他們之間也不會有開始。


想到這裡,安達定了定神,重新直視黑澤的眼睛。學著不要仰賴觸碰去聽心聲的過程裡,他觀察到只要認真凝視那裡,就算隔著距離也能觸碰到內心。


「我家很小耶,這樣會不會太委屈你?」


意識到安達的目光以及放低音量的語氣,黑澤似乎是在思考怎麼回答,停了許久才繼續開口:「的確從各種客觀條件來看,我家或許是相對適合的選擇,但...」


「我也想了很久,卻還是覺得想要生活在你所喜歡的事物裡。」安達上下班時走過的路,安達平常購買生活用品的地方,那些建構出他日常的點滴,只是體驗根本不夠。唯有共同生活在一起才算真正擁有,這份不理性的執著總是在黑澤用理性思考過後反咬一口,支配他的行動。


在他人面前,他總是清楚地知道怎麼做才是「對」的。


可是在安達面前,他卻無法抑制自己總是優先選擇「想要」。作為一個具有行為能力的社會人,面對理性和慾望的衝突時還是會做出兩者相權後的決定——縱使那樣可能從旁人看來完全沒道理。


聽見黑澤的回答,安達感覺像是吞下了什麼燙熱的鐵塊哽在喉間,直直地沉到胃裡。他咽了下口水,訝異地發現喉嚨竟是如此乾澀,以至於一時半刻吐不出字句。


「…搬來我家,通勤時間會變長喔。」


「嗯。」

「早上不能再賴床喔。」


「嗯。」


「要早點下班喔。」


「嗯…誒?」


安達被黑澤詫異的反應逗得笑出聲來,他好不容易止住笑,對著鏡頭前還一臉茫然的黑澤解釋道:「如果加班超過終電時間的話,計程車費很貴的啊!」


「啊——對喔!」黑澤恍然大悟,忍不住也捂著臉笑了出來。


隔著螢幕鏡頭兩人笑得東倒西歪,過了許久才漸漸緩下,是黑澤先開口。


「所以,你同意了?」


被這樣問,彷彿是在立下什麼誓言,讓安達感覺從頸後竄起一股熱。他想了一會,點點頭很小聲地用鼻子「嗯」了一聲。


「太好了。」黑澤的聲音聽起來讓螢幕上像是有蝴蝶在飛,「什麼時候搬比較好呢?」「啊,我來問一下搬家公司的估價?...」 看著黑澤翻閱手帳興沖沖地做起了規劃,安達的嘴角也不禁跟著微微牽動。關於未來的輪廓隨著討論搬家細節一點一滴鮮明了起來,仿若陽光灑落,連同晦暗的角落一起照得明亮。


由於搬家要處理的手續繁多,不只得抽空去一趟區役所,因為牽涉到公司支付的通勤費,同時也得跟人事報備才行。那些過去不曾覺得有什麼問題的程序,卻在此時此刻成為了懸念。


——這樣,是不是就會被公司知道他們的事呢。


那樣的念頭從陰暗的角落探出頭來,扯著安達的胃。


至今他們彷彿擁有共同的默契,從不對外講明彼此的關係。而知道內情的,也相當幸運地都是友善的。然而,對於那些關係更遠.但仍存在於生活裡的人們,卻始終無法確定他們是否一樣友善。到底該說多少,到底該怎麼說,那種敵暗我明的狀態,讓安達意識到自己還是會害怕,而一但感覺到害怕,就又會想要使用魔法聽見人心。當思考向下陷落,名為矛盾的焦慮將胃、心與喉嚨緊緊地綁在一塊,他伸手揉了揉肚子,藉此紓緩反映在生理上的不適。


「吶,黑澤。」安達猛吞了一口唾液,訥訥地開口:「如果被問了,我們...該怎麼說?」


聲音不大,卻筆直地穿鑿切入他們共同默契中未曾觸及的陰影地帶。


鏡頭的另一端,黑澤的表情寫著遲疑。


他不可能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因為這段關係面臨風險,不如說過去七年的日子他已經太習慣疼痛。而習慣了疼痛之人,對於傷害的警覺是敏感的,對於疼痛的感受卻是麻木的。所以黑澤並沒有想過安達會主動問他這個問題,因為搬家的異動會影響到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未曾問起,未曾觸及,是因為不能確定在那個陰影地帶裡他們是否走到了一起,甚至也沒有回頭確認的勇氣。


而今安達的問題卻一腳踩進了那個陰影中。


若是只有他自己,或許無所謂。但與安達在一起,他竟變得如此渺小而軟弱,小到只希望轉過身去,在屬於他們的真空裡,小心翼翼地捧著彼此。


見黑澤的表情不太對勁又許久未搭話,安達心底的不安又加劇了幾分,忍不住開口打破靜默:「應該、應該是不會被注意到的吧?是我想太多了,對吧?」


「不,」黑澤終於開口:「其實我也有想過。」


「如果世帶主個別申請,我放棄申請租屋補助的話,暫時就不用提詳細的地址資料給人事。」黑澤繼續說出他早已做好的盤算,這些事在他提出同居的構想時就已經做好打算了。


「…」聽見對方的回答,安達原本想說些什麼,話到了嘴邊卻吐不出隻字片語。


他又想起那個殘留著冬季冷冽的週末午後,黑澤說出「一起住吧」時溫柔的音調,讓他的胸口微微發燙,一路蔓延到指尖。


而此時那份熱卻集中在眼眶,安達不自覺地眨了眨眼,想抑制那股熱氣奪眶而出。


「…這樣,真的沒關係嗎?」總覺得還有哪裡想不通。有些懊惱、有些不甘,卻說不上來這些情緒是來自哪裡,只能化作一句毫無輕重的疑問。


「嗯。」鏡頭那端的黑澤笑了。透過螢幕看到那雙笑彎的眼睛,都感受得到那份開心。


安達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只是想要對方一直這樣笑著。


那份在關係裡想把對方擺在前面的心,使得人變得渺小而軟弱。


卻又使兩人因此挨得更緊了一些。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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