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對羽翼的心之所向

那對羽翼的心之所向



遷徙的群雁知道要飛往南方避冬,過了春季才會歸鄉。

可是啊、可是⋯⋯如果成為離群的候鳥,究竟又該去往何方——

 

結業式。


別著胸花的八年級同學在校內盛開的櫻花樹下三三兩兩地聚集,與身旁明年甚至之後才要畢業的朋友們閒聊,也不忘接過對方贈給自己的花束。


而這時間理當空無一人的克拉倫斯樓,則被一道淺淺的敲門聲打破了寧靜。


「八重,我們差不多該——啊,妳已經把東西都放在這了?」

 

答應少女的請求、在結業之日前來接她去機場的青年比約好的時間提前來到文學與料理研究部的會所,發現她已然將所有行李都裝進身邊的皮箱與手提行李之中。

 

「對,這樣等等就能直接出發,不需要再回到蘭卡斯特的宿舍去。」

 

「派車已經在校門口了,要現在走嗎?」南優弦瞥了一眼手錶,長針與短針同時指向北方,無聲提醒他們時間所剩無幾。

 

「抱歉,能多等我二十分鐘嗎?」從冰箱裡取出預備好的甜點,八重朝對方揚起帶點歉意的淺笑。

 

「其他該放到大家信箱的禮物我都準備好了,唯獨剩下這幾個我想親手發送。」

 

「那我半小時後跟妳在校門口碰面,到時候雨邊也會在車上。」青年不置可否地聳聳肩,並不打算再壓縮她僅有的道別時間。

 

反正司機飆車技術還挺好的,大不了等等多闖幾個紅燈就是。

 

「那就麻煩你了。」將行李托付給南,八重拿起放滿甜食的籃子轉身往外小跑步離開。

 

 

「妳進去機場後照這個路線跑,絕對不要回頭,行李我會派人幫妳托運,其他的就要靠妳自己了。」

 

拿著地圖、一手捏起紅筆在紙上畫出複數軌跡,坐在車上的青年悉心與少女討論到達目的地前的注意事項,一面告訴她需要操心的事項已經盡可能減到最低,接下來則是屬於她的時間。

 

「而且妳沒時間迷路,我們抓這時候才離開就是為了趕登機前最後一秒讓妳上機,妳跑錯就完了。」

 

「啊哈,那我得好好祈禱路癡屬性今天別發作才好。」對自己非常容易迷路這點深有所知,少女說話的嗓音依然帶笑,但清秀面容卻有幾分藏不住的僵硬。

 

就算她已經看過不下數百次地圖、三人討論過有可能被堵住的路線也全都記得滾瓜爛熟,但在僅有一次機會、失敗即全盤皆輸的今日,八重沒有自己能一口氣通關的信心。

 

「哎呀,壓力好大好像在拍電影呢,真是刺激——」

 

「還是成本特別高的那種⋯⋯要是櫻木家知道是我們出的人,怕不是要秋後算帳。」

 

將地圖折好收進口袋,她微微搖頭:「應該不至於⋯⋯我不覺得那群老頭的情報能力有這麼強喔?」不然我就不會坐在車上了,她說。

 

「對了,南同學車上有剪刀嗎?」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少女指尖不住捲著髮尾,視線則越過南落在持續望向窗外的雨邊身上。

 

「有是有,但妳要幹什麼?」

「剪新買的衣服吊牌吧。」

「那種東西我可以幫妳用牙齒咬下來,小意思。」

「不,為了我們的名譽著想還是免了,誰讓我是受過良好教育的淑女呢?」

 

隨口搪塞的理由換來青年不甚正經的回答令少女莞爾一笑,也讓空氣中隱隱瀰漫的緊張被稍微吹散了點。

 

「妳要相信十八歲的牙齒足夠強韌,沒問題。」

 

「⋯⋯我擔當不起南同學未來要提早戴假牙的可能性。」她差點沒忍住在外頭翻白眼的衝動。

 

一年多來的相處讓八重學會不在好友面前扮演過往最擅長的「資優生」,終於能以任性又自然的樣子坦率地與他人相處。然而代價則是她感覺自己溫良恭儉讓的性格正在搖搖欲墜,隨時有被身邊血氣方剛的青年們直接扔到九霄雲外的危險。

 

不行,真的翻下去就不能稱之為淑女了,撐住。

 

「還有雨邊同學別再哭了。即使捨不得,眼淚也是留不住我的喲?」

 

 試圖把注意力分散,少女從這個角度僅能看見雨邊的側臉。

 

「⋯⋯」

 

如同把她的話語當成空氣,對此毫無反應的雨邊只是像尊精緻的雕像般坐在位子上。

 

青年自她坐進車中就持續沉默地望著窗外,甚至連寒暄也沒和她說上半句——連刻意和南閒聊的她亦能感覺車內笑語無法橫越他所隔出的絕壁,由此可見對方的心情欠佳。

 

然而八重在結業式前像隻蜜蜂般忙著收拾行李與製作臨別贈禮,既然沒能多將心思分給對方,她自然便無從得知他如此低落的理由。

 

沒辦法,就讓他去吧。

 

兀自流淚的雨邊,強顏歡笑、偽裝情緒的她與讀不出想法的南優弦,在彷彿突然被抽成真空、唯有空調以低音頻循環抽送的車內,後座的三人各懷心思,於幾分鐘後被送到了機場大門前。

 

 *

 

「妳們家看起來派了不少人嘛。」保持著視線的平穩,南優弦從後照鏡裡瞥見以二位數起跳的黑衣保鑣在不遠處各自待命,不由得感嘆了一句。

 

「畢竟我也算是個落跑新娘,家裡大手筆派人來抓的成本還比失去我來得低?」

 

「那妳確實是值錢的商品呢。幫妳逃離而非直接朝櫻木本家長驅直入,恐怕是相當正確的打算。」清俊面龐上有調侃一閃而過,青年在心底稍微估量了下,思考這應該是樁不虧本的交易。

 

「不客氣。以後有機會的話我會回報的,比如說南同學哪天要是需要把人騙來音樂會下手的話,可以挑我巡演的場合喔,我不會介意的——」

 

「我先記下來,以後再一起跟妳討吧。」

 

「放心,我還沒有讓投資我的人失望過任何一次。」但家族除外,她朝青年微笑時在心底默默補充。

 

「關於這點我倒是不怎麼擔心。另外,等會我跟雨邊先下車,妳走中間,看能不能靠身高差稍微擋一下⋯⋯櫃檯已經打點好了,也有事前準備好的登機證,走吧。」

 

「嗯。」

 

八重沒多說話。她輕輕點頭後深吸了口氣,跟隨青年的步伐踏下車。

 

走吧。

 

 

機場內人群熙來攘往,八重夾在兩名比她高大不少的青年之間,思索著這樣行動的自己是否反而會更加引人注目。

在南優弦轉身帶行李去登機櫃檯報到之時,她眼前有幾名準備前往出境大廳的人們正彼此擁抱,想抓緊所剩無幾的時間同愛人與親人們再多說些話,離情依依的模樣令人有些不捨,卻又讓她微微感到羨慕。

 

不要走、祝你一切順利、你是我們的驕傲——

 

飽含情感的話語像水波那樣輕輕散進少女耳中。

她望著那些人好一陣子,安靜地想著若父親依然健在,是否今日的自己就不會被朋友護送、得要像逃獄的囚犯離開這個對她的意義難以一言而盡的家。

在她就讀的短短一年內,她曾不下數次寫信回家,詢問是否自己有返家的必要。

然而櫻木昭和似乎不曾讓信件被送達櫻木茂的手中,也連帶那些請求總像沉入大海的石,渺無回音。

無從判斷父親的態度,不願意難得回家卻又得遭受長老責備的她便拼命說服自己,或許他仍舊忙於工作、可能因為看見愈發長開的她就會增長心中對母親的想念,八重給自己無數個理由,只為了逃避她已經許久不見、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氣去面對的父親。

 

可說到底,我也沒能見上父親最後一面。那次返家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但我為什麼總是在後悔呢?

 

她想自己的人生似乎充斥著很多遺憾——能選與不能選的,而大部分由不得她。

 

畢竟很多事情是生下來就註定了,就像有人曾抱怨過自己的出身,可我知道連出生與否都不是我所能決定的。

 

眼角瞥見身穿西裝、戴上耳機的幾個男人朝著自己所在的方向前進,她接過南正好拿到的登機證,把他拉到身前權當一堵人牆。

 

「看來我得走了,謝謝你們送我來。」

少女的聲音輕得不能再輕,秀麗面容在道別之時硬是朝兩人擠出一點上揚的唇角弧度。

「我們之後英國見,義大利也行。」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朝她聳聳肩,南看起來對她有十足的信心。

「你們之後一定要來我的巡演,不然我跑遍天涯海角也會找到你們,知道嗎?」

八重這麼說的時候,感覺心底自出發時就存在、持續揮之不去的徬徨似乎稍微變輕了一點點。

 

是帶著魔法的話語啊,真有趣。

就算只是說給自己聽也沒關係,也許、也許——

 

「記得還要帶鏡見同學一起來找我。畢竟他是負責出資送我來的人,不邀請股東就太失禮了,對吧。」

「⋯⋯保重。」雨邊在聽見關鍵詞時終於有了反應。青年朝她這麼說,換來少女柔軟的一抹笑。

「剩下的靠妳自己了,妳一定沒問題。」

「那我走了,回頭見。」

 

握緊自己手中相對輕盈的皮箱,她轉身消失在如浪的人群之中。

 


邁開步伐、加快腳步前行的少女東躲西閃,繞過幾個旅客後不巧與其中一名保鑣對上了眼。

 

「有看到小姐嗎?」

「東三區回報,目前沒有看到——等等,剛剛似乎⋯⋯」

 

暗道不妙,她再也顧不上原先三人討論出的脫逃路線,只能朝著印象中記得是出境大廳的方向開始奔跑。

 

「找到小姐了,在東三區往四區的地方!」

「把另一頭的人手調過來!」

 

八重不確定自己跑了多久,只知道向來不擅運動的她胸口疼痛得像被重鎚敲擊,又像有人在那裡點了一把火,連呼吸都滾燙。

然而在不停奔跑的此刻,她卻突然不合時宜地想起在教堂那天與朋友的對話。

 

「就算明知道跳下去會摔個粉身碎骨,我也還是想要學飛喔。」

「在墜落到地面之前的那個瞬間,是不是姑且也能算是飛起來了呢?」

「我會想,一定也有些只有在『那一刻』,才能看到的事吧。」

 

那一天她對生征這麼說的時候,頭頂是與此生不曾見過的大海同樣蔚藍的晴空,而生征抓住她的手臂,說著自己差點以為她要飛起來了。

 

她記得後來自己朝有所煩惱的朋友推薦了赫曼赫賽的書籍,只因裡頭有句話她自讀到的瞬間便一直記到現在,鮮明得不曾褪色,如同船錨般釘在曾經凍結、卻又恢復運轉的「現在」。

 

「辛克萊畫了破殼而出的鳥,寄給德米安,得到了回音。

『鳥要掙脫出殼。蛋就是世界。人要誕生於世上,就得摧毀這個世界。』」

 

她從未獨自出門旅行過、亦鮮少主動離開家,遑論踏上另一個此生不曾踏足的國度。

未知形塑了她的蛋殼,讓像個初生嬰兒、對未來感到茫然與惶惑的少女焦慮得想要落淚。

 

「啊、抱歉——」

 

逐漸模糊的視野令她分不清眼前的景物,不小心撞到人的瞬間八重急急道歉,繼續往安檢的通道跑去。

記不得上一次哭泣究竟是何時,八重邁開雙腿朝目的地大步奔去,能感覺眼淚像雨珠那樣滑過雙頰,在心底激起細小的浪。

 

我知道啊,我知道的——

一直生活在金絲籠裡的我,不也是被困在枷鎖般的蛋殼之中嗎?

如果不想要死去⋯⋯那麼就算再怎麼害怕,也都要把蛋殼用新生的鳥喙鑿開。

 

徬徨地前進吧。

 

「小姐在哪裡?快找,被她逃掉就追不到了!」

「你去那邊看看,找綁辮子的女孩子就對了!」

 

可身後追兵讓她毫無猶豫的時間,他們逼近的每一個步伐,都在告訴她已經是時候做出選擇——

 

是要在籠子裡過上「幸福美滿」的人生,還是寧可冒著摔死的風險也要學會振翅?

如果要投擲硬幣決定命運,會是正面還是反面?

 

「下一位請往前,危險物品請放入一旁的棄置箱。」

 

安檢人員朝著站在她前面的旅客招手示意她跟上。蒼白指尖不住捲著辮子的她過了半晌才向前移動,在將行李放上運輸帶前掏出方才南優弦借給她的東西。

 

「小姐,這個不能帶喔。」

「我知道,我會丟掉。」

 

羽翼尚未豐滿的鳥啊,從來沒有準備好要面對這個世界。

但是,真的會有準備好的那一天嗎?

所以,即使恐懼也要掙扎、用還未達鋒利的鳥喙鑿開蛋殼。

我唯一擁有的,不過只有稍縱即逝的「現在」。

不可回逆、也無從後悔的此刻。

 

這個世界上是沒有王子的,不能期待誰來帶我離開。

那些如同幻夢一樣的故事啊,走到頭之後終要面對苦澀的現實。

魔法師給予的時間結束了,現在是灰姑娘為了自己,全力朝向未來奔跑的時候。

就算是蚍蜉撼樹,我也要把自己從不可動搖的命運中拯救。

 

少女握住長辮的手在緊張下微微顫抖,她能感覺剪刀因為僵硬的指尖幾乎要拿不住,以及身後旅客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倒抽了一口氣。

 

——我決定要成為自己的英雄。

 

將刀鋒對準自己自小悉心養護、總刻意保持在既定長度的秀麗髮絲,刀刃相合的瞬間,閃著銀芒的亮側映出少女還帶有淚痕的面容。

那兩條如同結緣之繩的長辮被微鈍的刀刃硬生生割開,同時也切斷了她對這個家族的最後一點留戀,像是宣告她從此與櫻木二字再無關聯。

 

親情的束縛、家族的規勸、長老們的訓斥、遲到的父愛⋯⋯所有所有,將我困在鳥籠裡的東西,我全都不要了。

 

「搭乘SR220航班前往英國的旅客,請至八號登機門進行登機——」

「再重複一次,此為最後登機廣播,請尚未登機的旅客儘快到八號登機門報到——」

 

通過安檢的少女一路暢行無阻地直達海關,工作人員確認過她的旅行目的後指向她班機所在的地方。

 

「八號登機門的話,從這邊一路走下去就行⋯⋯下次要記得提早一點來喔,趕不上就不好了。」

「⋯⋯我會的,謝謝。」

 

上飛機前的八重最後望了一眼已然淨空的候機室,才轉身走向即將關上的登機門不再回頭。

 

再見了,我沒能見到最後一面的父親。

 

您知道嗎,沒能寫在信件裡的內容,我終於可以在心底悄悄地傳達給您知曉。

我一直覺得,自己唯有在照鏡子的時刻,才會相信我的雙眼與面容真的都像極母親,而紫鳶色的頭髮則繼承自您,然後憶起我確實是明美小姐與茂先生的孩子⋯⋯我總是得要用這些枝微末節的小事去確認自己存在。

 

不曉得會不會連您都罵我不孝,因為我不但逃家,還剪去了這頭最像您的長髮。

可是父親大人,我想生活終究會讓我的髮絲隨著對您的思念慢慢變長,可我能不顧一切飛出去、永遠離開牢籠的機會只有這一次了。

作為對女兒遲來的補償,請您與母親重逢之後,在遙遠的天上一起守護我吧。

 

 

「小姐,妳的甜點是哪裡買的嗎?」

當飛機平穩地飛到平流層,對她手中那份甜點感到好奇的旅客探頭如是問。

「沒有喔,是我自己做的。」

一面說著,微笑的少女拿起湯匙舀了一勺放入口中。

 

感受著無糖可可粉與濃縮咖啡在味蕾帶來的重磅砲彈,接著奶味濃厚的乳霜輕柔逝去方才的苦澀,彷彿也預告她過往帶著苦味的人生將要朝著所夢想的一切前行。

 

「這樣啊。方便請問那是什麼啊?」

「——Tiramisu,是一種義大利甜點。」

 

少女又舀了一勺酒香與咖啡香悄然飄散的濃郁甜點,朝對方揚起比絢爛春櫻更耀眼的笑意。

運轉的引擎在座位旁發出低沉嗡鳴,載著她前往日不落之國的飛機在燦燦光芒中平穩地向前飛行。

 

——宛如展翼之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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