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早
無數的平和日常中,總會有這樣的日子。
「我吃醬油拉麵。」
「不行!」
「你想吃就點啊,幹嘛阻止我。」
「欸——明明小岩平常都會點豚骨的吧?」
小店內風扇轉著。暮春三月,憋了近三百日的暑氣蠢蠢欲動,風裡能嚐到飽蘊濕意的味道,及川說夏天來了,岩泉說還早。店裡客人不多,他們對坐,相顧無言,及川皺著鼻子,隱約覺得煩躁從胃底上湧,撇嘴無聲地唸叨小氣鬼,岩泉因這熟悉到爛掉的場面而發笑,他看著那頭柔軟褐髮在眼前不甘心地晃,像是要把這份煩躁也不講理地塞給自己,又忽然想起什麼,眼裡那點笑意很快歛去。
「我今天也想吃醬油拉麵。」
放下菜單,及川右手撐著腦袋,眼神帶著毫不遮掩的希冀。岩泉沒有錯過他輕按在上腹的另一隻手,平靜地看了眼那雙糾結的眉頭,細細品味話中的誠懇佔幾分,最後用食指點了點他擱在桌上的錢包。
及川趕緊恭敬上繳,看著對坐的少年起身到櫃台結帳,再端回兩碗熱騰騰的湯麵,把醬油色湯頭的那碗推向自己,另一碗奶白色湯麵熱氣氤氳,蒸得他一陣臉熱,他笑咪咪地說下次就輪到小岩請客啦。
說得像是新規矩似的。岩泉腹誹。
屋外是日均溫十度的風景,刷毛外套披掛在椅背上,兩人挽起袖口吸溜麵條,吃出一身汗。接近六點的宮城迎來日照尾聲,少年們吃飽喝足,在店員中氣十足的「謝謝光臨下次再來」接待聲中離開,踏出店門正好趕上落陽時分,及川喝湯喝得胃暖了,咕噥著嫌熱,卻還是心口不一地穿上外套,岩泉沒理他,徑直背起包就要走到對街買飲料。
「我要喝綠茶!」
這回識破意圖的及川總算搶先點單,他聽岩泉漫不經心地答知道了,滿意地雙手插兜跟在身後,看他分別點了綠茶和柳橙汁,接過茶飲時碰到微涼的指頭,心想小岩的理解總是這麼寬容。
儘管偶爾也有不太寬容的時候。
回家路上,經過店家正在宣傳當月慶生蛋糕的優惠活動,及川叼著吸管,隨意問起小岩今年生日打算怎麼過,見岩泉看過來的眼神微訝,才後知後覺這個問題過於掃興。他張了張嘴,技巧糟糕地轉移話題,說這週末不下雨的話要和家人出遊,又還沒到梅雨季,怎麼最近就開始下雨了。
三月露營,四月賞櫻,五月黃金週到祭典熱鬧一番。岩泉在心裡安靜地數著他們將錯過的,數到六月時想也不想地忽略,七月又忍不住停下來琢磨。今年生日嗎,他側頭望向仍在抱怨雨天的及川,一句「你能怎麼幫我過」幾乎都到了嘴邊,才好不容易混著不甘寂寞嚥下。
說著還真就下雨了。
及川話講到一半,被突落的豆點大的雨滴砸愣了一秒。岩泉反應比他更迅速,沒有遲疑,幾步快跑閃身至街旁人家的屋簷下,傾盆大雨精準掐著他踩進安全範圍內的後腳跟追上,岩泉貼著牆抬頭,褲腳濕了一截,形容狼狽的少年慢一步到他身邊,用力甩掉腦袋和肩膀上的水珠。
「啊啊——!」及川氣笑了,「我恨雨天。」
岩泉咧嘴無聲大笑。
熟悉的氣候和城市,熟悉的語氣和表情,往常蓬鬆翹起的褐髮狼狽塌下,貼在精緻的額頭和臉頰上,眼前是熟悉的人。岩泉注視著,不動聲色按著胸口,感受胸腔深處劇烈的撞擊,平靜適應這已持續多年的症狀。
他會在各種時候各種地點毫無預兆發病。國中第一場排球賽勝利,結束時他垂下雙手,看及川拉起衣領擦掉睫毛上的汗,露出臉時也露出了最張揚好看的笑容;高一暑假,及川興沖沖拖著他一起去學吉他,說彈吉他的帥哥會更帥,頗有理想抱負,結果光款式就挑了一個月,最後剛入秋天即宣告缺乏天分而放棄。
那柄精挑細選的紅木吉他,如今還斜躺在岩泉房間的角落,不落一點灰。
及川喜歡與眾不同,喜歡高調也喜歡炫耀,喜歡特別,喜歡唯一,岩泉送給他的十二歲生日禮物是顆再普通不過的三色排球,送出去前用洗不掉痕跡的油性筆寫上及川徹三個字,直到現在每回到及川家裡,都能在他床邊看見。
總是不喜歡與其他人一樣的及川徹太顯眼了,這個其他人也包括因此移不開視線的岩泉一。岩泉心裡清楚得很。
雨瀑終於小了點,不再下那麼急,可落日後的天色暗得極快,街邊路燈一盞盞亮起,穿過他們曾經走過千萬次的路口,一路到眼前。
從肺裡吐出一口氣,又再大口吸入濕濡的屬於宮城春末的味道,岩泉心情突然輕鬆許多。他隱瞞了背包裡備有雨傘的事實,自然地詢問及川週末的露營行程要不要算他一個,或者他更願意跟自己窩在家中看早早租好卻一直沒時間看的電影。
夏天畢竟還早,他再確認了一次。他們還有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