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戲剪影2
艾利斯十分苦惱。
他並不是第一次體驗柴郡貓的惡趣味,但是,在都城的晚宴上被迫當眾締結戀人關係又是另一回事。
這當然是一場假戲,由他那個鬼靈精怪的青梅竹馬編造出來的戀愛故事。
為了柴郡貓,他才在抽籤日自願代替原本被抽中的男貢品——不是出於任何關乎愛情的理由,她畢竟只是他的朋友,而他放不下那個因為夫人而一意孤行的青梅竹馬。
「瑪莉.柏里只有十三歲。」掙開艾利斯的阻攔,她說,「她的家裡需要她,那個小女孩是第七區難得一見的雕刻天才。」
在林業發達的第七區,木雕教育是學校課程的必備內容,然而,只有城鎮上極少數的專業木匠能夠製出足以送往都城的精緻品。瑪莉.柏里是個奇特的例外。她的父親在工作中被電鋸弄斷手,現在這個小女孩是家中重要的經濟來源——她的故事在第七區非常知名。
艾利斯在群眾中找到柏里夫婦的身影,他們兩個看起來都快昏倒了。他搖搖頭,知道柴郡貓可不適用這種博愛的理由。「為什麼?」他低語。
柴郡貓挑起眉,下意識望向不遠處戴著面紗的貴族女子。那是她的養母,艾利斯和她總是稱呼對方夫人。
「為了夫人?」他難以置信,「聽著,這一點都不理智,妳不是為了博取她的注意力——」
白髮女孩的神態像是突然發怒的貓咪。她瞪著他,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嘴,幾種複雜的情緒閃過她的眼睛,艾利斯最後看見的竟是一抹幾不可察,淒涼的笑意。
艾利斯感到一陣脫力。
後來,在主持人高呼男貢品的名字時,他深吸一口氣,帶著莫名的自暴自棄走上台。
他沒有漏看柴郡貓驚訝的表情。
「我也算是為了妳,才出現在這裡。」艾利斯說。他灌下一杯氣泡酒,滿面潮紅:「我知道,抽籤日那天的景象,在外人看來也許很像情侶或什麼的,但是,妳該清楚——」
「我當然清楚我們的關係,這還用你解釋嗎?」柴郡貓笑瞇瞇地打斷他。
搖滾樂迴盪在宴會的大廳,在紙醉金迷的狂歡氣氛中,兩人坐在不起眼的角落躲避人群。
柴郡貓搗弄著裝在碟子裡的燉肉。
「別傻了,這可是為你好,小艾利斯。活下來的機率只有二十四分之一,我有我參賽的意義,你沒有。你知道自己幹了什麼傻事嗎?雙向暗戀的故事會提高我們的身價,而我要求指導老師必須全力幫你。」
最後一句話讓他徹底愣住。「這不公平。」艾利斯站起身,搖著對方的肩膀怒道。
柴郡貓一臉平靜,「指導老師的眼睛可亮著,他不會選擇一個不想獲勝的人。」
「就當作是為了夫人!妳不該放棄,別忘了我參加這個鬼遊戲是因為誰,妳居然——」
「——辜負我的犧牲。」她接話。白髮女孩樂呵呵地笑,十分刻意地提高音量:「你對我是真心的呢,小艾利斯。別擔心,我也是認真地說要保護你。就算只剩下遊戲展開前的幾天能和你在一起,對我來說也已經很滿足了。」
對於柴郡貓演戲式的敷衍回應,艾利斯隨意張望了下四周零零落落的人影,心裏感到非常不高興。他的青梅竹馬為了吸引資助人的目光,擅自在都城的晚會上當眾向他告白——少年一個愣神就被當成了默認,那段經典的抽籤日錄像也在群眾中廣為流傳。
儘管,對方的動機根本不在於他,艾利斯當下就反應過來。這個心懷鬼胎的女孩完全是衝著另一個在訓練場對她示愛的仇人,毛蟲,才演了這一齣。出於不明原因,柴郡貓異常討厭那個第六區的少年。
艾利斯和她之間不可能存在什麼,當他本人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縱容了她的任性。
「我就是想看看那傢伙是什麼表情。」事後,她大方坦承。
此刻的柴郡貓望向遠方,依舊彎著眼笑,頰上泛著蜜桃般的粉色。艾利斯知道那是化妝師替她選擇的少女色系粉餅,襯著一張年幼單純的臉,目的是給競爭者無害的印象。對方當初還向他埋怨自己被當成洋娃娃。
艾利斯本身不是壯碩的體格,現在,即便他們看起來都人人可欺,至少柴郡貓設計的詐騙戲碼帶給他們一點可看性。在殘酷的遊戲中,浪漫的可看性是稀奇的,他想,或許真的能夠引來被下注的機會。
可是她打算把所有資源都讓給自己。
柴郡貓仗著她所謂參賽的意義,放棄生存機會,要求指導老師選擇他。
作為旁觀者,艾利斯看得明白,青梅竹馬最在乎的人就是她的養母。夫人對她好,卻總是透過她的眼睛的特殊模樣看見逝去的另一半,而這個執拗的女孩堅持讓對方真正注視自己,即便只有一次,即便是死亡。
視線再度回到對方天真粉嫩的臉頰,艾利斯恍然覺得柴郡貓的確和那種洋娃娃一樣脆弱。
「誰叫你自願當貢品。」柴郡貓忽然又開口。「我欠你一份人情,懂嗎?」
他等待著對方接著叫「笨艾利斯」,那是柴郡貓對他說「懂嗎」的時候往往會附帶的戲謔稱呼。
他遲遲沒有聽見。
※
柴郡貓的餐盤上多了一顆蘋果。
不久前,她搭電梯來到頂樓,坐在天台的長椅上吹風。盛著甜點的餐盤隨意擱置在身旁,她百般無聊地試驗著天台底下的力場——防止貢品跳樓的機制——而朝那個方向不停地扔巧克力球,再看它們一一彈回來。
似乎每個角落都很堅固的樣子。
她感到無趣,把巧克力球堆回盤上。這讓她注意到那顆蘋果。柴郡貓下意識向艾利斯道謝,後方卻持續沒有回音。
轉頭望去,一個黑髮少年笑瞇瞇的回望她。
「妳的那個棕髮男朋友被侍衛扶回房間去了。」毛蟲開口,「看起來是個不常喝酒的乖乖牌,卻連續拿了三杯香檳,也難怪現在不省人事。」
柴郡貓毫不客氣地把蘋果砸回去。
「我就喜歡乖巧的男生,怎麼樣?」
見鬼,連她都沒有注意到艾利斯究竟喝了多少,這個跟蹤狂。她心中咒罵。
「不怎麼樣。」毛蟲聳聳肩。他揉了揉浮現紅印的臉,撿起掉落的蘋果。「我以為妳愛吃這個。前幾天的晚宴,妳幾乎每天都會拿一顆蘋果。」
柴郡貓瞪著他。
「你是什麼都城的八卦記者嗎?凱撒.富萊克曼比你幽默一百倍,我會很樂意告訴那位主持人我和蘋果之間的關係。而你,你只讓我覺得噁心。為什麼遊戲賽前沒有選手間禁止騷擾別人的規定?」
「只有不能攻擊,妳可以和他們提議試試。況且,我並沒有對妳做什麼,我只是在觀察怎麼討妳開心。」毛蟲真誠地說。
「那你可以直接得到答案。」柴郡貓說。「滾。」
毛蟲彷若沒聽見。
「我甚至比不上那位主持人嗎?」他微笑著,故作苦惱,在她身邊坐下。「妳要知道,他可是套出妳的個人訊息,廣播給全都城的人……雖然,是關乎貢品的利益,但我們終究被掌控在這個遊戲體制之下,不得不被高高在上的群眾荒謬地品頭論足。」
「你最沒資格指責這件事。」她又想起那個令人討厭的分數。這傢伙根本不必擔心吸引不到資助人,她想。
他沒有理會她的回應。
毛蟲逕自問:「你的好友為何自願當貢品?」
柴郡貓反射性地想要誇飾兩人的關係,「那還用說,因為他——」她忽然停頓,意識到毛蟲問句中的代稱的微妙變化。
她可沒忘記他前一句的男朋友。
「你……」收不回脫口而出的回答,柴郡貓半是慌張,半是氣急。
「我的意思是,依照各區的經驗,人與人的情誼通常維持到抽籤日為止,即使是手足。」毛蟲慢悠悠地說,「我很好奇是什麼帶給妳的乖巧男孩勇氣。」
「我不知道。」柴郡貓悶怒。
「噢,是嗎?」
她沒有放下敵意,卻皺了皺眉頭,不說話了。柴郡貓突然驚覺,這個問題同樣梗在自己心裡。
「也許……他只是害怕被丟下。呃,我是說,也許。」
她為自己的回答感到驚訝。
「那夫人呢?」他追問,「她也會害怕被丟下嗎?」
柴郡貓深吸一口氣,忍住沒有將手掌摑到毛蟲臉上。這個傢伙會了解她的私事,全都是拜她多嘴的指導老師所致,現在,他像是一步步誘導獵物進入陷阱的捕者。
賽前攻擊選手違反規定,她在心中不停默唸。
柴郡貓側過頭,對上一道清澈的目光,探究著她。白髮女孩宛若被他弄得赤了身子,兩人僵持幾秒鐘,最後她站起身,甩頭就走。
對方沒有試圖追上來。
※
「再認真回答我一次。」遊戲前夜,艾利斯說。
「小艾利斯,你老是愛操心。」柴郡貓瞥了對方一眼,「就如同你建議的,為了夫人,我會盡力活久一點。這樣可以了吧?你應該清楚我並不是任人宰割的性子。」
「好吧。」艾利斯皺著眉頭。
※
柴郡貓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和毛蟲結盟。
天氣很冷。直到待在競技場的第十一天,繽紛的樹林全都枯萎了。
低溫使地面起霧,卻又不致讓河川結冰。就如同她第二天夜晚聽見那些專業貢品所說,這座競技場的食物少得可憐。不只是豐饒角的供給,正常存在森林的兔子、山雞、松鼠,種種動物不見蹤影。
所有貢品各憑本事果腹。
唯有水,像是遊戲設計師刻意留給貢品一線生機,水是這裡毫不缺乏的資源。在柴郡貓離開豐饒角的路上,她幾乎不曾發現流水離開自己的視野。
遊戲開始的最初,柴郡貓便從特定的樹木中找到楓糖,在過於鮮豔的灌木叢中鎖定稀有的無毒野菜或莓果。至於蛋白質,她試過捕獵,但不曾在繩網中獲得任何肉類。以觀看往年的遊戲轉播經驗來說,眾所皆知蛋白質補給對於貢品的體力維持相當重要,但現況是束手無策。有一次柴郡貓在樹頂勘查視野,甚至看過其他貢品吃著甲蟲。
僅依靠少許植物維生,她不至於落到那一步,卻肉眼可見地漸漸消瘦,從來沒有感到飽足。接著,情勢急轉直下,剩下七、八人存活的時刻,森林裡的景物一夕之間被烤成黑褐色。
非自然的閃電接二連三落下,一個不慎便會變成焦炭。柴郡貓被迫逃離棲身的樹木,同時謹慎地避開地面上濕潤導電的泥巴,焦急地尋找合適的藏身處。就是此時,她遇到毛蟲。少年鑽進山壁間的石頭洞窟,她無法多加猶豫,跟著進入附近唯一安全的遮蔽物。
幾乎是理所當然地,他們結盟。
那確切是怎麼發生的,柴郡貓不願回想,只知道自己已經疲於十多個躲藏、孤獨又無法安眠的夜晚,她需要盟友。或是更準確地說,她需要一個人喚回她說話的能力。
她一直沒有看見艾利斯,無論是在樹林中,或是在天空的屏幕上。以艾利斯的性格,她認為對方可能甚至不敢在豐饒角搶武器,而是立刻躲到森林深處沒有人有興趣探勘的角落。兩個善於躲藏的人難以找到彼此,柴郡貓唯一希望的是導師真的把資源讓給了他。
事實上,她的確沒有獲得任何資助品。在和毛蟲結盟後的一天,他們三餐都吃楓糖。樹木依舊聳立著,那是從焦黑的植物表皮下唯一能取得的食物。
「你覺得他們想餓死所有貢品嗎?」
風蕭瑟地捲起落葉,吹不散周圍的薄霧。毛蟲和她一前一後走在林間,隨時警戒。
「這很難說。」毛蟲持平道,「我起初認為,他們會需要一場充滿娛樂性的遊戲。不過,或許凡事都有例外。」
「你的資助人呢?」柴郡貓沒好氣地問。
「不知道。」他回答,「等妳吃膩楓糖之後,也許我可以試著呼叫他們看看。」
柴郡貓停下腳步。
「你有味覺嗎?已經一整天了,一整天的楓糖——」
她有些抓狂,但還是試圖逼自己理性思考了半分鐘。昨晚的閃電造成兩聲砲響,遊戲剩下大約五、六人,在這個節骨眼,所有物資都貴比天價。
「我和你說,直到明天早上。」她疲憊地說,「如果直到明天早上,我們都找不到任何其他的食物,算我拜託你大喊你的指導老師。」
「好,照妳說的。」毛蟲的語氣帶著安撫。「妳該知道,並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找到楓糖。或許在妳煩惱這件事之前,我們會先聽見更多聲砲響……」
「然後剩下我們兩個決一死鬥嗎?」柴郡貓冷漠道,「你要失望了,我不會讓你活著。」
「妳現在大可直接殺了我。」他回頭,微笑著扔掉弓,攤開手。
柴郡貓一噎。
她快步往前,頭也不回地經過對方。
「我要去找小艾利斯,找到他之後,再和他聯手把你殺了。你現在要是反抗,我一個人可招架不來。」
毛蟲在她背後發出異常輕鬆的笑聲。
※
身為在第七區長大的男孩,艾利斯一樣是個森林好手,只不過,柴郡貓比他的動作更靈巧一些。艾利斯的天份較為特殊,他擁有異常的親和力,擅長和動物相處。在第七區,幾乎沒有動物警戒這個天生屬於自然的男孩,其中甚至包含都城的變種品種。
那些變種動物往往駐紮在邊戍,威嚇居民不得往非轄區的地方越界。艾利斯從來沒有被攻擊過。身為對方的青梅竹馬,柴郡貓仗著這點,沒有少過拉著對方,一起在鐵絲網周圍四處冒險。
當柴郡貓聽見變種鳥的叫聲時,她幾乎是馬上反應過來。
這不是一般學舌鳥的叫聲,而更像那天被她殺死,擁有怪異眼珠顏色的其他變種鳥——但是,艾利斯能讓幾乎任何鳥類學會他的聲音。
她開始奔跑。
前方傳來響動的泠泠水聲,是瀑布,愈發濃厚的水霧遮蓋了她的視野。柴郡貓索性拿出插在口袋的手電筒,燈光一照,她看見遠處一雙微亮的天空色眼眸。
男孩和她同時對上目光。剛張開嘴,他的笑容被定格在原處,血色濺起。
匡啷。
「是誰!」柴郡貓厲聲尖叫。
所有事情都發生在一瞬間。變種鳥朝她俯衝而下,她拿起吹箭,一箭斃命,鳥應聲墜落。不知何時出現的第二區男孩因此看見她。
一陣銳利的破風聲響,握著飛刀的男孩緩緩仰倒,毛蟲面無表情地來到她身旁,手上的弓沒有放下。
周遭靜了,一聲突兀的砲響。
只剩下水聲。
毛蟲望進她的眼睛,眼神竟帶著一股哀傷。
柴郡貓感到一陣巨大的暈眩。「艾利斯?」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跑。
他的胸口插著飛刀,鮮紅的顏色隨水暈開。棕髮男孩仍然睜著眼,躺在淺潭中,失神地望著她。
「我看見妳的眼睛。」他說,「那隻鳥、我以為……妳、在附近……所以……我,追著牠……」
「不、這不是真的。」她喃喃,按著他出血的胸口,看著他的表情愈發渙散,「艾利斯、艾利斯!不……我求求你……艾利斯!」
棕髮男孩努力給她了一個微笑。「對不起。」
又一聲砲響。
柴郡貓癱坐在地。
不遠處傳來擾動的聲音,毛蟲正將第二區男孩的物資蒐集到背包中,接著直升機帶走了屍體。
白髮女孩環顧這個地方,察覺艾利斯曾經的藏身處。是瀑布。瀑布的周遭是焦黑的藤蔓,那非常不起眼,但的確存在他布置的痕跡。
柴郡貓甚至能明白他是故意的,知道她一旦經過這裡便會發現他,畢竟唯有她能辨認他隱藏的習慣,而其他人只會認為那是閃電造成的結果。她涉水而過,不在意被瀑布沖洗得渾身濕透,在瀑布後方找到一個凹陷的洞窟。
昏暗的內部蔓生著一些沒有被閃電擊中的植物,甚至生長著各種蘑菇。
果然是沒有人有興趣探索的地方,柴郡貓想,聰明的小艾利斯……他就是在這裡存活下來,而且,這個地方乾淨地一目瞭然,甚至沒有攝影機。這很好,柴郡貓坐在洞窟邊緣,把自己的身體往前傾,埋在瀑布裡。她不想讓任何人看見自己現在的模樣。
變種鳥善於反映人的內心,她想。艾利斯想見她,於是在霧中看到那雙異色的眼睛。要不是這樣,他不會暴露於外頭的威脅,不走運地讓第二區的男孩發現他。
這令她窒息。
時間彷彿從她的頭頂飛墜而下,和淅瀝的聲響一同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一隻手伸進她面前的水幕,掌心是一顆躺在銀色降落傘上的蘋果。
「我向他們要了這個。」
熟悉的聲音。
柴郡貓機械式地注視著那隻手,機械式地接過蘋果,大口大口咬下。夢境一般不真實的滋味。她甚至不明白自己是怎樣地餓,可是,整個人確實已經被掏空,只能本能性地強迫進行填補的動作。新鮮的蘋果,柴郡貓非常久沒有吃到這樣的食物,多汁、甘甜、清脆……
她突然嘗到一口鹹。
「我知道為什麼了。」她哽咽地開口,「死去比失去重要的人更輕鬆。」
面前的瀑布獨自流動著,她知道毛蟲還在,而他能聽懂她對之前問題的回答。
「還要嗎?」水幕間再度浮現一隻手,掌心卻是空的。
她伸手將對方拽入。
濕淋淋的毛蟲來到她的眼前,似乎從某一個時刻開始,柴郡貓再也不在乎自己在對方面前狼狽不堪。兩個掛著滿身水珠的人無言對視,很突然地,她無法控制而扭曲了臉頰。
毛蟲輕柔地替她拉上兜帽,確保她的所有神態藏在風衣的陰影底下。他坐在她身旁,說,「這裡沒有攝影機。」
「我知道。」柴郡貓小聲說。
「所以,我想告訴妳一個秘密。」毛蟲微笑,「一個我最近一直在思考的推測。」
「什麼?」
「有關這座競技場。」他緩緩說道,「它並不大,而且是一個盆地的形狀。」
「不用你說,我也能感覺到。」這些日子,她已經站在樹頂眺望無數次。柴郡貓抬起頭,皺了皺眉。「那又如何?」
「其實,我的線索並不多。」毛蟲坦承,「不過,在都城的晚宴上,我聽過貴族們談論各種八卦。他們說,今年來自第四區的貢品女孩是某位權貴的情人。」他頓了頓,接續道,「所謂的權貴是遊戲設計師的兒子。」
柴郡貓呆愣。
「非常明顯的是,這座競技場到處都是水。」毛蟲說,「密集到不自然的小溪、河川、湖泊……妳猜猜,遊戲剩下最後三人,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她站了起來,難以置信地望向對方。「你是說——他們只想讓她贏?」
「大概吧。」毛蟲遺憾地說。「不然,妳會游泳嗎?」
彷彿呼應他的話,四周忽然響起低低的轟鳴聲。
「不必由我們廝殺,他們顯然不想浪費時間。」毛蟲輕語。
柴郡貓搖頭。除了第四區擁有優勢的地理環境,其他區域的貢品根本沒有機會,而第四區的男孩早在豐饒角的戰場上死去。她的思緒亂成一團,頹然坐回震動的洞窟邊緣。
這完全不公平,她無聲地吶喊,話說回來,有什麼是公平的呢?想到都城操縱著一切,這個結局再順理成章不過。
「你打算怎麼辦?」她拿不定該往哪裡。
「沒怎麼辦。」毛蟲說,「反正我已經找到妳。」
「你還真悠閒。」她挖苦。
「我沒有提早說破這件事,因為我們沒有任何求生技巧。」毛蟲說。
即使僥倖存活下來,也會面臨報復。柴郡貓聽懂這個言外之意。沒有任何求生技巧。
「在競技場,有成千上萬雙眼睛盯著貢品在水中掙扎。」她緩緩說道,「那樣的話,我寧願死在一個他們看不見的地方。」
洞窟內湧現的水漸漸淹沒了她的膝蓋,再是腳踝。毛蟲朝她綻開笑容,眼神平靜地像是在閃爍,「我和妳一起。」
水位來到腹部,他們開始不安穩地漂浮,半推半就靠向彼此。柴郡貓不曉得這一刻會發生,但她的確是扶著毛蟲的肩膀。他們沉默著,注視水位漸漸漫上胸口。
毛蟲從背包中拿出一個空盪盪的水壺。
粗略地瞧,相當可觀的容量,大約可以供人一整天的飲水需求。
「咦?」
「今年的水資源充足,豐饒角沒有提供容器。」黑髮少年笑了笑,「所以,這是我和導師要求的物資。我們輪著用。」
柴郡貓藏不住震驚。「我其實沒那麼想要活命。」她別開視線,坦承道,「但你……真是個天才。」
「妳現在才知道嗎?」他的語氣很故意。
柴郡貓翻了個白眼。
感覺到對方的胸口微微起伏著,她歪頭,「我讓你很開心?」
「一直以來。」
水淹過頸部,這成了他們的最後一句對話。兩人深吸一口氣,泉水填滿洞窟。
一片寒涼中,柴郡貓突然想起夫人。她不知道對方現在會是什麼表情。可是,在什麼時候,那已經變得不再重要。夫人看不見自己,可是她甚至覺得不重要了。
在死亡面前,一切都變得如此明晰。毛蟲的體溫沒有離開她,而她並沒有感受到任何推開對方的衝動。泉水叮叮咚咚,潺潺地迴盪,他們只是靜靜地靠在一起。
不知何時,她感覺自己已經失去意志力,瓶蓋被扭開,白髮女孩咬住壺口,克制著吸取少量空氣。水中的視野非常模糊,她只感覺到對方隱約也和她做了相同的動作,才幾次輪替,他們幾乎把瓶中的資源搾取乾淨。
遊戲還在進行。她平靜地望向對方金色的瞳仁,交換著相同的訊息。
最後一次奪走水壺的時候,柴郡貓發現毛蟲連半點阻止的意思都沒有。她吸光空氣,朝他一笑,接著吻上對方。她清楚看見毛蟲睜大的眼睛,滿是不可思議。
她在心中喃喃自語,你該活下來。
畢竟,他是那樣非凡的聰明,她想。但是,並不只是因為這樣……
背部湧上奇異的溫暖,她感受到毛蟲伸手抱住她的身體。接著,她忘記了。
兩聲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