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新疆 · 第四章

逃离新疆 · 第四章

【文宣中國/私造社】手足共同翻譯

副標題:大规模羁押监控主导着中国维吾尔和哈萨克人的生活之下,一位女性为自己的自由而抗争。

Raffi Khatchadourian

2021年4月5日


Illustrated by Na Kim



再教育营


陈全国的镇压计划目标只有一个:把大部分新疆人口转移到群岛一样的强化营进行政治“再教育”。他到达新疆后不久,当地开始建设数百个类似监狱般的大型建筑群。这种设施建筑群后来被一位官员称为“可疑分子必然的终点站”。

 

通过把整个维吾尔族本土人口当成目标,陈全国正在逐步实现他酝酿多年的计划。2015年,“一体化联合行动平台”(Integrated Joint Operation Platform, IJOP)正式被部署。与此同时,一个高层官员表示,三分之一的维吾尔族人口“已经被极端宗教势力污染”并且需要“通过集中力量对他们进行再教育以及思想改造”。

 

习近平把分裂主义和激进伊斯兰主义比作传染病, 中共官员也常常借助“药物”的比喻来消除民众对于这种再教育营的性质的担忧。 “虽然一部分已经被灌输了极端宗教主义思想的人并没有真的犯过罪, 但他们事实上已经被这种恶疾感染了,”一位官员曾说道,“他们必须被尽快送入再教育医疗机构进行治疗,才能把这些疾病清除出他们的头脑。”

 

大规模逮捕开始时,中共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机关报——《新疆日报》第一次公开发文,宣布了陈全国改造新疆的计划。文章用被分配到和田市里再教育营的两个男人作为例子:一个农民和一个村里药店的店主。两个人都表示自己的错误思想被治愈了。“(因为极端主义的影响),我和我的‘家庭’越来越疏远,”药店店主解释道,“当政府给我提供教育和帮助之后, 我才真正地回家了。”

 

那位农民则解释说,当他得知自己的思想正在被宗教极端主义侵蚀的时候,他非常震惊。他说:“我甚至没意识到。”他补充道,“我们的生活每天都在变好。无论你是谁,最重要的是,你要清楚你是一个中国公民。”

 

一位政府官员告诉《新疆日报》,这些再教育营已经改造了两千人。“我们对学生的要求十分严格。但我们的态度很温和, 并且对学生以心比心,”他说,“再教育营的生活起居跟寄宿学校的一样。”这位官员还表示,前文提到的药店店主在刚入营时对教学十分抗拒。“但慢慢地,他意识到了自己从前是多么愚昧无知,这种震惊让他醒悟过来了。”

 

Sabit和另外一个被拘留者,一名年轻的维吾尔族女性,从警察局被押送到一个营地,营地周围被高墙和带刺的铁网环绕着。门口的标志写着“奎屯市职业技能再教育培训中心管理委员会”。营地里是一栋三层高的建筑,一个草草改建起来的警察局。警察把她俩押了进去,让她们朝墙站着。Sabit想要暗中观察一下她所处的环境,但房间太昏暗了。那个维吾尔女人站在她旁边,开始呜呜地哭泣。

 

“不要乱动!”一个警卫喊道。Sabit这才注意到这个警卫的普通话并不十分标准;她回头,惊讶地发现这个警卫是哈萨克族人。一瞬间,她感到一股强烈的憎恶。她们被带去三楼报到,途中,Sabit瞥见几个穿着灰色制服的男性被关押人员。他们阴沉沉的脸色让她感到害怕,她把目光转向别处。

 

接下来,Sabit被带到一个大房间里进行脱衣搜身。在她穿衣服的时候,她问一名警卫她要在这里逗留多久。警卫说,没有人会被在第十九次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之前被释放。而此时距离大会的开幕式还有相当一段时间。

 

拘留间使用的都是被大幅度改造后的办公室:墙壁、门和窗户都用铁格栅牢牢加固,使得整个房间看起来像个铁笼。门被铁链拴在门框上,只能打开一条不到一英尺的缝隙(约等于30厘米);被关押在里面的人需要侧身挤着才能出入。在Sabit的拘留间里,五张双层床被强行塞进一个仅有12乘15英尺的小空间(约为3.7米x4.6米)。不仅如此,天花板上还挂着三个监控摄像机和一个麦克风。

 

拘留间里已经坐着几个眼睛哭红了的妇女。在Sabit之后,另外几个女人也被陆续押送进来。她们都是在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之前的撒网行动中被逮捕的。有些人的被捕原因是因为使用了Whatsapp交流软件。有个人在美国大学上学,但她因为休假期间在国内使用翻墙软件上传作业和使用Gmai电子邮箱而被拘留。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因为家里曾经去土耳其旅游度假,也被逮捕并送进了这个营地。

 

和Sabit一道被押送进来的维吾尔族女人也被送到了这间拘留室。她曾经为共产党宣传部工作。她告诉Sabit:数年前,她订了一张去往喀什的机票,但一场沙尘暴的到来使得飞机无法按时起飞;航空公司给每位乘客安排了酒店休息。过了一会,奎屯的警察拘留了她,并且告诉她,另外两名在酒店休息的乘客被认为是可疑人物。即使她在体制内工作,但她维吾尔族族人的身份加上和无关的可疑人物住在同一家酒店,就已经足以让警察产生警惕。

 

新疆再教育营不像一座真正的医院,也不像一座真正的寄宿学校。陈全国的计划中清楚地指示了再教育营地要“实行军事化管理并且要有监狱的防卫级别”。Sabit和其他被送进来的女性被要求必须将自己的衣服换成统一带有荧光条纹和带照片名牌的制服。男性警卫实行24小时轮班制,巡逻走廊和营地内外;女性警卫担当惩戒员的角色,监视并且规范着被羁押的人员的一举一动。她们走到哪里跟到哪里,洗手间也不例外。当惩戒员不在的时候,监控摄像头依然能看清任何人的一举一动,甚至在洗澡时,被羁押人员依然处于高压监控之下,没有任何隐私。

 

营地里唯一被允许使用的语言是普通话。一些年纪大的维吾尔族妇女,除了几句被逼要记住的口号以外,完全不会说普通话,她们就只好沉默。每个人在进入房间时都必须喊“报到!”。惩戒员十分严格,当学员偶尔忘记喊报到的时候,她会被激怒。其中一个来自新疆建设兵团的惩戒员经常辱骂以及羞辱被羁押的女性。让这名惩戒员生气的维吾尔族人必须接受各种惩罚,包括被铐在老虎椅上、关进一个极小的房间过夜。她经常用平和的语气说道:“如果你不好好表现,那我把你在里面关一辈子。”

 

Sabit很快明白了,在这个教育营,她度过的每一分钟都是被精准控制的。这些被羁押的妇女被要求在每天早上八点准时起床;但是,除了去盥洗室洗漱以及上厕所以外,她们每天二十四小时都被关在狭小的拘留间里。洗脸加刷牙的时间被限制在三分钟以内,被允许去小便的时间仅有一分钟,一次淋浴不能超过五分钟。有些妇女因为大意超时,只能连肥皂都没冲干净就被迫停止淋浴。

 

在吃饭时,妇女们必须在自己的牢房里背对着门等待餐车的到来。发给她们的杯子和碗是用廉价的塑料制作的;当Sabit看到食物的温度和水的热气把塑料泡软了的时候,她开始担心化学毒素会渗入她的餐食中。(后来,这些廉价塑料餐具被替换了。)Sabit的牢房中没有桌子,但每个妇女都分到一张只有一英尺高(约合30.5cm)的小凳子。这种小凳子使用起来极其痛苦:妇女们在吃饭时不得不蹲在凳子上,再把碗放在地上用餐。如果有人吃得太慢,或者没有吃完定额分配的食物,便会受到严厉的惩罚。老年妇女和有牙齿疾病的人更是只能苦苦挣扎,但无论是高龄还是病痛,都无法令她们免受体罚和侮辱。

 

羁押人员在午餐后会被强制要求躺下,闭上眼睛打盹;但她们整个白天都被禁止坐在床上。到了晚上十点,她们被命令去睡觉,但拘留间里的灯却不许熄,而且还不允许她们用毯子或者毛巾遮住眼睛。(所以年轻一点的妇女会自愿睡在上铺,好为年长的妇女遮光。)如果有任何人在睡觉时间说话,一个破破烂烂的扩音器就会发出极其刺耳的声音,吵醒拘留室内的每一个人作为惩罚。任何人想在夜间去洗手间的请求都会遭到辱骂,于是慢慢地,她们不再提出类似的请求了。不论多么沮丧、不安、被频繁地辱骂,她们都会努力遮掩自己的痛苦,因为一旦表现出痛苦和悲伤,只会带来更大的惩罚。惩戒员告诉她们:“你不允许在这里哭。”教育营也教会她们如何在监控摄像头下掩盖自己的泪水,一直默默哭到自己睡着。

 

这些维吾尔族妇女曾被告知她们参加的仅仅是个再教育计划,但她们实际上得到的是没有尽头的、死气沉沉的监禁。为了打发时间,妇女们会坐在她们分到的小凳子上互相讲故事。为了给室友提供娱乐,其中一个曾在美国留学的大学生把电影《肖申克的救赎》的全部情节复述了一遍。

 

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结束日正好是Sabit被押送到再教育营的第12天。教育营里的妇女们被集中传唤到公安局里和官员们进行面谈。Sabit被带到一间审问室;其中一名官员对她说:“你这个案子现在已经基本清案了。”她问道,既然国家安全委员会已经通过书面声明的形式证实了她的清白,那她被关进教育营里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可那名官员表示,他不知道。后来,另一名被拘留的妇女告诉Sabit,她被关押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某些领导认为她上次在机场无法离境给有关部门造成了不便。

 

在与公安局的官员们面谈之后,很多妇女都重新燃起了被释放的希望。但谁也没有获释。Sabit被拘留一个月后,再教育营宣布,为了掌握“国家通用语言“,每个学员被要求每周要学习六天普通话课程。Sabit打听到有一个被拘留者在三个月后被释放了,于是她想:也许她也能通过这门课程,顺利“毕业”。

 

她牢房的不远处就是用铁网牢牢加固了的“教室”。教室里不仅有一排一排的课桌,还有一个在教室的前端被铁栅栏保护着的讲台。每一个角落都安装了一个监控摄像头,而且每节课都有两个公安站岗。

 

她们的老师——Y女士,本来是位小学老师,被从学校驱逐出来之后,不得不每周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这个再教育营里。虽然她很严厉,但维吾尔族的妇女们都喜欢她。Y女士常常提起她对从前学生的怀念,并且也把她对学校教育的热诚带到了再教育营里:她尝试教维吾尔族妇女们中国传统的戏曲和书法;她说服教育营的领导允许学员们使用塑料剪刀制作传统汉族工艺品。(Y女士还试图为被拘留人员争取户外活动时间,但没有成功。)有一天,Y女士心情不好,到营地的时候明显很不开心;她的主任因此强迫她站着参加会议来羞辱她。


刚开始工作时,Y女士没有必需的普通话课本,甚至没有活页练习册,所以她只好使用一年级的教材进行教学。后来,她终于拿到了一份课程计划,但这份计划错漏百出。再教育营要求每个学员必须掌握3000个汉字,虽然Sabit和其他几名妇女已经掌握了两倍以上的汉字,但无论她们的汉语多么熟练,她们都被迫一遍又一遍地陪其他学员练习,直到所有人都掌握了3000个汉字为止。一些从来没有接受过普通话教育的老年妇女学得十分吃力;为了让这些老人家免受惩罚,Sabit和这几位妇女常常暗中帮助她们。

 

当然,这些所谓的普通话课程与学习语言无关。一份政府文件清楚地表明,再教育的目的就是要把一个民族和他们的本土文化切割开来:“断了他们的血统,断了他们的根,断了他们的联结,断了他们的起源。”

 

Sabit和所有被关押的妇女都被迫学习共产主义歌曲,并且要在每次吃饭之前大声唱诵。(如果认为她们歌声中的热情不够,警卫就会以拒绝提供食物作为威胁。)每天早上,她们都必须起立立正,大声宣布自己对国家的忠诚。

 

热爱中国共产党!
热爱伟大的祖国!
热爱中国人民!
热爱中国特色社会主义!


(手足 L)


她们被迫一起看中共宣传片《百年梦》,里面都是大肆歌颂中国的经济发展和强盛国力。观影之后还有讨论会,在押人员都必须不断重复这些政治宣传口号,并向中国共产党表达真诚的感谢,感谢党将自己从罪行中救出来。每个星期六,会有外面的人来给她们讲解反恐法。所有在押人员也被强行要求背诵宗教极端主义的七十五种“症状”。


拿这种课程作为反恐工具来使用实在是太荒唐了,Sabit想。大部分被审查的年轻妇女生活都非常世俗化;她们周末都会去泡吧,跟宗教一点关系都没有,更不用说是什么宗教极端主义了。至于年纪大的妇女们,虽然生活方式更传统一些,但也明显人畜无害,当局只是认为囚禁了她们,就能有效阻止她们向年轻一代灌输不好的文化思想。


共产党的高官有时会来视察她们的学习进度,以及再教育营的工作情况。看起来所有这些课程最终只是为了给这些高官表演哑剧。高官来访之时,通常就在警卫的宿舍里,大家把床铺推到一边,腾出地方,让在押妇女们当众背诵习近平语录,高唱爱国主义歌曲,并配上舞蹈,为高官表演一出汉文化的礼赞。“你必须满脸含笑,”警卫会说,“你得表现出发自你内心的幸福。”


因为她流利的汉语和文化水平,Sabit在这里面常常是一个模范表演者,再教育营也很希望让她来作为自己工作成功的证明。她能够在这种令人筋疲力尽的哑剧里表现出足够的热情和积极性。很多在押女性对这种空洞的哑剧反感至极,但也还是不得不努力表演。准备这些哑剧表演可以让她们少上语言课,而且能够证明她们已经开始有效地接受了教育改造,从而可能得到被释放的机会。


每次检查都有一个环节是来访的高官提问:"你们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吗?"。为了准备这个提问环节,被拘留者要写出悔过书;看守解释说,任何不这样做的人会永远被关押在这里。一名被拘留者是一个叫做 "东方闪电 "的基督教教派成员,她援引中国保障宗教自由的法律,宣称:"我什么都没做错!" 她被带走了。大家都认为,她被带去了一个更严酷的地方,要么是一个候审羁押中心,甚至就是监狱。


这些人被强迫关押的逻辑很清楚:为了获得自由,被拘留者必须亲手毁灭自己。Sabit努力用 "有可能"这样的词来使自己的回答过关,并将她的海外生活描述为 "缺乏爱国主义",而不是伊斯兰极端主义的表现。但是,在上海生活过的她很难心里不犯嘀咕。她认识的城里的汉人也去马来西亚度假,也用WhatsApp和VPN,那他们也被感染了吗?


一遍又一遍,Sabit和那些女人都认罪了。然而并没有人被释放,所以渐渐地,她的那些乐观的幻想崩塌了。2018年2月,中国一年一度的春节要到了,女人们正在一起准备一场春节晚会。某个夜里,一位管理员把她们从睡梦中叫醒,强迫她们进教室写悔过书。等她们写完后,他就把她们的悔过书收集起来,全部撕碎,责备她们不诚实,然后让她们再写,这样一直到天亮。Sabit开始怀疑自己了。她想,她是不是真错了?她背叛了中国吗?


后来,随着春节活动的临近,Sabit得知,在表演结束后,拘留在此的人员只要曾经是学校的学生,都可以被放走。因为Sabit一直在加拿大上学,所以她提出这个政策适用于她。管理人员同意了,她小心低调地填写了放行表格,以免让那些没有被获准离开的女性知道后情绪失控。主任告诉她,正式的离开日期还需要等官方批示。Sabit试着让自己把希望放得很低,因为她已经失望太多次了。但是,据她回忆,当时这个消息对她来说,确确实实是"一线曙光"。

(手足 J)


校对:手足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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