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小徑〉
樂即便不是冬天，這裡的漫山荒野也四季如一，被雪覆沒。
千明聽見凱姬在呼喊他時正閉著眼，數千種聲音都在近冬的日子裡沉寂了，唯有他握著刀，唯有他的膚色如這雪般慘白地嚇人，正對著發落下來的葉片揮砍。
他聽聞凱姬的聲音，睜開要比霜雪更為冰冷的眼，他抽出刀，銀白色的刃片照出他非人的相貌，照出遠方提著燈的女性。
落葉在此刻一分為二，沿著葉脈，劃出太清晰的刀痕，彷彿要割下什麼樣的血肉，又要執行什麼樣的道與義。千明的刀鞘收起，眼瞳微抬，便見魔女從臺階上穩穩走下。
「明。」
凱姬沉穩喚他。大片雪色的肌膚裸露在外側，千明可以清晰看見她胸前的部分柔軟，看見雪沿著魔女華美的帽簷落回地面。
凱姬畢竟是那樣的魔女，手能輕易持火，一雙赤紅色的雙眸灼灼燃燒，是與這雪天截然不同的色調。因而如此美麗，令他目眩神迷。
「今天要下山去。」凱姬輕聲解釋，當千明站定在她身前時，總會先一步彎起腰，執起她的手，很輕巧地在她手背落吻，相觸的肌膚會泛起一絲冷意，但凱姬並不介意，她握緊了那隻手，溫度便緩慢地傳遞過去：「你要同我一起嗎？」
「當然。」他的一隻手被緊握，就沒有了要放開的理由，所以千明應了話，另一隻手則是下意識摩挲起刀柄。
如此冷硬，如此堅決。千明不曉得自己從書上看見的大義應是如何，魔物有魔物的價值觀，而他在書裡學會人類的名詞。是以守護之物。
即便他守護的對象之人在書籍所述價值觀的對立面。
他輕輕抬眼，注意到雪花落在凱姬的肩頸，因她的體溫而融化，成為無比晶瑩的一滴融雪。
魔女隱世而獨居，要下山的話，得走一小段彎繞的山路。千明沒問過她，那路是否本就常年起霧？又或是那屬於魔女小姐的魔法？他不曾自己下過山，也不覺得自己有一定要離開的理由，某一天魔女遞給他雪色的斗篷，他的手便輕顫起來。
凱姬握住他的手，很少見地擁抱他，女性之間的胸腹很溫熱，他身體的柔軟碰觸凱姬更為柔軟的軀體，像是交融。凱姬說他能走，倘若他想的話。語調停滯在這裡，她察覺到他在抖，所以語調一轉：或是，明以後都陪我去山腳的村莊購置物資吧。
千明選擇後者。魔物即便學了人心仍是魔物，他在凱姬沒教導他的時間裡閱讀書本，然後將自己無比厚重的私心包以守護之名。
那不是相當理直氣壯嗎？仁義是所謂仁愛與正義，要一個人品性足夠寬厚且正直，他的所有仁慈之心，所有處世之道：凱姬只賦予他握住刀的能力，然後他自我賦予要待在凱姬身邊的意義。
魔女的身軀被與他類似的漆黑斗篷蓋住，露在外頭的黑髮末端有一抹朱紅。她習以為常地勾住千明的手，然後和自己親手養大的魔物掌心相貼。
凱姬往日裡冷靜寡言，但總是會應答千明的話。至於這種寧靜的牽著手的時光也不例外，她會細心地給千明講述這座山裡的植被分佈，細如藥材的使用，連特有的蕈類都會指給他看。她伸長白皙纖細的指尖，隨意地說：「明，這是撿到你的地方。」
千明不知道這和上次指的地方是否相同，這座山的所有樹都平等地被雪覆蓋，都很相似。但凱姬向來隨意，大概也是心血來潮撿走自己的吧。可他的信條唯有對魔女大人深信不移，所以他認真點了點頭，在即將抵達山腳的盡頭裡想起什麼。
「姬。」他的嗓音有種少年偏頗的正直感，在女性的聲音裡位於中間，如雪般模糊。千明唯有在稱呼裡不遵從禮法，不喊凱姬小姐或大人，僅以單名呼喚。
他記得凱姬很久以前說過，在撿到自己以前，她並不住在這座山。魔女擁有特意的力量，因此被人類認定為不祥，是一種如溝鼠般需要避世生活的存在。
「話說回來，再與我相遇之前。姬都待在何處呢？」他輕聲問。
空氣一瞬靜默下來，兩人踩踏的路並不顯眼，要很小心地走。凱姬聽見他們踩到雪下樹枝的聲響，一聲很細小的喀擦聲。
魔女是從何處來的呢？這個問題好遙遠，記憶裡的景色都要模糊了。她能隱約聽見其他人的笑音，從過往襲來，持火的身影自然不只有自己。但她踽踽獨行如此多個年頭，連曾拂過自己臉龐的風都要遺忘了。
千明在這時攬住她的腰，看出她的分神，穩穩不讓她行走時摔倒。但魔女並不害怕摔倒，她能在滑倒之前就站穩腳跟。而儘管千明也知道她能做到，卻還是會珍重地扶住她。
「這次下山是要買過冬的東西。」凱姬說。
「是這樣啊，那我會提好東西的。」千明不明所以，這個目的他早已知曉，但他還是淺淺的回答。
「……我的意思是，等到冬天過去了。明和我啟程前往我曾待在的地方吧。」
魔女記得那是海風。青色的，要比千明眼睛顏色更深的藍，但捧起海水時就能清透的相似。是能看見一大片海的地方。
她的腳踩在山腳的雪泥地裡。將指尖輕輕地蹭入千明的指縫裡，遠方傳來村落人們的聲音。很喧鬧。但她看向千明。
在這條迷途的小徑裡，她們無數次來回。本是沒有目標的。但凱姬將她親手養大的魔物牽緊，突然想起了可去之處。
從這雪裡走往青色的海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