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走
有時候,情緒反而是最遲鈍的那個,比起口味、睡眠或是在季節交替時造訪的呼吸道過敏,踟躕拖磨,姍姍抵達,直到反應過來,卻離那個瞬間已經過了好遠。觸碰排球的時間過得飛快,像仙台冬天的傍晚,一秒又一秒的,還沒等拖在後頭的影子跟上,人就這麼長大了。
準備出國前,手邊的指南和網站都再三提醒,天黑時記得結伴,出門後儘快返「家」,理所應當,彷彿在夜色沉下之際誰都有能回去的地方。終究,那裡是異國,資訊寫得有理有據,卻總有什麼與養出及川徹的日本不一樣。
道路兩側的路燈亮起,再轉頭,發現自己前方的人替上空位,因此及川也向前走了一步。
黃昏的色調,模糊、晃蕩,讓城市的輪廓產生幾分燃燒過的扭曲。
在自動門前、在拉麵蒸騰的煙裡,及川清楚,到了當地應該會逐年習慣吃不到米飯的生活,胃袋與血液,甚至組成的每一個細胞,只要待得夠久,就能學會在麵食和肉類中獲得滿足。手機螢幕不明顯地亮起,小幅震動的通話標示,讓人想起夜間列車上介於擾人邊緣的照明,瞬間,就只是瞬間,及川本能似的別開眼睛,直到估量完前方客人需要的結帳時間,才垂下視線。
是猛,這個岩泉在未來可能會比自己更熟悉的姪子,說起來,未來的自己說不定連岩泉都不熟悉。
「嗨!」小時候總會聽說越洋電話很貴,鮮有聯絡是正常的,直到自己真準備站上另一塊大陸,才明白,以後少有聯繫的確正常,免得一開口便驚覺兩地差別甚大,吐露出不合時宜的想家,「怎麼──那麼早就開始想我了嗎?」
「你問錯人了吧?」
另一頭開著擴音,忽遠忽近的,把即將隔著時區與季節的環境音收攏成鋒利的模樣,不輕不重地刮在他的耳膜上,盡是不見血的傷。才沒有呢,及川含糊地反駁,試著將剛學習捲起的肌肉壓得平整,「有啊……媽媽昨天才說徹故意不接他電話。」
伶牙俐齒的人短暫的沉默下來,總歸不希望拿著騙自己的藉口,敷衍那些發自肺腑的擔心,儘管,他也只是還太狼狽、還找不到坦蕩棲身的角落。
要說,怎麼能算安頓下來,興許是有份專屬於自己的購物地圖,還有數間能打上招呼的小吃攤,而後才開始落地生根。及川抬腳跨過短暫的空白,拼湊對旅外和異國想像的空檔,友善地回應商店街那些看著自己長大的憐愛目光。
「哈──所以你怎麼會想打給我?」他帶著某種融入的從容,讓指尖不偏不倚地落在光顧多年的老店新開發的季節點心旁,並在對方眼神了然的同時,附上句,單論嘴型也顯得討喜的無聲道謝。
「房間裡的英文字典能借我嗎?我看到你有兩本。」
啊,及川頓了一下,短促、不成形的詫異,在少了能夠一起喧嘩或感嘆的對象後,突然成為背景中薄弱的雜訊,破碎地順著周遭熟絡的語調匆促帶過,「拿去吧,也到了要思考出路的時候嘛!」
「嗯。」猛在許多方面與岩泉有幾分相像,及川望向背對夕陽的號誌,當光芒順著邊框暈開,就算瞇起眼睛也不容易看清楚閃爍後的變化。
早已不記得岩泉曾經的樣子,或在那個年紀是否有類似的猶豫,追逐的目標太過耀眼,以至於擦肩後才遲疑有沒有看清。
「徹,你是什麼時候決定要繼續打下去。」事到如今,他們已經大到能夠明白,努力的結果可能永遠無法一如預期,而「我們」的夢想必須拆成你的夢想和我的夢想。這些通通都是對的,但,他大概一輩子都無法告訴別人,縱然傾力付出仍會對現實感到不甘心。
「不好說……想起來還是小岩有認真考慮。」我呢,或許只是不願意承認在撞上臨界點前就放棄的自己,及川在思考後提出建議,攸關人生豪賭的莽撞自知,他還是心知肚明。
在這個瞬間,及川可以不必依賴導航,就能從外頭走回聽得見「歡迎回來」的空間,所以他其實有些恐慌,哪怕隨著規律、重複的生活必能將熟悉的範圍日漸擴大,逐漸擺脫迷路、逐漸將許些思念消化。再等到遠夢成真,他或許就能心滿意足地邀請岩泉,你我不摻悔意地討論道別到再見間的彼此錯過。
「猛,你是打算替他打電話吧?」岩泉很珍惜自己的東西,就連書本都會寫上名字,及川記得那本不小心被帶回家的字典,只是他們很親近,以至於不去計較部分物品歸屬便成了彼此不言宣的默契。猛肯定有看見岩泉的名字。
「那記著,以後替我跟他多說幾次,我過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