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點
瑪拉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下雨的夜。無數雨滴敲打屋頂,屋內迴響著細細密密的雨聲。瑪莉山谷本就人煙罕至,這座位處其中的山林更是個長不大的孩子,怕冷怕黑怕寂寞,近冬的時節總下著連綿不斷的細雨,彷彿怕被發現一般淅淅瀝瀝地哭泣著。
她採完藥草回家後見到藍斯頓站在床前守望等待,第二眼她便把木籃丟棄在一旁衝上前去。
那時,藍斯頓已經來訪了七個月。
瑪拉初次在森林中遇見藍斯頓時是極其驚訝的。
裂谷的環境惡劣凶險,珍奇異獸和罕見的花草藥材讓尋寶者與獵人們前仆後繼卻各個死於非命,循環往復徒留遍地惡臭的屍骨殘骸。瑪拉卻在此與祖母泰拉相依為命:只有瑪莉山谷這樣的極端環境裡藏有能延續泰拉生命的靈藥,如果不是這樣,誰會選擇住在這呢?
她望見人影。那瞇起時狹長上揚的眼尾與銳利瞳孔,使瑪拉想起在這山中逡巡的危險異獸。如若對他說出一句冒犯的話語,那雙眼睛就會是被這頭野獸撕裂前看到的最後景色。
縱然在森林深處能看到活人對瑪拉而言相當不可思議,她也只是迴眸一瞥就不敢再看。想不到那男人卻主動朝她走來,有禮中帶生疏地詢問她,泰拉女士是否住在這兒。瑪拉盯著對方的胸口,鼓足勇氣抬起視線的瞬間,有些什麼堵塞住她的喉嚨,封死了思考。她難以形容那是什麼樣的感覺。那橫跨左半臉的駭人傷口與野獸失去光彩的另一隻眼睛令她移不開目光,登時她能推斷出對方的來意。
她領著藍斯頓去見泰拉。他們進行了很多、很多的對話,那幾日瑪拉都聽從祖母的吩咐前往山林中採草,她並不清楚他們都說了些什麼,但最終泰拉還是答應了這名外來者的請求,開始長達數個月的治療。
從渾沌黑暗到能感知光亮,藍斯頓的左眼每天都變得比昨日好上一點,瑪拉為此感到高興,卻也注意到祖母的身體每況愈下。泰拉為了治療的事情付出了太多的心神與體力,瑪拉知道她得更努力外出尋找藥草回來,也總在採草之餘待在泰拉的身邊學習工作、分憂解勞。她擔負起更多責任,泰拉的身體逐漸好轉,藍斯頓的左眼也重見光明,一切步上正軌。
瑪拉卻沒有想過她會迎來那一個雨夜。
雨天特有的潮濕氣息與山谷的臭味捻合出一股奇妙的味道竄入她的鼻腔,在空氣中繾綣流連著,瑪拉鮮明地感受到曾在泰拉的軀體中那磅礡的無限與生命力是如何一分一秒、是怎樣越來越迅速地,潰散流失。
在這與世隔絕只存在骨骸瘴氣的斷崖裂谷裡,誰又能想像會有一個老人在夜裡被病痛折磨卻奮力掙扎的樣子?每個發青的指甲徒勞無力地抓撓床板、扭曲的臉上拼命與惡魔搏鬥般咬緊牙關;她的眼睛微微睜開時不再清明慈悲、不再充滿智慧;瑪拉沒有勇氣與她的祖母對視,那如小動物被按住脖子仍不解望著屠刀、流淌著濕潤淚光的眼神,似是提醒著她是如何無力回天,無法減輕泰拉的痛苦。
她淚流不止。瑪拉憎恨自己的無能與不堪一擊,質問龍王為何要將這樣的病痛埋入人的骨髓,話語卻在龍王的巨像前,那大腳將要踏下時、那種真正能殺死人的恐懼下,潰不成軍。
藍斯頓的呼吸與心跳聲讓瑪拉殘留著微薄的力量沒有癱倒昏去。從第一眼見到藍斯頓時她想他是頭冷酷漠然的野獸,而往後的幾個月裡,兩人也的確生硬陌生,沒能聊上幾句——直到這雨夜。
藍斯頓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說。
只不過當瑪拉跪在床邊時,他同她一起跪下,並伸出手支撐她,將她攬入懷中。那能聽見艱澀卻盡力維持均勻的呼吸、那規律沉穩的心跳聲是這個恐怖夜晚的沙時計,在瑪拉不知所措的每分每秒烙下印記,彼此的距離比過往所有接觸都還要貼近。
柴火燃盡。在那個沒有燈光也失去熱度的木屋裡,冰冷的白色陽光從小窗斜落在泰拉不再起伏的胸口,如同煙硝散後滿目瘡痍、再無人聲的斷垣殘壁。瑪拉不知道自己為何還能活到天亮……又為何還能感受到膝蓋粉碎成冰沙般的麻木。
偌大世界不再侷限於瑪莉山谷,卻已沒有泰拉。
渺小如她竟無法試問,她該何去何從。
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一旁的藍斯頓扶著茫然無力的瑪拉站起。
「……我與泰拉女士有約定。」他為瑪拉整理凌亂的衣衫,溫柔抹去頰上的淚痕,深藍色卻沒與瑪拉那雙碧綠哀愁的雙眼對上。一字一句慎重小心地,藍斯頓輕聲說:「這裡不會是世界的盡頭,她要我帶妳見證。」
瑪拉一時無語。
藍斯頓並不介意她不予回應,他沉默轉身走向門口,推開木門走了出去。室外的細雨已轉為暴雨,雨聲傾瀉入內。雨裡他的聲音有些模糊,卻仍能在聽話者的耳中燃燒出熱度。雨聲同時讓瑪拉難以判斷那語氣是否哽咽,她唯一能肯定的是,藍斯頓總在旁人注意到前就已背起了一些重負。
「雨看來是不會停了。所以……等一切處理好時、不,等妳準備好時……」
「我們一起走吧。」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