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俏】你是我沒有寄出的第十封情書32

【赤俏】你是我沒有寄出的第十封情書32


風雨欲來前,今夜的中原難得寧靜。

 

萬籟俱寂中,郭箏獨自提燈穿梭於史宅各處巡視,這份工作往常都是由老管家負責,然而如今燕駝龍年事已高,所以巡視宅邸的工作便交給了由史精忠指任的郭箏,若沒有意外的話,他也可能會在燕陀龍隨史艷文一同退休後,成為下一任史家管事。

 

知曉自己竟被寄予厚望,郭箏受寵若驚,更是不敢鬆懈,他學習的比以往更加勤奮,無論大小事都盡心盡力地完成,連燕駝龍都說誇獎過,以後所有事情都能安心的交給他了,只不過最近還是有件事,令郭箏感到有些苦惱。

 

縱然夜色已深,可史宅裡卻總會有一間房間仍然透出微弱的燈光。從前是史精忠挑燈為工作忙碌的身影,可現在卻有另一個人因游離在混沌的夢境和現實的回憶之間,在深夜裡輾轉反側。

 

關於這位客人的事情,郭箏雖然所知不多,但是看見與他相處時的精忠少爺像是暫時放下了肩上的重擔,俊雅的面容舒展開來,流露前所未有的安心和喜悅時,對於他們之間的牽絆,郭箏已經猜到了幾分。

 

連對立的身分和立場也無法阻止的感情,雖驚世駭俗卻也真摯動人,雖然郭箏直到現在還是對他們的關係感到很意外,但他也發覺原來世俗的陳規看似牢不可破,卻終究無法束縛人們心中的感情,比如愛、比如忠誠。

 

郭箏是家裡年紀最大的孩子,雖然很早就開始工作幫忙賺錢,但一家老小人口眾多,在家境最為貧困的時候,是史精忠僱用了他,不僅給了他一份生計,也讓他安心在史家住下,或許家裡年紀最小的妹妹已經迫於無奈被送走了。

 

史精忠或許並不知道自己的舉手之勞,救了他們一家於水火之中,可郭箏早就將這份恩情銘記於心,讓他用一生來報答都不為過,因此不論史精忠做出什麼樣的決定,郭箏都會盡自己所能幫助他達成所願。

 

赤羽信之介此人來歷複雜,史家人對他的態度也不盡相同,不過郭箏心想他既然是精忠少爺放在心上珍視之人,所以在他暫住史家的期間,郭箏也十分用心照料他的起居。只是郭箏是這一兩年才來到史家工作,對於往日恩仇並不清楚,也不了解那人究竟懷揣什麼樣的心事,竟憂慮多思,時常夜不能寐。

 

郭箏猶豫了一會後,還是決定鼓起勇氣,走向前去輕輕敲響客房的門扉。他自知這麼做對客人太過唐突,可就當作這是替精忠少爺分憂吧,若有什麼是自己能夠協助,他都願意效勞。

 

而在聽見敲門聲後,房間裡隨即傳來有人走路的動靜,郭箏緊張的看著門扉被打開一條縫隙,正準備開口時,卻看見出現在他面前的竟是自己所熟悉的身影。

 

退下了平日的西裝襯衫,此時的史精忠只穿著一件白色單衣。他最近因為生病的關係瘦了一些,衣服在他身上顯得有些鬆垮,卻意外將人襯比從前多了幾分自在隨性。

 

「大少爺,您怎麼……」

 

見郭箏雙目圓睜,臉上的表情寫滿了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的疑問。史精忠只是回以一個淡淡的微笑,低聲說道:「他睡著了。」

 

今日屋裡頭的燈光,原來並不是赤羽信之介所點亮的。郭箏的視線越過史精忠,看到赤羽信之介側躺在床上,他閉著眼睛,幾縷紅色的髮絲貼在他的面頰上,睡顏看上去很寧靜。

 

赤羽信之介難得今晚能安穩入睡,郭箏也下意識的放輕了氣息,不想驚擾他休息,不過令郭箏更驚訝的是赤羽信之介時常夜深無眠這件事,原來大少爺早就知道了。

 

「這麼晚了,有什麼事情嗎?」

 

史精忠觀察郭箏的表情,覺得他似乎是有什麼話想說,十分耐心地等他開口。而郭箏想史精忠既然也知曉了赤羽信之介的情況,於是便不再隱瞞。

 

「之前為了讓少爺安心養病,所以我沒有說出來。但赤羽大人住下來後,雖然常說自己不缺什麼,在這裡也住的習慣,可我總覺得他精神不太好,夜裡似乎也很淺眠,偶爾都能看見房裡還亮著燈。」

 

郭箏見到赤羽信之介時,他總是在史精忠面前笑容滿面,不覺辛勞的照顧和陪伴,若不是那盞深夜裡微弱亮起的燈光,恐怕都沒有人會發現他其實懷揣著難以傾訴的愁苦。

 

「他有心事,需要一點時間。」

 

跌宕的過往在他們心裡所烙下的傷痕,即便一過經年仍會隱隱作痛,史精忠又豈會不知。

 

史家人在亂世中背負著什麼樣的責任,並為此付出多少犧牲,赤羽信之介或許是唯一知道真相的日本人。可也是因為如此,這累累血債只能沉重的壓在他一個人心上,觸景傷情,憾恨更深。

 

「聽溫醫生說他身上有傷,與您一樣都需要靜養的……」

 

郭箏真切的擔憂,讓赤羽信之介頹然倒落塵埃的畫面再次從腦中一閃而過,史精忠閉上了眼睛,悠長的嘆息裡藏有太多難以傾訴的淒楚。

 

「是啊,他總是太過逞強。」

 

雖然溫皇已經替他重新包扎過,可如此沉重的傷勢又豈是這麼快能癒合的。史精忠也不免感到歉然,若不是因為這場病,應當要由他照料赤羽信之介才對。

 

「謝謝你,郭箏。你也早點休息吧,我想陪他一會。」史精忠說道。

 

既然有大少爺在,想來赤羽信之介今晚一定能休息的很安穩。郭箏也不再打擾,他依言退離,將靜謐的夜晚和相處的時間還予他們。

 

不過在郭箏離去,而史精忠掩上門扉時,細微的動靜還是讓赤羽信之介有所察覺,他從軍多年一向睡的不深,任何的風吹草動都會讓他立刻清醒。

 

不過在認出來到房間裡的人是史精忠後,赤羽信之介便放鬆了心神。他在史精忠來到自己身旁時坐起身,習慣性的牽住他的手,親暱的摩挲。

 

「精忠,你怎麼過來了?」

 

前幾次史精忠在深夜裡突然尋來時,都是在高燒且意識不清的情況,因此赤羽信之介現在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擔憂。

 

其實在家裡休息了將近一個月後,史精忠的身體早已康復,然而反觀赤羽信之介,舊傷未癒又沒能安心休養,臉上的氣色都變的黯淡了。

 

「我擔心你的傷,所以想過來看看。」

 

「沒事,已經快痊癒了。」

 

自從被溫皇用諱莫如深的眼神警告過後,赤羽信之介現在都很仔細的為自己換藥,沒有在讓傷口裂開,否則這件事恐怕要讓溫皇奚落一輩子了。

 

可赤羽信之介雖然如此安慰著,史精忠還是想要親眼確認才能放心,他逕自掀開赤羽信之介的衣襬,終於看見了赤羽信之介從不展現在他眼前的刀傷。無論內外科皆醫術精湛的溫皇,就連縫合技術也十分完美,他將赤羽信之介的傷口處理的很仔細,並沒有留下過於猙獰的疤痕。

 

然而一想到這個傷痕是因何而來,史精忠心裡還是感到一陣酸澀,他用指尖隔空撫摸那道曾經血染的傷口,沒忍住的輕顫了聲音。

 

「抱歉……」

 

史精忠也住院過很長一段時間,所以他能體會赤羽信之介所受的創傷該有多痛,想起真正給與自己這份痛楚的人時有多麼絕望,他無法不為這份傷害感到歉疚。可赤羽信之介捧起史精忠的臉頰,讓他眼中只倒映著自己的面容。

 

「你別這樣說,如果你還要跟我道歉,我就更無地自容了。」

 

在彼此交付身心的那一夜,壓抑的真心與渴望被撫慰的軀體都在沒有任何遮掩。史精忠家世顯赫,雖然自出生起就必須承受名門之後的責任,卻也是在錦衣玉食和書香陶冶中長大,因此他生的比尋常男子還要雅正娟秀,連手指尖也細潤如同白玉一般。然而如此漂亮的身體上,卻有一個圓形的疤痕突兀的出現在他的胸口。

 

是什麼樣的因果,又是什麼樣無情的人,竟然在如此美好的人身上留下一生也無法消失的傷痕。赤羽信之介含淚吻上那處經由自己的手間接留下的傷疤,可再多的悔恨,也無法讓時間倒回。

 

然而在史精忠心目中,這個槍傷雖然代表了失敗的屈辱,可人性的光輝卻也在那個月夜裡同樣銘刻於心。不忍再看赤羽信之介自責的目光,史精忠俯身躺進只為他敞開的懷抱中,感受著從前在夢境中所無法觸及的溫度。

 

「你是不是明天就要走了?」

 

沒想到在自己開口前,史精忠便已經有了預感,這大概就是他今夜過來找自己的目的吧。赤羽信之介揉著史精忠雪白的髮絲,不無欣慰的說:「恩,見你好起來,我就安心了。」

 

動盪的局勢和難解的恩仇,都遙遠的如同被隔絕在愛人的擁抱之外,這短暫的幸福時光就像是借來的一樣,有時候赤羽信之介真的會以為,自己可以就這麼和史精忠無憂無慮的生活下去。

 

「你可以多留幾天,把傷完全養好在離開,好嗎?」

 

「精忠……」

 

從前他們無奈被各自的責任和立場所束縛,縱然情深卻只能欲語還休,因此這似乎是赤羽信之介第一次聽見史精忠如此坦承自己心中的眷戀。面對依依不捨的挽留,赤羽信之介承認他也有過一瞬動搖,他何嘗不希望這段平靜的日子可以延續久一點,然而他閉了閉眼,終究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你父親雖然寬容大度,可是現在的我不適合待在這裡。」

 

時至今日,赤羽信之介一閉上眼,彷彿依然能看見綿延不絕的烽火煙硝。抗爭者的旗幟已然換了顏色,可卻同樣是他站在這片焦土上,眼神蕭索的聆聽風中再度傳來的輓歌。

 

戰爭留給赤羽信之介的創傷,並沒有因為他身上流的血而減少半分,知道他依然被內心的負疚感所折磨,甚至愧於繼續待在史家,史精忠摟著赤羽信之介的手又圈得更緊了些。

 

「我們都知道過去的事情,你已經盡力了。」

 

就算不是所有過錯都能被原諒,就算一輩子都要帶著這份罪業而活……但是赤羽信之介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回首來時坎坷,本該孑然一生的宿命,何其有幸還有人知他心意,謂他心憂。赤羽信之介微微舒展眉眼,如史精忠所願揚起釋然的笑容。

 

「有你在,我已經沒事了。」

 

感受到赤羽信之介稍微恢復精神,史精忠也安心的鬆開手,他起身,鉅細靡遺的凝望著赤羽信之介的面容,像是想在分別前在多看他幾眼。

 

「你之後有什麼打算?」

 

離開軍隊已經是注定的結果,兩國恩怨難解又恰逢戰亂將起,往後的人生他們該如何一起走下去?

 

赤羽信之介思索了片刻,道:「我想先去見我義父。」

 

赤羽信之介住院養傷的那段時間,柳生鬼哭來醫院探望過他幾次,看著義父因疲倦而有些蒼老的神色,赤羽信之介當時歉疚的說不出一句話。這一代年輕軍官中,本屬他最被寄予厚望,可他卻沒能回應義父的期許,替他分擔肩上的重責。

 

回憶起在日本與義父母一起度過的天倫時光,赤羽信之介的雙眼不禁凝聚了懷念又落寞的水光:「義父對我有養育之恩,但我讓他失望了,我甚至希望他能責備我幾句……」

 

在面臨選擇的時候,沒有繼續追尋柳生鬼哭腳步的赤羽信之介,無疑是放棄並否定了日本以軍事追逐強盛的信念,這讓身為軍務局局長的柳生鬼哭情何以堪。就算無法繼續留在軍中回報恩情,他也該鄭重地道一次歉,懇求義父原諒自己的任性。

 

他們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赤羽信之介的義父母是他此生僅存的親緣,史精忠同樣身為人子,自然明白他們對赤羽信之介而言有多麼重要,若沒能得到他們的諒解,那會是他一生也無法彌補的遺憾。

 

縱然立場各異,但真心愛護孩子的父母,又怎麼忍心見他為此自責悲傷。史精忠握住赤羽信之介的手,寬慰的說:「你們是家人,我相信他們只希望你能過得好。」

 

更深露重,史精忠的體溫好似也比白天時還要微涼些,赤羽信之介轉而將他白皙纖長的手指攏在自己的掌心裡,慢慢搓揉回暖。回想起一直以來,不論身處多麼黑暗寒冷的時刻,他們好像總是這樣,能給彼此最溫熱的回覆。

 

赤羽信之介輕嘆一聲,但在史精忠的安慰之後,心情已經不再悲涼:「自從來到中原後,我的內心一直充滿迷茫,勞煩他們牽掛了這麼多年。現在所有事情既然已經結束,我想替義父回一趟日本探望義母,也趁這段時間思考我今後要用什麼方式活下去。」

 

「恩,也好。」

 

從雲端之上跌落谷底固然令人傷痛,但人生並不會只有一條路可走,既然赤羽信之介已經有了目標,不論他將決定前往何方,史精忠都為他感到欣慰。

 

然而看見史精忠微笑著頷首時,赤羽信之介卻突然心頭一緊,因為在他親口說要回去日本時,史精忠垂下的眉眼,竟隱含了蕭瑟之意,而他太理解這樣的眼神代表什麼。

 

「精忠,我會回來的。」

 

漫長的人生裡,過客來往匆匆,擦肩而過時,有的人或仍有重逢的緣分,有的人卻再也杳無行跡,這是無論悲喜都無法更改的人生常理。或許不抱著期待,便不會在真正察覺此生再也無法相見時,感到那麼痛苦。

 

然而赤羽信之介怎麼可能捨得呢……眼前的是他銘心刻骨所深愛著的人,握在掌心裡的是他一輩子都不想放開的手。

 

「你知道我捨不得離開你。」

 

赤羽信之介溫柔的笑著,傾身在史精忠薄紅的面頰上留下一個猶如承諾的吻。

 

遊子雖然留戀故鄉,然而人們的歸宿注定只在眷戀之人身旁。當身體再次被那雙堅定的臂膀擁住,史精忠倚著赤羽信之介的肩頭,離別的落寞終於被戀人溫柔的一點一點化開。

 

「我相信你,只是……你明明還在,我卻已經開始想你了。」

 

天亮之前,是他們僅剩能夠相處的時光,內心皆是離情依依。赤羽信之介細細摩娑史精忠的臉龐,當那雙鎏金色的眼睛也望過來時,映照在彼此眼中的情愫,繾綣更深。

 

「那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你從今往後都能像現在這樣一直思念我?」

 

儘管又將在一次面臨分別,幸而眼眶裡終於不在含淚,心意相通的一刻,赤羽信之介在史精忠仰起頭時深深吻住他的唇,千言萬語也無法言盡的柔情,盡數以一吻作答。當赤羽信之介將手放在他的腰上時,史精忠也伸手勾住他的後頸,在赤羽信之介抱起自己時順勢躺進了已被他的體溫烘暖的床鋪。

 

感覺自己眼前被投下一片陰影時,史精忠睜著迷離的眼神,看見是赤羽信之介覆身上來,獨屬於他的氣息立刻從身到心的圍繞了史精忠,彷若無鎖的樊籠,卻又令人甘心沉醉。

 

史精忠原本白皙的膚色在沾染了赤羽信之介的溫度後,漸漸浮上了一層誘人的緋紅,而彷彿泛著水光的眼眸輕輕一望,比溫酒還要醉人。赤羽信之介情不自禁,想要再次親嚐被自己含吻的色澤紅艷的唇瓣時,卻被史精忠抬手擋了一下。

 

一腔熱烈情意忽而被拒,赤羽信之介的眼神間透著迷茫,好似還有點委屈,史精忠見狀笑了一下,憐惜的吻了吻他的面頰,補償似的將曖昧的語句輕輕送進赤羽信之介耳畔。

 

「信,我今晚想留在你這裡。」

 

史精忠說了這句話後,立刻有些羞澀的擁住赤羽信之介,並且將臉埋在他的頸邊,不敢對上赤羽信之介驚訝的目光,或是讓他看見自己的表情有多羞赧。

 

而聽到史精忠今晚想與在他一起時,赤羽信之介確實是詫異的,互訴鍾情的那一夜,自己喝了酒,悲歡起伏的情緒也令他沒能保持理智,他知道那一晚自己應該讓史精忠很不好受,並為此深深感到自責,赤羽信之介甚至在心裡發誓再也不讓史精忠因為自己而受苦。

 

然而史精忠好像還是一如往常,即使有過疼痛的感受,也有委屈的記憶,卻還是能感受到他的真心和愛戀,所以依然願意接受他、擁抱他。

 

史精忠對自己的寬容,不只讓赤羽信之介動容,心中也很是感激,只是史精忠大病初癒,這裡又是史家,赤羽信之介不容許自己再犯相同的錯誤。

 

愛人投懷送抱,哪怕是赤羽信之介也得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忍住本能的衝動,他做了幾次深呼吸,才勉強壓下被撩起的暗火。赤羽信之介鬆開史精忠摟著自己的手,轉而躺到他身側,以溫柔的擁抱取代肌膚相親的溫存。

 

「我當然很樂意,不過你三弟會生氣的。」

 

要是史存孝隔天發現史精忠與自己同睡一屋,全身上下還散發著莫名的倦意,就算是史艷文可能也攔不住他想將自己千刀萬剮的心吧。

 

赤羽信之介雖然用笑語婉拒了自己想要更親近的渴望,不過史精忠能猜到赤羽信之介真正的顧慮是什麼,也覺得剛才是自己因為分離在即的寂寞而有些衝動了。只是聽見赤羽信之介用史存孝作為理由,還是不免讓他感到好笑以及無奈。

 

「存孝只是個性比較耿直,他總有一天會理解的。」

 

而且……史存孝或許是最可能諒解他們的人了。

 

聽聞地部引起的動亂自結束後到現在,雨音霜和史存孝都沒有再見過面了,史存孝雖然沒有說過什麼,可史精忠明白他們現在定是十分煎熬,就和曾經的自己和赤羽信之介一樣。

 

可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人心同世事幾度轉變,也無從證明怎麼做才是對的,縱然是過來人,史精忠也無法安慰或開導史存孝。他究竟想要什麼樣的未來,只能透過時間去尋找答案。

 

只是不知史存孝會不會有一天也有機會明白,有些感情就如同命運,情絲相纏,悲歡成結,一世難解。

 

在天明之前,史精忠與赤羽信之介依偎在一起,始終都沒有放開手。而到了隔日,收拾好行李的赤羽信之介在史精忠的陪同下,向史豔文辭別並感謝這段時間史家對他的照拂。

 

縱使往日已成雲煙,但破而後立,也是重獲新生的開始,史艷文微笑頷首,以長輩的身分祝福赤羽信之介這次能不再被恩怨牽絆,決定自己想要走的路,過真正期望的生活。

 

替史家送別客人,原本是燕陀龍或郭箏作為管家的工作,然而這一次他們都很默契地將這件事讓了史精忠,燕陀龍還幫赤羽信之介將車安排在了後門,讓兩個年輕人能多一點最後相處的時間。

 

赤羽信之介牽起史精忠的手,漫步穿過清幽的迴廊,走過有晨光灑落的庭院,他說等自己與養父柳生鬼哭見過面後,應該過兩天便會搭船回日本,他之所以走的這麼急,也是因為想早點回來。只是這一去,不知多久以後才能再見面,史精忠難捨之情漸濃,甚至不想親眼看著赤羽信之介的背影消失在門後,可是在面向赤羽信之介時,他仍是揚起了能讓赤羽信之介心安的笑容。

 

「路上小心。」

 

「恩,你也要照顧好自己。」

 

縱然離情依依也終須放手,當史精忠看著赤羽信之介提著行李廂轉身而去的身影,不斷忍耐的淚水終究湧上了眼眶,他沒有徹底目送赤羽信之介離開,而是倉皇的背過身去,第一次覺得維持冷靜的表情竟是這麼難。

 

然而就在史精忠快要忍不住哽咽出聲的時候,身後的腳步聲卻忽然停下,而後他感覺到自己的後背忽然貼上了熟悉的溫度,用力環住他的那雙臂膀代替了言語,傳達著那人的深深的思慕。

 

「等我。」

 

當赤羽信之介堅定的聲音傳進耳中,史精忠早已乘載不住寂寞的淚水立刻滑落下來,可這一刻他卻笑了,笑自己竟然覺得如此簡單的兩個字,比任何誓言都要令他動容。

 

史精忠沒有回答,而是將赤羽信之介的手放到了自己心口的位置,此情此景似曾相似,可離別的意義卻已不同往日。

 

是的,只要這顆心仍持續跳動,這份愛便一直存在。

 

恍惚中,耳邊依稀聽見嘆息似的輕笑,情深如許,奈何天涯卻太遠。當背後的溫度終究散去,史精忠在車輛行駛而去的聲響中緩緩回頭,眼眶微紅,迎接又一次的別離,卻誠心等待下一次的相聚。

 

輪船鳴笛聲起,潮濕的海風帶走了赤羽信之介的音信,思念的種子雖然在心裡生根發芽,但史家人最不能任由自己沉溺人間離合。在史精忠病癒後,除了將心力放在茶行的工作之外,也開始暗中為即將到來的戰事做準備。

 

根據赤羽信之介親口所述的第一線消息,魔世與日本的戰爭隨時都可能爆發,屆時不只會有物資匱乏而導致民不聊生的情況,或許他們也會遭受戰火波及,若是沒有任何防範必會死傷無數,而現任總督炎魔幻十郎倨傲冷漠,絕不可能在意中原人的存亡安危,所以他們只能想辦法在戰爭結束前努力帶領更多人活下去。

 

這段日子,史精忠不只不分晝夜地為中原費心謀劃,也不忘照顧因為天地雙部的動亂而失去倚靠的百姓,擔負使命的生活彷彿與從前並無二致,甚至可說是更加忙碌。花開花謝,月色盈缺,時間如水而逝,好似連情思也一同淡薄了。

 

直到有一次他與魔伶為商談貿易合作而見面時,她將深紅色的捲髮挽到耳後,史精忠看見她用一種包容的眼神注視著自己,說道:「赤羽信之介離開中原,已經三個月了吧。」

 

久違的從他人口中聽見這個名字,史精忠愣了半晌,才恍然察覺自己不知何時,竟看著魔伶與那人相似的髮色而失了神。被壓抑的感情忽然像是被打開了一個缺口,源源不斷的湧入心底。史精忠下意識地捏著拳頭,不想在朋友面前顯得太過動搖,可是當赤羽信之介的面容清晰的出現在腦海裡,曾經喜極而泣的淚水,相互依戀的擁抱,都還像是昨日一般……

 

像是終於承認習慣孤身一人的時光,早已一去不復返。只剩下孤寂作伴的史精忠垂下目光,淡淡地笑著說道:「是阿。」

 

真正的愛情大抵就是如此,既有幸福卻也有苦澀,雖然寂寞卻也甘之如飴。

 

能夠獲得只屬於史精忠的如此珍貴的感情,赤羽信之介可知自己是多麼幸運的人,可他如今竟然還讓史精忠苦苦等候。魔伶立即不滿的說道:「他若是再沒有消息,我就去替你把他帶回來。」

 

就算赤羽信之介是高階軍官的義子又如何,以幽暗聯盟的背景和實力,找個人這種事情,她還是能做到的。

 

見魔伶為自己如此義憤填膺的神情,彷彿已經開始在腦中計劃如何把人從日本帶出來,讓史精忠忍俊不禁,不過心情也因此疏闊了不少。魔伶為人既率性又仗義,並且年紀輕輕就膽識過人,在史精忠心目中,她將來一定是能夠成就一番事業的令人敬佩的女子,這世上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著魔伶呢,怎能勞煩她為自己這點兒女情長的私事操心。

 

「謝謝妳,不過我相信他。」

 

赤羽信之介不會隨意許下承諾,他既然開口了,就一定會回來的。況且等待的過程雖然煎熬,可史精忠並沒有感到擔憂不安,反而會想像著,終於回到懷念的故鄉,並且見到許久不見的家人時,赤羽信之介是不是也會眼眶微紅,露出孩子依戀母親般的表情。

 

史精忠自己心中有憾,便不想旁人如他一樣,他是真心替終於能和母親相聚的赤羽信之介感到高興,而赤羽信之介想多留點時間陪伴家人也是應該的。只是……

 

秋意漸濃,白露霜寒,再過不久便是十五了,他很想和赤羽信之介一起看看今年中秋的月亮,人活著若能有這片刻的圓滿,於他們這樣的人而言已然不枉。

 

離開幽暗聯盟的商行之前,史精忠謝過了魔伶的關心,雖然不知等待的時間還有多漫長,但是心裡有個人能讓自己等候,期待能帶著滿心的喜悅與之重逢,卻也有種別樣的溫暖。

 

忙碌的一日在時間的流轉中又這麼過去了,待到史精忠歸家時,已是斜陽向晚。他原本打算如同往常一般,先到書房與父親問安,並在晚飯前討論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時,卻剛好看見郭箏正端著一壺茶水走進客廳,似乎是家裡來了客人。

 

史家是立足中原年代悠久的名門,父親史艷文為人親善,抑是聲名遠播,因此家裡時常會有一些家族世交,或在工作上有來往的董事前來做客,史精忠對此已經習以為常,身為大少爺更是不能失了禮數,因此他整理了一下儀容,便主動的前去和客人打招呼。

 

「父親,我回來了。」

 

聽見史精忠的聲音時,史艷文隨即望了過去,他先是點了點頭,眼中似有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正當史精忠為此感到疑惑時,眼角餘光忽然注意到今日到訪的客人似乎也有些不同。

 

不同於做生意的人總是西裝革履,或者如父親一樣習慣穿著中式長衫的長輩。身上如墨漆黑的制服是屬於日本警察的標誌,他們留給中原人的印象,多是威嚇以及恐懼。

 

除了一個人……因為只有他是與眾不同的。

 

當那人轉過身時,俊朗的面容及明豔如火的紅髮,早在很久以前就印在了史精忠的腦海裡,彷若那是他前世復甦的記憶,是故人依稀入夢而來,看著熟悉的面容出現在眼前,史精忠心頭顫動,幾乎要潸然淚下。

 

「您好,我叫赤羽信之介,是剛從本國調過來的巡察。」

 

赤羽信之介面帶微笑走到史精忠面前,說著與當初見面時相似的話語,史精忠聞言也不禁笑了。他回握住赤羽信之介遞過來的手,若目光能代替言語傾訴情深,他們或許已經愛著彼此生生世世。

 

「你回來了……」

 

聽見史精忠輕輕哽咽著,赤羽信之介笑著頷首,與所愛之人重逢的感動亦讓他熱淚盈眶。

 

上一次來到中原,他聽從皇命而來,嘗遍了身不由己的苦楚。然而這一次,這身制服和這個身分,是赤羽信之介經過深思熟慮後為自己所選擇的未來。說他天真也好,是心懷愧疚也罷,他從沒有忘記想要彌補兩國傷痕的初心,這不只是自己對史精忠的承諾,更是他想為之努力一生的理想。

 

這條路雖然漫長的好似看不見盡頭,但是當史精忠再也忍不住撲進他懷裡時,赤羽信之介在這瞬間無比確信,即便未來有再多的困難,但只要能和史精忠一起,他永遠都會勇敢的走下去。

 

一個沒有戰爭,也不再有仇恨和悲傷的世界,若有朝一日真的能到達那樣的地方,做回天底下最平凡的兩個人……

 

赤羽信之介溫柔的摟著懷裡的史精忠,無聲的心願,永在歲月裡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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